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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記憶

地震之前,我去過北川,那年,30歲,人生的第一次長途旅行。在病後,過完生日,住完院,我就決定去獨自旅行。

是什麼激起我旅行的願望,可能沒有人知道,其實,是死亡。說是住院,我並不認真住,每天去吊完藥水,我就回家。每天吊藥水的時候,便和旁邊病床的女子聊天兒,她臉色蒼白,象紙,但是她的病,不痛不癢,據說,就是出血,所謂「下紅之症」,王熙鳳小產之後,就因為這個原因衰弱起來。而我在一年之內,同一個中醫拿脈,說我身體由盛轉衰,元氣大傷,也是因上環引起了類似癥狀。

出血是不疼的,只是人一天一天變得衰弱。免疫力下降,弱不經風,頭髮掉了一半,身體有些水腫。凡是同事感冒,第二天我必中招,每月打針,腰酸背疼,諸般不適,都上身來。

但是,我並不知道,不痛不癢的慢性出血,會致人死亡,女子每天與我聊兩句,互加電話,也有了若有若無的交情,她的情況比我嚴重,從不到處亂跑,乖乖躺在病床上,臉色白得象一張紙,人,也單薄如一張紙。

突然有天早上來,不見她了。我問護士:「她出院了?」

護士說:「她不在了。」

我的心瞬間劇跳,如擂鼓。

萍水相逢,不可能有太多悲傷。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是恐懼。一個人的生命可以這麼短暫嗎?還未如花一樣綻放,就無聲無息地凋零了。

現在想來,她可能還有別的疾病。但出血衰弱,是元兇。

我難免感同身受,推及自身。

不,我不想這樣。我還沒有出過遠門。說起來丟人,當時,我身為大湖北子民,連武漢都是五歲時去過。

旅行的慾望象風吹來的一粒種子,在心口的血液里抽枝發芽,見風就長。

當我決定出門,媽媽開始緊張:你一個人去那麼遠幹嘛!不過叨叨兩句後,自動調為靜音。大概想通了,該放還得放。

哥哥更緊張,安排了兩路親戚接站。在火車上每隔一小時發一簡訊問平安。我單飛而去,家人沉浸在我被拐賣的小說情節中。

這一次旅行的目的地,即是北川。

那裡生活著我二伯父一家人,與我血脈相連,卻未曾謀面的一家人。其中只有二姐見過了,她曾經幫大姑媽帶孫子爽爽,也帶著爽爽到我們五峰的家裡度過暑假。

記憶中,她很好看,膚色不是粉白,而是象撒上金粉。大眼厚唇,腰身長而圓潤,一笑,非常爽朗。

這到底是哪種長相呢?我也說不清楚,後來見到二姐夫聽歌,聽些印度歌曲,歌碟上有印度美人,我一看,明白了。對二姐說:「怪不得姐夫喜歡你,你就是這個類型。」

她們一家三口,是好看的一家人,姐夫賈哥,有玉樹臨風的感覺。女兒賈賈,一雙寶光璀璨的大眼睛,頭髮濃黑得象烏雲,嘴巴又極甜,她不光是家中安琪兒,簡直是全縣城的小寶貝。騎自行車隨便往哪兒一丟,就有人幫忙送回家。

大姐,非常能幹的一個女人,她買了一輛大巴,每天跑北川到綿陽這條線路。我看了她年輕時的照片,窈窕高挑清秀,堪稱北川一枝花。但是因為跟車陪師傅吃晚飯,飲食顛倒,我見到她時,己經長胖了,也在愁著減肥。

她的女兒大一些,也是清秀又高挑,非常得爸媽寵的一個孩子,十歲了,一生氣哭成淚人兒,大姐夫便投降。

三姐只大我一歲,她與我長得象,也在農行工作。她的也是女兒,可愛的容銘兒。

三位姐姐有兩位素未謀面。可是,奇妙的血緣關係似乎一見面就產生了作用。毫無生疏感,三個姐姐搶著照顧我,彷彿從小一起長大一樣,只是習慣成自然。頭髮有人洗,洗完有人吹,甚至更換的內衣馬上有人洗凈晾上了,我的心被完全暖化了。

自小我只有弟弟,弟弟與我互損,抬杠為主要相處模式。生活上各自自理,我可不記得我幫他洗過頭髮。原來當姐姐是要這樣當嗎?我慚愧而臉紅了。同時想,原來有姐姐是這樣幸福嗎?一下子有了三個姐姐,真能把我給美死了。

這樣的姐姐,再給我來一打!

