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站在十字街頭
文/ 黃東速
一
這個地球有很多城市,每一座城市有很多十字街頭。從天空看,十字街頭就像一架倒下的十字架,從它倒下的那天開始,就從沒有站立起來。誰也不會去向這個十字架祈禱,他們只是用或輕或重的腳步奔向沒有上帝的日子。
我總覺得十字街頭不是十字街頭——有很多難以言說的意味和隱秘的聯繫站在十字街頭之外。我不知道別人站在十字街頭是什麼感覺,反正我的精神之眼會看見一些街頭之外的東西——看見人間不胖不瘦的輪廓,看見橫亘在時間裡的軟紅香塵,看見城市或輕或重的喘息,看見被生活湮沒的生活,看見一些故事開始或結束,看見沒有方向的方向,看見別人的等待和尋找,看見捉不住的風掠過腦里的回溝。
十字街頭出現在很多藝術鏡頭裡,可以說一部城市電影離不開十字街頭,也就是說,在導演眼裡,十字街頭是一座城市歷史和情感的最深處。不同的鏡頭表達了不同的寓意。
當一個人在夜晚走過十字街頭時,你會看到一個人和一座城市的孤單和流浪;車水馬龍、人流如潮的白晝,你會看見這座城市的浮華和浮囂;當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在十字街頭相遇時,你會想起城市就是一座讓人相逢和迷失的挪威森林;當綠化樹落葉逐塵、寒枝枯敗時,你會想到繁華事散,往事如風;當一個人獨立十字街頭時,你一定會想到生活的迷惘和彷徨;當無數的人在十字街頭擦肩而過時,你會想到茫茫人海,誰是你最想和最愛的人;當無數陌生的臉龐在人海里沉浮時,你會想到,總有一張臉在某個意想不到的時間,會對你粲然一笑。
我記得,在電影《羅馬假日》中,那個英俊得讓人心痛的格里高利·派克和美麗動人的赫本在羅馬街頭演繹了浪漫醉人的愛情故事;在《魂斷藍橋》中,芭蕾舞演員費雯麗在街頭邂逅中尉羅伊,兩人一見鍾情,緣定一生,演繹了一段感人肺腑、令人扼腕的凄美愛情。還有一張經典的攝影照,二戰勝利後,一位穿著水兵服、剛從戰場回國的美國大兵,在紐約街頭,抱著一位素不認識的金髮姑娘,深情一吻,全世界都為之感動。
導演為什麼會選擇十字街頭?為什麼這些鏡頭會有打動人心的藝術魅力?我想,這一定和十字街頭纖細而豐滿的血肉有關。
二
十字街頭分兩種,一種是我走過的,另一種是我沒走過的。離我最近、走過最多的是江高大門前的十字街頭。東西一條馬路,南北一條馬路,在這裡永恆地交會。對這兩條馬路來說,是不是一種宿命和因緣?
出小區,左拐,走過晃蕩著我身影的兩家文具店、一家果飲店、一家拉麵店、一家藥店,就上了十字街頭。如果站在街頭中間,你會看見,東面通向我喝過無數次酒的半邊街,南面正對著我的母校江油高中,西面通向扶過我身影的涪江一橋,北面直抵我走了一生也沒有走出過的長鋼生活區。
這樣的地理位置是一種巧合,但我更願意相信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就像很多身邊見慣不驚的人和東西,其實,不是偶然,而是天註定。我每天無數次地走過街頭,當我站在街頭中間時,我會以為,這裡就是世界,世界就在這裡,或以為,所謂天下,所謂人間,就是眼前的十字街頭。
街頭站著很多店鋪,不知道這些店鋪是什麼時候開張的,就像不知道一些情愫在什麼時候開始滋生的。這些店鋪就像一根根緊密相連的肋骨,支撐著十字街頭的前世今生。比較顯眼的有田豐雞、工商銀行、農業銀行、綿陽商業銀行、匯星商場、匯星酒店,其它不起眼的小店,偃息在它們的身影里,在淡泊的時光里顧影自憐,千迴百轉。
除了店鋪,還有兩個公交站,站名都叫江油高中,一南一北,逆向而行。我經常趕1路車——坐西向的1路車進城,坐東向的1路車到火車站。我經常被時間陪伴著,在公交站等車,那些車或早或晚地向我開來,沒有約定的等待,一分鐘也漫長。人最不喜歡乾的事就是等待,但很多命里的東西,只有等待才能得到,一個人成熟的標誌就是學會等待。
我相信,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都在等待命里的一輛公交車,這輛車會把他帶向沸騰的生活和安靜的孤獨。偶爾,在等車時,刀郎的一段歌詞會比公交車提前來到我眼前——「停靠在八樓的二路汽車,帶走了最後一片飄落的黃葉」。我沒看見「最後一片飄落的黃葉」,只看見我空空如也的行囊。
