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扭曲與遮蔽的新聞：一個人良心會不會痛，究竟取決於什麼？

文/土土絨

觀察人們對於新聞事件的反應，常常能帶來意外的收穫。

01

最近在四川達州，有一名1歲幼童被生父張某軍扔下6樓死亡。面對這樣的慘劇，大多數人的反應，當然是痛罵這個父親，心疼孩子的。但是，很多媒體在刊發這條新聞時，標題上還有後半句：「事發前奶奶罵兒子沒用。」

媒體總想從一個普通的事件中找出「新聞點」，即使父親摔死親生孩子這樣驚悚的事件，也總想挖掘出更多的「爆點」來。於是，在這條新聞下面，就有了這樣的留言。

「為什麼沒有人關心一下某軍？被父母指責，被妻子指責，甚或襁褓中孩子的哭泣都是對這個男人的指責！誰關心過這個男人？誰關心過這個崩潰邊緣的父親？誰關心過這個養家糊口一身傷口的丈夫？誰關心過這個你們口中的媽寶男？……閉上你們的嘴！！關愛好你們身邊的人！！」

網上關於該事件的網友留言（圖/網路）

這條留言並沒有被罵，反而還有不少人點贊。這讓人驚訝。孩子的哭泣為什麼會成為對「這個男人」的指責？新聞中妻子明明是為張某軍辯護的，說他們沒有啃老，只是水電費等費用是老人出而已，怎麼變成指責「這個男人」了？好好的住在父母家，父母還幫著帶孩子，哪裡來的「一身傷口」呢？

很顯然，這名網友入戲太深，他自動代入了張某軍的角色，想像著自己就是張某軍，受到了網友的指責——或許他自己也有類似的經歷吧——因此憤憤不平，不能自已。而對同一事件中其他人的感受，卻毫不在乎。那個無辜慘死的孩子，似乎倒成為殘害父親的幫凶。

是的，很多人都沒意識到，當我們看新聞時，我們也在玩著「角色扮演」的遊戲。

而我想到的是：一個男人結婚生子了還賴在父母家不走，吃父母的喝父母的，這樣的兒子換我我也罵啊。很顯然，我代入的是中老年人的角色。

你看，代入哪個角色，對於如何看待新聞事件至關重要。

02

分析一下前段時間炒得沸沸揚揚的快遞員下跪事件，會有更有意思的發現。

這個事情是從一份民警的"霸氣證明"開始的。在這份證明中，民警直斥客戶張某因為快遞少了一個芒果而多次投訴，是惡意投訴，並建議圓通公司「將收件人張某及其家人列入圓通公司服務永久性『黑名單』」。此外特彆強調：對犧牲公司員工尊嚴換取所謂惡意投訴的「諒解」，不要也罷。

民警的「霸氣證明」（圖/網路）

一份證明激起了千層浪，網上群情激憤，人們大讚這是"史上最強證明"，民警暖心：另一方面心疼快遞員聶某；最後，投訴的客戶張某則成了千夫所指。

如果事情就到此為止的話，這些情緒都可稱合理。但隨後，有媒體採訪到了當事人的另一方張某，張某補充了許多缺失的細節。比如他的多次投訴，是有原因的，並不完全是因為少了一個芒果，還因為此前談好的由其它快遞補送一箱芒果，快遞員沒做到，用假快遞單糊弄張某。

但即使是這樣，網友們仍然沒有放棄對張某的鞭笞，「欠揍」「素質差」「欺人太甚」等等責罵鋪天蓋地而來。

奇怪的是，就在同一時間，另一名快遞員自殺的事卻沒有引起多大關注。同樣是因為遭到「惡意投訴」，順豐江蘇常州的一名快遞員楊某受到公司扣除行政分、調離目前所在區域、寫檢討等處罰。由於「咽不下這口氣」，楊某提出辭職後，吞下40粒安眠藥「以死護尊嚴」。

快遞員試圖以「自殺維護尊嚴」（圖/紅星新聞）

按理說，自殺的後果比下跪嚴重多了，為什麼自殺事件中的投訴人沒有受到什麼指責，甚至新聞報道都沒怎麼提呢？這待遇，跟張某是天壤之別啊。這一新聞激起的微小聲浪，大多是針對快遞公司順豐的。因此，事後，順豐迅速發表聲明，表示要檢討考核制度。

而芒果事件則出現了尷尬的「反轉」。媒體報道稱，6月13日，快遞員聶某向記者承認「為博同情撒謊，沒被罰款也沒被開除」。但在此前，圓通官方已經表態，免除聶某因投訴引起的處罰，又派出山東管理區總經理，親切看望慰問聶某並送上1萬元慰問金。

孰是孰非？芒果案陷入一地雞毛，看客紛紛退去，聲浪就此消失。當然，在這個過程中，也有媒體反思圓通的考核制度、糾紛處理機制等問題，但是，並沒有得到嚴肅的回應。

03

很顯然，無論是「因芒果而下跪」，還是「因投訴而自殺」，網友們代入的都是快遞員的角色，因而都感受到了被損害和被侮辱。

不同的是，在芒果事件中，一開始就有一個強烈的情緒引導，給網友們樹立了一個批判的靶子：張某。激烈的情緒是最好的傳播助劑，這讓芒果案獲得了現象級的關注度。

警方的執法視頻，還原了「快遞員下跪」事件的真實經過（圖/央視新聞）

而快遞員自殺事件則以陳述事實為主，因此即使事件更嚴重，它獲得的關注度也要低很多。

但是，因為「入戲太深」，在芒果案中，當有新的證據出現時，大多數網友選擇了視而不見，他們不願考慮張某的感受，也無法跳出快遞員的視角去考慮前因後果。當事件進一步發展，新的證據與之前的認知完全相反，也就是「反轉」時，他們無法自圓其說，又不願重新審視自己的立場，於是就覺得很「混亂」，乾脆選擇了逃避。

但喧囂散去以後，我們會發現，相對「低調」的快遞員自殺事件，取得了更有成效的結果：快遞公司順豐的自省。而沸沸揚揚的下跪事件，並沒有引向任何成果，一切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04

在過去，我們常常說，在看小說、影視作品時，人們會代入其中的某個角色，與這個角色同呼吸、共命運。但實際上，這種心理在看新聞的時候，也同樣存在。

只是，讀小說、看電視引發的心理反應，不會對現實產生直接的影響——當然會有間接的、長遠的影響——但對新聞事件的反應，卻會實實在在地影響一件事的走向。

這種「代入感」並不是一件壞事。它是人類同理心的自然表現，也是我們諸多美好品質的近親，比如為他人著想、樂於助人等。

但是，當這種「代入感」過於深刻，以至於對同一事件的其他當事人都視而不見，完全不能考慮他人的感受時，人們表現出來的，就是偏執、片面甚至是可笑。

最值得擔憂的，是這種「代入感」被強烈的情緒所控制時，人們甚至會失去理性，難以回到正常的思考當中。

所以，這個「角色扮演」的遊戲，它本質上是中性的，不需要被摒棄，但一定要被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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