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黃種男人催眠白人女孩」的怪論十分暢銷

撰文/楊猛，專欄作家

我第一次聽說Brilliant Chang的名字，是在唐人街組織的一次街區遊覽活動中。

倫敦的唐人街位於繁華的SOHO地區。最早的唐人街是在萊姆豪斯。二戰時倫敦遭遇轟炸，萊姆豪斯華人區毀於大火，於是遷到了現址。

活動的組織者馬女士帶我穿過熱鬧的中餐館和華人超市。這些建築都裝飾有紅燈籠、石獅子、雕樑畫棟的屋檐，這種艷俗的裝飾只是為了迎合觀光客的獵奇心，從外觀上看，唐人街更像是好萊塢某部電影的布景，和真正的中國風格相差很遠。

唐人街街區游旨在挖掘塵封的華人移民往事。馬女士不經意提到：在萊姆豪斯時期，唐人街曾經出過一個叱詫風雲的華人毒梟，攪動了英國社會。關於這個華人毒梟的中文記載幾乎沒有，也不清楚他的準確中文名字。英國人稱呼他Brilliant Chang，20世紀20年代活躍在倫敦的臭名昭著的毒梟。

這引起了我的興趣。華人時常被描述為一個追求本分工作的沉默族群。鮮為人知的是，歷史上卻出現過這樣一個特立獨行的人物，以如此邪惡的角色揚名，顯得很不尋常。

在僅能找到的幾張照片上，其中一張是此人穿著時髦的毛領大衣，油頭後梳，露出寬闊的腦門，左手夾煙，臉上帶著一絲柔弱的笑。在他周圍環伺著幾個白人，其中一個戴著禮帽的男人正望著他。這張照片大概拍攝於社交場合。這個衣冠楚楚的東方人，處在社交圈的中心位置。

Brilliant Chang

無法驗證的身世

Brilliant Chang的真名也許叫Chan Nan， 1886年出生於廣州的一個富商之家，因此他有能力負擔昂貴的旅費，於1913年以學生身份來到英國。

他來到英國並沒有讀書的記錄，而是在伯明翰落腳，開了一家餐館。1917年的一次毒品案中，他引起了警方的注意，但是沒有被抓。1916年以前，毒品仍然可以在英國合法銷售和使用，之後為法律明令禁止。隨後Brilliant Chang搬到了倫敦，幫助叔叔管理位於攝政街107號的餐館。在倫敦的日子，他通常被稱為比利（Billy）。

至今不清楚比利何時具有了餐館老闆和毒販的雙重身份，他英語很好，人聰明，傳說精通毒品知識。有種說法是，比利被一名牙買加裔樂手介紹到了一家著名的夜店，成為了明星和社交名媛的熟人。比利也開始為他的利潤豐厚的毒品生意找到了穩定的銷售渠道。他穿著時髦，溫文爾雅，充滿異國情調的形象成為了英國爵士時代的一個註腳。

可卡因和女孩

另一些研究也說，比利介入毒品買賣的部分原因是性。作為單身的東方男子，他不容易在英國找到合適的伴侶。那會兒只有很少中國人住在英國，且多數是男性。種族的因素也使得作為外來者的華人很難獲得白人女性的青睞。在早期泰晤士報的報道中，曾說比利使用手中的毒品來誘惑英國女性和他發生性關係。

1922年的畫報報道說：比利向女孩「分發了中國美食以及吸毒惡習。他要求以實物支付毒品」 。白人女孩用「禮貌與種族的驕傲」，拒絕了這個有著「薄嘴唇和黃牙」的殘忍傢伙。字裡行間透著種族輕視。

但是也有人被比利舉止輕鬆的異國情調所吸引。弗雷達·肯普頓（Freda Kempton）是一名活躍在倫敦夜場的舞者，有一次去比利的餐館吃飯，期間侍者走過來遞給她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比利仰慕她的氣質，希望跟她共進晚餐。使用這種方法，很多女孩成為了比利的長期顧客，有些則成為了他的情人。

弗雷達·肯普頓（Freda Kempton）

在跟比利約會不久，1922年3月6日，弗雷達·肯普頓被發現因服用過量可卡因死亡。因為平時經常在夜總會跳舞到凌晨，透支嚴重，她依靠藥物來維持體能。

縱情歡愉構成了當年倫敦的一副浮世繪。一戰中英國人經歷了死亡的威脅和窮困的生活，戰後的倫敦洋溢著一股及時行樂的氛圍，似乎對過去的艱難歲月進行補償。倫敦的娛樂業蓬勃發展，夜總會和爵士樂十分流行，被稱作英國的爵士樂時代，毒品成為在夜場中助興的工具，幫助人們忘掉不快的現實，也成就了比利的隱秘事業。

警方被這起命案背後的因素吸引。雖然比利沒有被指控和女舞者的死有關。但是輿論關注到了一個白人女孩和中國男子 吸毒及種族間性行為的複雜關聯。單純的白人女孩正被邪惡的東方男人控制為奴隸的邪惡論調開始流行。

比利被盯上了。警方反覆突擊檢查他的餐館，發現有些工作人員的確在賣毒品，但是比利很狡猾，每次都逃脫了。不堪其擾的他賣掉了攝政街的餐館，又開設了一傢俱樂部，1923年搬到了萊姆豪斯，也就是最初的唐人街。這個地方原本就臭名昭著，自維多利亞時期就是鴉片交易的重點區域。

比利在這裡開了一家上海餐廳。至今可以找到他寫在餐廳信箋上的流暢英文。他住在萊姆豪斯一棟三層樓的中間樓層，卧室用奢華的藍色和銀色裝飾，配有龍的圖案。警察有一次突襲此處，在他床上發現了兩個在夜總會唱歌的女孩。

