陳寅恪：天賦迂儒自聖狂，讀書不肯為人忙

陳寅恪一生申述和表白，在學術研究和社會生活信守獨立之精神、自立之思想，並要求他的學生也要信守此理念。應該說，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陳寅恪一生信守的理念。鄧廣銘曾指出：「獨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也是陳先生涉世行己的信條。細究陳寅恪在不同時期不同場合對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表述和闡釋，這種理念有兩個層面的含義。

其一，學術研究與社會政治的關係，社會政治不能干預學術研究的自由和獨立。這是陳寅恪那一代學人對社會政治的訴求。

清王朝統治末年，西方文化傳入中國，尤其是西方自由、民主的理念和個性獨立的思想意識深刻影響了中國現代知識分子，陳寅恪自少年開始，留學日本和歐美，他身上既有濃厚的傳統文化意識，又受歐美文明的陶冶，他審視中國學術文化的發展歷程，深刻認識到中國學術文化發展，主要是封建專制政權對學術研究的控制和摧殘，以至於西方和日本對中國學術文化的研究，在某些領域都有超過中國本土的趨勢。為此，陳寅恪曾發出「群趨東鄰受國史，神州士夫羞欲死」的感慨激奮之詞。1927年6月，王國維投湖自殺，對於王國維的死因歷來眾說紛紜，陳寅恪因與王國維相知甚深，獨排眾說，堅持王國維是殉文化而死，是不忍見中國傳統學術因社會變革而斷絕故以死抗爭。

陳寅恪強調學術的獨立性，同時也認識到知識分子，尤其是盡心學術研究的知識分子的個性獨立和主體意識是學術獨立的前提和基礎，因此教育和培養學生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尤為重要。他在1932年給清華研究院學生講授「晉至唐文化史」時，特彆強調學生學習和學術研究要養成個人研究的思想，他說：「本課程學習方法，就是要看原書，要從原書中的具體史實經過認真細緻而實事求是的研究，得出自己的結論，一定要養成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批評態度。」陳寅恪不但自己堅持獨立精神、自由思想，而且作為學術研究的通則要求人們信奉和堅守。陳寅恪曾贈詩給北大學生說：「天賦迂儒自聖狂，讀書不肯為人忙。平生所學寧堪贈，獨此區區是秘方。」後人曾解釋說「天賦迂儒自聖狂，讀書不肯為人忙」，是指天生我這麼一位狷介的儒生，我念書不是為別人，是為了我自己，我根據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而研究。「平生所學寧堪贈」，即我平生所學沒有什麼值得告訴你們的。最後一句，「獨此區區是秘方」，意思是只有這區區一點是我的秘方。秘方是什麼呢？就是「讀書不肯為人忙」，就是強調讀書一定要獨立思考，並有獨立之思想，不為別人希望的某種實用主義左右而讀書。

不論社會環境如何變化，陳寅恪對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學術研究理念的堅持始終如一，從沒有發生動搖和變化。

其二，陳寅恪堅守學術研究自由、獨立。主要是保持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自由意識，客觀地研究自然與社會，獨立地對客觀事物作出價值判斷，反對政治干預和控制。同時陳寅恪也反對違背學術研究獨立的另一種傾向，就是學術研究政治化。學術研究者曲學阿世，迎合政治，取媚當政，借政治提高自己的學術地位，這也是陳寅恪特別反對的。

「五四」運動前後還存在各種形式的學術與政治的糾纏，互相利用。所以許多學術界人士不時地對此種現象進行批評和抨擊，要求學術獨立，如陳獨秀曾以《學術獨立》為題撰文指出：「中國學術不發達最大的原因，莫如學者自身不知學術獨立之神聖。」學人不自重，不知學術獨立的重要性，是中國傳統政治控制學術與制約、規範學人的結果，這種狀況在辛亥革命後一直延續，所以民國年間的真正學者運用各種形式呼籲學術獨立的同時，培養學人自己人格獨立，並將此視為自己的奮鬥目標。與陳寅恪同時的哲學家賀麟曾在1941年發表《學術與政治》，論述學術獨立與學術研究的關係。他說：「學術在本質上必然是獨立的、自由的，不能獨立自由的學術，根本上不能算是學術。學術是一個自主的王國，它有它的大經大法，它有它神聖的使命，它有它特殊的廣大的範圍和領域，別人不能侵犯。每一門學術都有它的負荷者或代表人物，這一些人，一個個都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態度，忠於其職，貢獻其心血，以保持學術的獨立自由和尊嚴，在必要時，犧牲性命，亦在所不惜。因為一個學者爭取學術的自由獨立和尊嚴，同時也就是爭取他自己人格的自由獨立和尊嚴，假如一種學術，只是政治的工具，文明的粉飾，或者為經濟所左右，完全為被動的產物，那麼這一種學術就不是真正的學術。」

應該說，賀麟對學術獨立，對學者與學術獨立的關係認識和闡述是深刻的，陳寅恪很少對兩者進行專門論述，但是他在文章中對學者以學術附會政治、為政治服務進行批評和斥責。早在1930年，陳寅恪寫詩嘲諷學者依附權貴，附會政治，他說：「弦箭文章苦未休，權門奔走喘吳牛。自由共道文人筆，最是文人不自由。」很顯然，陳寅恪對文人互相攻擊、爭辯，奔走權勢之門，借政治權力為自己服務很反感。1931年，陳寅恪在《吾國學術之現狀及清華之職責》中批評學術不能獨立，附會政治的狀況時說：「至於本國史學文學思想藝術史等，疑若可以幾於獨立者，察其實際，亦復不然。近年中國古代及近代史料發現雖多，而具有統系與不涉附會之整理，猶待今後之努力。」陳寅恪晚年在《贈蔣秉南序》中所闡述的思想理念，既是對自己一生堅持「學術獨立」的肯定，也是對「曲學阿世」之徒的指斥，說明在他生活之世，學界曲學阿世之人不在少數，這是學術不能獨立的另一原因。

摘自「大家精要」叢書之馬亮寬《陳寅恪》

陳寅恪，近代中國融合中西、學貫古今的學術大師，百年清華四大哲人之一，也是近代集文學、語言學、歷史學等方面造詣於一身的百年難見之人物。本書以其一生求學、教書、著述等生平活動為線索，分析其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講述其雖屢遭國難、家仇，失明、臏足，但仍志存高潔，特立獨行，保持文心詩骨的一生。

作者簡介

馬亮寬，聊城大學歷史文化與旅遊學院教授，研究生導師，《聊城大學學報》主編。長期從事中國社會史、士人知識分子等專題研究。著有《齊魯士人與秦漢社會》《傅斯年教育思想研究》等，合著有《士人與社會（秦漢魏晉南北朝卷）》《辛亥灤州兵諫與灤州起義》等。在《近代史研究》等報刊發表學術論文五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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