靠江高的街口,立著一處報亭。我在這裡買了很多書,那幾年我特別喜歡《讀者》,幾乎所有的《讀者》都在這裡買的,現在家裡還有厚厚的一摞。它們和我一起長大、變老,積滿了時光的塵埃,可能已忘了自己曾經棲身的報亭。
開報亭的是我同學,在一次見面一個多月以後,就驚聞他因病去世了,這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生無常、生命多舛,以至於聽到年齡相仿的某某人生病住院,我都會膽戰心驚。
從那以後,我明白,一個人總是活在時間的磨盤之下,隨時會被碾成齏粉。那幾年,流行讀《讀者》,就像現在流行葷段子一樣。我以為,衡量我們這個社會的好與壞,可以從《讀者》的銷售量上得出結論,這應該比很多拷量都可靠。我相信一句話,讀《讀者》的人壞不到哪去;我還相信,世道人心的變壞,是從我們不再讀《讀者》開始的。
這條十字街頭被江高打上了深深的烙印。現在的江高是由原來的長鋼高中與江油高中合併而來的。我原就讀長鋼高中,當時的長鋼高中在師資、成績、教學等方面出類拔萃、實力雄厚。後來,隨著社會職能移交和教育改制,長鋼高中與原江油高中合併成了現在的江油高中。經過多年發展,江油高中迭創輝煌、鸞翔鳳集、英才輩出,成為很多學子圓夢的不二選擇。
大門口的宣傳牆上張貼著歷年高考英傑的照片,清華,北大,復旦,南大,廈門,華東……有些學子是長鋼子弟,他們的身體里流淌著三線建設者的血液,流淌著鋼鐵的洪流,流淌著鋼城的旭日和黃昏,流淌著長鋼的榮辱興衰,無論到哪裡,他們都是長鋼的根脈。
每天上學、放學,或中午用餐的時間,潮水般的學生把街頭收窄。他們爭先恐後地把自己和自己的青春塞進飲食店,用那些花花綠綠的快餐食品填飽飢不擇食的胃。白頭歸來,少年不在,面對這些學生,我會想起,自己也曾經和他們一樣,白衣飄飄,青青子衿,想起那些隔空離世的青絲和紅顏。
晚上,一些家長坐在街頭藥店門前的椅子上,等著下夜自習的子女。他們的表情像路燈一樣模糊和無趣,只有當子女走出校門、來到身邊時,他們才粲然一笑,光亮起來。
每到高考季,幾十輛大客車在街頭一字排開,比外國貴賓的車隊都長,比夏日的蟬鳴還擁擠;警察如臨大敵,荷槍實彈,逡巡街頭,有一年,我甚至看到一輛裝甲警車停在江高門前。高考幾日,整個社會都為之挪位讓位,這也算是中國特色吧。
我走得最多的路口,是通向長鋼生活區的路口,我的父母還在那邊不快不慢地老去,我經年的過往還泊在那裡。路口右邊「匯星超市」四個字,已習慣了我目光的撫摸和身影的掠過,她不會向我叮囑什麼,只是無聲等待著我回來的腳步。每一次走向那個方向,我都覺得自己如一名歸客,走向宿命和最近的天涯。
我一直不明白那家田豐雞的生意為什麼好得出奇,好了十多年了,比我的青春還長。每到夜晚,當我在街頭走過時,看見那些爆滿的食客在裡面大快朵頤,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不屬於你的,也不屬於我的,而是屬於吃貨的。
很多東西只有在午夜時分,才能分娩出屬於自己的獨特味道,比如,午夜的收音機,午夜的最後一曲探戈,午夜最亮的一盞燈火,午夜最深的的一次別吻,午夜靈魂深處的一絲響動,比如,午夜的十字街頭。
我已記不清多少次了,無數個有月光或沒有月光的午夜,我踩著醉意和酩酊,用搖晃的身影抱著暗到恰到好處的燈光和街頭看不到頭的冷清,在黑色的時間裡孑然而行。我討厭自己醉酒,但我喜歡這個時候的十字街頭——燈紅酒綠是這之前的事,孤獨的咬嚙還未到來。它是為一個醉酒的人、一顆流浪的心、一串迷亂的舞步、一聲驚破夜空的槍響準備的。
白天的喧囂被夜色收走了,顯影出美好的孤單和永恆的沉寂,每一個方向都通向附近的燈火和遙遠的故鄉。偶爾,有車輛碾過我落在地上、比燈影還短比歲月還長的身影,我會想,車裡坐的不是戀人就是私奔的魂靈。
然後,我把自己的身體搖到小區門口,再搖動鐵鎖,搖動這個午夜。清脆的聲音拉開門衛室緊閉的門,門內走出一個老頭,他掏出鑰匙,打開鐵門,看都懶得看一眼。那一瞬間,我以為他就是時間老人。我想成為那個守門的老人——在午夜的十字街頭,守住無法守住的時間和奔向黎明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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