警方的長期關注已經註定他難逃風險。直到有一天，一個叫佩恩的女孩成為壓倒比利的最後一根稻草。佩恩以在夜場演唱謀生，是一個吸毒成癮者。 1924年2月23日，警察在酒館搜查到佩恩隨身攜帶了一包可卡因，身上也有使用皮下注射器的明顯痕迹。根據佩恩的交代，警方發當晚對比利的家進行了搜查。在柜子里發現了一袋可卡因。Brilliant Chang被指控擁有和供應可卡因被捕。

偵辦案件的警察說：「這名男子只有當白人女孩把自己奉獻給他時，才會出售毒品。他用真正的東方工藝和狡猾來維持交易。」

法官則說：「你和你們這樣的人正在腐蝕這個國家的女性。」

佩恩因藏有可卡因被判處三個月苦役， Brilliant Chang於1924年4月10日被判處14個月監禁，並驅逐出境。

傅滿洲的餘波

佩恩案件是Brilliant Chang在英國被定罪的唯一罪行。特別是英國大眾媒體將比利描述為倫敦的毒品之王，都缺乏根據。泰晤士報一篇受到歡迎的報道說，他招募不知情的女孩擔任代理人，讓她們用內衣從巴黎偷運毒品到倫敦，並組織銷售。美國媒體稱Brilliant Chang 為「萊姆豪斯蜘蛛」，稱他控制著一個犯罪網。媒體上還重複出現了一張半身像，但是與Brilliant Chang本人完全沒有關係。

Brilliant Chang的行為很有可能只限於他和那些倫敦的年輕女性之間，並且也沒有證據證明他操縱了一個國際販毒網路。在Brilliant Chang被定罪的幾年，英國的涉毒定罪數量有所下降，但並非因為比利的消失，而是由於英國全面禁毒之後警方採取的活動增加了的緣故。

Brilliant Chang案件之後，關於「黃色男人催眠白人女孩」的怪論十分暢銷。這種論調的傳播基於傅滿洲等邪惡華人形象的影響。傅滿洲是英國推理小說作家薩克斯·羅默創作的人物。1913年在《傅滿洲的謎團》一書首次出現，通過戲劇、電影和廣播廣為人知。他瘦高、留著長鬍須，精通各種西方知識，狡詐兇殘，經常在唐人街策劃組織針對自由世界的攻擊。

傅滿洲

傅滿洲是西方人對黃種人恐懼的代表。當黃種人群呈現了數量上的優勢，這種憂慮就轉化為整體的恐懼。

媒體積極投身到一場種族狂熱之中。The Pictorial News刊登了一系列有關萊姆豪斯唐人街的文章。作家，小說家甚至電影製作人都津津樂道並誇大唐人區的危險和不道德行為。萊姆豪斯被描述成骯髒、奇怪、邪惡、神秘、殘忍，聲名狼藉。

實際上，萊姆豪斯只是一個很小的華人區。到了20世紀，來自上海的中國船員，以及來自中國南部和廣州的移民，這兩個不同的社區構成了華人區的基礎。到1911年，萊姆豪斯開始被稱為唐人街。我去過幾次萊姆豪斯，那裡已經成為商業區，零星存在的中餐館透露出昔日的格局。

中國移民在該地區的成長給當地帶來了極大焦慮，現實中華人社區喜歡賭博和吸食鴉片，是因為單調的異國生活需要額外的刺激。這些本來已經很惹人注目，現在一名美麗的白人女孩因藥物過量而死亡，加上一名中國男子的參與，造成了20世紀第一起大型毒品醜聞。白人女孩與中國人的種族關係產生了不道德的聯想。

1925年，薩克斯·羅默的新小說出版，其中有一個名為Burma Chang的中國惡棍，據說這是基於Brilliant Chang的故事。

以後的生活

Brilliant Chang於1925年監禁期滿之後被驅逐出英國，他乘坐計程車直接從監獄來到倫敦東南部的Fenchurch 車站，乘火車前往皇家阿爾伯特碼頭，從那裡出海，永遠離開了英國。

此後在大眾媒體上仍然有一些他的故事，但是缺少佐證。1926年，美國媒體報道他在法國尼斯開了一傢俱樂部。 1927年，他被描述為歐洲的毒品皇帝。 1928年，又傳說他被仇家追殺逃去了香港，法國警察在香港找到他時，發現他因過度吸毒而失明。 也有說法稱，狡猾的Brilliant Chang利用假象躲過了警察的搜捕。

我找到一張照片，似乎Brilliant Chang正在香港接受警察的調查，手裡持著寫有他中文名字的紙牌，上面的繁體字似乎是「陳報鎏」。中文世界裡關於此人的故事仍舊一片空白。在Brilliant Chang活躍的年代，中國也在經歷巨大動蕩。大批中國人出海闖蕩，造就了最早的一波移民潮。Brilliant Chang即是移民的先驅，也為後來者敲響了警鐘。

Brilliant Chang的人生後期是未知的。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偏見並未飄散，而是潛伏在意識的深處。Brilliant Chang被驅逐之後，他的名字很長一段時間都被用作可卡因的俚語。一個中國人以如此獨特的方式在英國留下印記，加深了黃色人種的威脅論。

Brilliant Chang 和「傅滿洲」一樣，都代表著西方人眼中的「他者」，即是利益上的他者，更是文明的他者。他的腐朽名聲一部分來自事實，一部分則來自當年對於他者的偏見與「異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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