培養出這樣的姐姐,二嬸功不可沒。

她親切熱誠,待人如一團火,完全不藏私心。

二伯父和我爸爸極象,無論身形還是五官。

但是,我爸愛開玩笑,說話風趣。二伯父卻沉默而內斂,非常深沉。三個姑媽幼時,祖父在綿陽城擁有四家中藥鋪,世代為醫,家境優越。所以姑媽們是小姐待遇,並且都受到良好教育。

祖母的親舅舅,更是新中國四大名中醫之川藉名醫蒲輔周,當時中醫式微,余雲岫在民國時期力主廢除中醫藥,衛生部王斌與他同氣相求,認為「封建社會封建醫」,雖然中央覺察並予以批判,但這不是一個人的思想,而是一種思潮,認為中醫並不科學。十年浩劫中更提出「中西醫結合是我國醫學發展的唯一道路。」從業人員減少了三分之一,中醫學院也從1960年330所減少到129所。恰逢中醫存亡生死之秋,主席染病高熱不退昏迷,西醫用抗生素治療無效,蒲輔周挺身而出,一劑普通的白虎湯熱退神清。

主席親身體驗,非常重視,提出了大力推動中醫發展。

一劑白虎湯,救了主席,也救了中醫,在中醫界傳為美談。

因有這種家世,三位姑母都享過福。大姑母與巴金的侄女兒同學,八十來歲時,她仍然非常注重顏值,聲音。與我聊天,愛說誰誰誰美貌,誰誰誰聲音如何溫柔,氣質怎麼出眾。

工人階級家庭出生的媽媽,在旁邊聽得頭大如斗。過後對我說:你和你姑媽就覺得好看那麼重要嗎?難道人不是應該勤勞,勇敢,努力,善良嗎?我說:你說的很對呀!姑媽和我只是覺得再加個好看更好。

姑媽領受過這個家族的盛況,爸爸三兄弟卻領受到了被打下凡塵,輾入爛泥的痛苦。

祖父被定為地主,挨斗挨批,與祖母雙雙離世。家中連椅子都被拖走,三個兄弟,都未成人。最小的就是我爸爸,當時只有八歲,突然從最受寵愛的幺兒變成無父無母的孤兒。他們承受了多少痛苦,我不知道。

我去北川時,大伯父和大伯家的二哥都己去世,血緣之親,緣慳一面。

二伯伯非常沉默,卻跟我說了不少話,他說我爸爸小時候是個壞小子,從樹上摔下來,賴哥哥,把鼻血抹得滿臉都是,害他們挨揍。

他養了一隻八哥,特別靈巧,會說話兒,而且是四川方言:「瓜娃子,dia起就走!」「瓜娃子,不七飯打屁股!」

把我逗笑得前仰後合,二伯父讓我把它帶回家。我很感動,但是,我沒要。八哥也有家人,是二伯一家。

我出門學習,黃米趴在大門口,眼睛看著大門,成了一隻「望娘貓」,他平時高冷傲嬌,可是家人沒回家,他心焦了會跑來連喊幾聲媽,捉到小麻雀,第一時間送給我。並不是只有人類才有深情,黃米也很懂愛。深情,是在一起未必知道,分開了漸漸明白。

北川與五峰很象,一條河流,縣城被秀麗疊嶂的大山環抱,但是地勢和緩,視野開闊,比五峰更美麗。

那裡的人們,功利之心不多,十分喜歡安逸,中午我想逛街,卻發現,家家門店都午休。把我驚呆了。生意人,朝九晚五,中午休息,上行政班。簡直不是宜昌人可以想像的。

據說歐洲也是一樣,人們享受慢生活,享受與家人一起的時光,絕不會為了多掙一個子兒去犧牲自由。

對或不對呢?物質豐富,保障良好。才有安全感。而我們對物質的焦慮則幾乎無休無止,無窮無盡。

在北川的每一天,生活都安排得很豐富。早上去吃雞湯米粉,中午去吃火鍋,鴨腸子辣得我淚水直流,但是爽,無辣不歡,川人的血統決定了我的嗜好。

真燕姐姐帶我吃小館,點上她鍾愛的菜,一個咸燒白一個甜燒白,我吃不下,因我在從肉食動物向素食動物轉換的過程中,但我知道,她是要把她最喜歡的東西給予我。

北川是羌族自治縣。

初聽這個字,我就想起了一句詩:「羌笛何需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夜色中牛羊靜默,天色如墨,草原廣闊,羌笛聲起,愴然淚下……

傳說5000年前炎帝部落與黃帝部落大戰,戰敗後炎帝率其大部與黃帝部落融合,形成華夏族(漢族)。少部分西遷、南遷,與青海、四川、重慶等地的原住民融合,形成藏族、彝族以及今天的羌族。故羌族具有一部分炎帝部落血統,為兄弟民族。

