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之間，相「懟」無「嚴」

出國留學前有段小空閑，兒子遂提出到國內幾個城市轉轉。難得的飽覽山河、了解國情機會，也是難得的父子獨處時光。在此之前，我們各干一行，各忙各的。二十多年間，僅有一次暑假，兩人跟隨鄉友的大部隊去過威海。

父子二人游，對於我儼然是一次「素質提升夏令營」，兒子則儼然是「夏令營營長」。短短一周，讓我集中發現自己隨身攜帶或有四十多年歷史的種種問題。

絮絮叨叨。兒子出發之前就有點咳嗽，一路上，我的首要任務就是提醒他按時按量服藥。那邊，他正忙著「消滅」麻辣串串，我嘀咕幾聲，便遭來一頓怒懟：知道了，這句話，已經說了三遍了。大概已經忍受好久，末了，再給我補上一刀：能不能不像老媽一樣絮絮叨叨？你們這是衰老的標誌，懂嗎？

添人麻煩。路上帶著一件書畫捲軸禮品，外包裝是足有一米長的禮盒。抓在手上，怕不小心給丟了，乾脆將它塞在背包里，但高出一大截。地鐵里擠上擠下，兒子看不下去，一本正經地發出警告：能不能不給別人添麻煩？你那個禮盒背在身後，很容易碰傷人家，人家都要讓著你。豎著，放在自己胸前，不好嗎？還有，你等車時總喜歡站在盲道上。

我像是被抓現行的「熊孩子」，苦笑著轉換話題：你能替我拿著？他鄙夷地撂下一句：你就喜歡給別人添麻煩。

反應遲鈍。每到一處，兒子習慣打開網路地圖，尋找目的地。我一般都依賴他，問東問西。問得煩了，兒子把手機伸到我面前，看到蜘蛛網一般的線條，便有些暈頭轉向。在重慶地鐵站，幾次出站跑錯方向。兒子急了：反應太慢了，標牌上的字那麼醒目；到了國外，都是外文，怎麼辦？想到他媽慢我三拍，我笑了：下次等看你們母子合作。

自以為是。下榻在一家連鎖酒店，頂層是火鍋店，四五部電梯里，店家的視頻廣告全天候輪番轟炸。而我們一直按圖索驥，在某點評上尋找網紅店。離開酒店前，決定到頂層的這家火鍋店一探究竟。午間，大廳空無一人。我有些不解，隨口問服務員：樓上住客這麼多，獨家廣告天天做，怎麼還是沒人？回到客房，兒子突然教訓起我來：你怎麼這麼說話？我如實交代：我是感興趣在營銷廣告和實際銷售之間到底有著什麼樣的關係。兒子大聲詰問：你新聞敏感，但你考慮人家的感受了？太自以為是了，大廳沒人，人家不知道，要你說破？那你到絕症病人那裡探望，這麼問人家：你，怎麼要走……

和兒子一路同行，被他一路吐槽說教，似乎是他對我們多年教育的一次強勢反彈。作為長輩，感覺沒面子；靜下心來，想想又不無道理；仔細琢磨，似乎有點意思。

某網紅「思想者」說，他和合伙人有一個深刻的擔心，就是自己將來認知能力衰退，變成了周圍人眼裡的傻瓜。要命的是，這件事沒有人會告訴他們，他們可能會渾然不覺。

確實，在職場上，你的那些小毛小病、認知問題乃至致命弱點，主管不會說，同事不願說，下屬不敢說，所以你常常會帶著某些不合時宜一路狂奔，甚至不斷做大做強，直到觸犯別人底線，才有人給你一一「盤點」「算賬」。

不過，如果你家有成長中的孩子，那麼恭喜你——他們不會顧忌你的輩分、身份、面子，會以他（她）理解的做人做事標準嚴格要求你，也會以「別人家的爸媽」提示你對標找差。當然，子女的訓導，畢竟只是扯扯袖，紅紅臉，出出汗，並不具有「長牙」「帶電」的約束力，屬於「家族式輿論監督」。

遙想當年，我給父親也出過不少難題，也給過他不少難堪。嫌棄過，鄙視過，一幕一幕，恍如昨日。父親四十歲那年，我才出生。年齡的差距，認知的差距，觀念的差距，決定了父子之間共同語言的短缺，也決定了我們之間會有齟齬、有碰撞。

父親如果在世，今年九十歲了。他離開那年，我兒子才六歲，什麼都不懂，但是當爺爺彌留之際交代他「將來要考個研究生」時，我兒子居然認真地點了點頭。一分鐘之前，他還在他的幼稚世界裡忙得正歡樂呢。

父親走後，當我成為一個獨立的父親角色，常常想到和他口頭辯論時的場景——自己愛逞一時口舌之快，而本來好強的父親只是報以無奈的苦笑和躲閃的眼神。

我常常懊悔自己沒有對父親多些耐心、多些尊敬，哪怕是語氣溫和些也好。

兒子出國讀研究生了。鄉鄰跟我說，我父親若在世，不知道要開心成什麼樣。我想，他一定更樂意見到我與兒子之間的「嘴仗」。二十多年前，兒子出生時，他就開心預言過：哈哈，替我報仇的人，來了！

可知曾經的我，傷害父親該有多深！如今我在與兒子的較量中總算有了換位體驗，痛，並快樂著。

——當然，我也在等待那個「替我報仇的人」出現。

父子之間嘴仗的背後，本無所謂「仇」與「恨」，只是世界上兩個最親密男人之間的較量，往往是幼稚的弱者向成熟的強者單方面發出的挑戰，是後者對前者愛的一種報應。不同的父子，不同的格局。當弱者成熟起來，強者衰老下去，這種緊張的關係便日漸緩和、溫柔起來。我想，當年的父親應該能理解，而我也早已識破我那小子的真面目，他的咄咄逼人里，幾分是恃寵而驕嬌，幾分是得理不饒人，幾分只是腦筋急轉彎，還有幾分是夾雜著親密的嗔怪。

本文配圖來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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