後來,党項人拓跋氏建立西夏國,賜姓為李,李元昊,也同為羌人。

北川有羌族民俗表演,夜晚坐在廣場上,涼風習習,飲著清茶,看歌舞昇平。

姐姐們待我好,姐夫們也隨時待命。車一開,一大家人陪著這裡那裡去玩。都是真誠厚道的好人。

我們去了擂鼓鎮,也去了附近安縣,去給祖父祖母,大伯二哥上墳。祖父祖母的墳,竟被一戶人家圈在自家院子里,也是奇葩得很。他們竟不怕祖父祖母半夜出來找他們嘮嘮嗑。

在漢白玉碑上,我看到祖父與祖母的名字。那與我血脈相連,卻素未謀面的親人。

祖父為醫,祖母卻沒有學過醫。但是,她來自梓潼書香門第,聰明過人。

某次,祖父出遠門。大伯突發腦膜炎,高熱昏迷,祖母憑著過目不忘的記憶,開出了藥方抓藥,救了大兒子。

她有照片留下,那時姑母還年輕好看,祖母則是一位清秀端莊的婦人,眼睛一單一雙。

我們也去看望了大伯母與大伯家的大哥一家人。大哥自學中醫,也算繼承了祖業。

父親常說:「不為良相,便為良醫。這是中國古代讀書人的兩條道路,不能在廟堂之上,便潛於江湖之中。不能建功立業,便來治病救人吧!」

小微同學人品很好,成績弱一些。學康復醫學,彷彿是向曾祖父致敬。命運顛沛流離,人生兜兜轉轉。那神奇而播弄人的宿命……

真燕姐姐不上班,時間相對自由,陪我去江油,李白故鄉。送我去成都,看望二姑母,再有她表妹夫易哥接待,去吃美食。我第一次吃到酸湯鴨子,太過美味,吃得不肯放碗,最後十分鐘飛奔進站,險些趕掉了火車。

尋親之旅順利結束,知道世界上有我這麼親的家人,並且去見過,鏈接過,感情交流過,各在天之涯,彼此也溫暖守護。

這樣平靜地度過了幾年。某天下午,宜昌有強烈震感,我和朋友坐二樓沙發上聊天,我對朋友說:「你踢沙發乾嘛呢?」朋友說:「是隔壁裝修吧?」兩個遲鈍到笨的人,看著窗外人們向室外狂奔,居然莫名其妙,又淡定坐回沙發里。

第二天早上,才得知北川地震消息。我請了假,開始打電話,挨著打,所有人。從早上打到下午兩點,不喝水,不吃飯,沒洗臉,蜷縮在椅子上,保持那一個姿勢一上午。咽喉如火,心頭如灼。

直到下午兩點,才打通三姐電話,她電話里第一句就是:「北川全完了,她們都不在了。」

北川一萬人口,七千多死亡。

我二伯家親人,走了五個。那時,二伯己因癌去世。大姐真麗,二姐真燕,二姐夫容哥,三姐夫賈哥,還有可愛的小賈賈。永遠被埋於北川地下了。

聽說賈哥當時未死,向人救助,但路塌方,救援器械進不來,塌的是山體,北川被山包了餃子。誰有辦法救?

朋友含淚說,我救不了你。

賈哥說:「那你找把槍,把我打死。」

瞬間沒命,倒也無可奈何。慢慢死去,是多大的折磨。但地震中,就是有許多這樣的死法。父親與地下的雙胞胎說話兒,鼓勵他們等待救援,然而,機械進不來,人力如何勝天?兩個寶貝就在希望中逐漸無聲無息。

死者長眠地下,生者情何以堪?那些被老天捉弄,生生中斷的愛,化為利刃,化為烈焰。一天一天,千刀萬剮,細熬慢煎。

鐵軍救援,捨身取義,感人的事迹有許多。

有些人大難不死,重獲新生。象前天看到一篇文中的廖智,那個美麗姑娘,她堅韌頑強,活出了新境界,新人生。

數年之後,我與鐵蜜小玉一家,再次同游北川。新北川寬闊美麗,卻只有一個居住小區。我感覺開個車出去想撞個人都不太容易。

我們也去到了老北川,瘡痍遍布,觸目驚心。下車後狂風捲來,陰氣襲人,我們嚇得躲到了車後。

高中操場上,一塊巨石斜舉著紅旗。一個母親拉給孩子的橫幅,讓人淚下。她換了新電話號碼,去了新地方生活,她擔心兒子找不到她。

失去的永遠也回不來了,但心裡的愛卻沒法叫停。這就是殘酷的人生。

北川地震紀念館,許多歪七扭八的鐘被堆成了山,所有的指針都指向那一刻,地動山搖,末日來臨。

我掩面而泣,為逝去的親人,為還在承受痛苦的活著的人。

如今,大姐的女兒己成為政法大學碩士,三姐的女兒也成了優秀的大學生。失去母親,父親,促使她們發奮圖強。

三姐和同學重組了婚姻,有了活潑可愛的小兒子。二伯這一房的香火,後繼有人了。

珍惜,何為珍惜?

是不斷的失去在教會我珍惜。

活著熱愛生命,珍惜明月清風。

待人真摯誠懇,永存感恩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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