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孤獨」柳宗元：人生不就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落…
千山鳥飛絕，
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
柳宗元的這首《江雪》，詩中畫境，畫中詩韻，區區20字，一副銀妝素裹、萬籟俱寂、寒江垂釣的畫面描繪得恰到好處，無論是誰，只要朗誦一遍，都能或多或少感受詩中靜謐孤寂之美，如一幅錯落有致的山水國畫……
在白茫茫的江面上，停有一葉扁舟，一名頭戴箬笠、身披蓑衣的老翁，為了生計所迫，獨自矗立在風雪中。
在我眼中，老翁分明就是柳宗元自己，他釣的不是魚，而是內心的孤寂，是人生的況味，是人到中年事事不如意的無奈。
柳宗元，少年成才，心有大志。怎奈因參與「永貞革新」，為朝廷所忌。正值壯年，卻長貶永柳。壯志難酬，半生流離。
「千萬孤獨」應該是他後半生的心吧。
01 大唐自「安史之亂」後，國力由盛轉衰。
戰爭帶給世人的，不僅是滿目瘡痍的家園，更有社會風氣的突變。李太白筆下恢宏磅礴的大唐盛世不見了，如今的帝國已是一片垂垂老矣的沉悶之氣。
在這樣的背景下，公元773年，柳宗元出生在河東柳氏家族。世人喜歡稱他為「柳河東」，或「河東先生」。
柳宗元算得上是官二代，家境好。他的祖上，可以追溯到春秋時期，那位以「坐懷不亂」而著稱的柳下惠。而最近的，則是唐高宗李治第一位皇后王皇后的舅舅。
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但好景不長，隨著武則天上位，王皇后被罷黜，柳家人自然也跟著遭殃，家族逐漸凋零。
幼年的柳宗元由母親盧氏教導成長。盧氏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聰明賢淑，很有見識。父親當時在外地為官。柳宗元年少聰慧，博聞強記，善於辯論，胸藏大志。
在他十二歲的時候，為避戰亂，母子二人離開長安到江南追隨父親柳鎮。
貞元元年，柳鎮到江西做官。在這以後一段時間，柳宗元隨父親宦遊，到過南至長沙、北至九江的廣大地區。這段經歷使柳宗元直接接觸到社會，開闊了眼界。同時，也開始隨同父親結交朋友，作為一個有才華的少年自然受到人們的重視。
當時柳鎮的同僚江西觀察使楊憑，也很喜歡柳宗元。於是柳宗元奉父母之命，與楊憑之女訂婚。
弱冠之年柳宗元就以文成名，好不春風得意，接下來一路過關斬將，平步青雲。
02「永貞革新」團隊的雛形
柳宗元在21歲的時候中舉，所中即是時人趨之若鶩的進士科。同年中有一生好友劉禹錫。
始仆之志學也，甚自尊大，頗慕古之大有為者——柳宗元的自我評價。
寫文章似淡而實美，論談吐廣徵而博引。不論從哪個角度看，柳宗元都有高傲的資本。只有在同科進士劉禹錫面前，他才會放低姿態。
劉禹錫比他大一歲，同樣都是官宦子弟、少年成名、才華出眾。而真正的友誼，往往來源於相似的認知。
後來劉禹錫將柳宗元介紹給太子身邊的「紅人」王叔文，他們經常聚會討論詩詞歌賦，抨擊社會現狀，談論到自己的政治抱負。這就是「永貞革新」團隊的雛形。
只是不久之後，柳宗元的父親柳鎮去世，柳宗元回家守喪三年。在此期間，不幸之事接踵而來，妻子楊氏因難產去世。
柳宗元一帆風順的人生開始被打破。因為對愛妻用情至深，柳宗元再也沒有續弦納妾。後來即使見到萬千美女，怎奈有種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遺恨。
他對亡妻的深切思念，化作了筆端的《亡妻宏農楊氏志》，緬懷了楊氏的賢良淑德：
「坤德柔順，婦道肅雍。惟若人兮，婉娩淑姿。鏘翔令容，委窮塵兮。佳城鬱郁，閉白日兮。之死同穴，歸此室兮。」
盛年喪妻，人生況味，柳宗元早早地品嘗人世的無常。
03 人生理想高於一切
但是對柳宗元來說，人生理想高於一切。處理好家事宜，柳宗元打起精神，背起行囊向著京城出發了。此後去柳宗元的人生中無關風月，只有理想抱負。
796年，柳宗元被安排到秘書省任校書郎。
798年，25歲的柳宗元參加了博學宏詞科考試，並中榜，授集賢殿書院正字（官階從九品上）。801年，柳宗元被任命為藍田尉（正六品）。
803年十月，柳宗元被調回長安，任監察御史里行。
永貞元年（805年），已經當了25年太子的李誦終於得繼大統，史稱唐順宗。他一登基，便重用東宮舊人王伾與王叔文，以及與二王交好的劉禹錫、柳宗元、韋執宜等人，想要革除宦官專權與藩鎮割據的舊弊。
但是，朝政之弊積重難返，並非一朝一夕能夠改變，何況所有舉措均直指權貴，觸犯了大部分人的既得利益。於是，這場革新在重重反對下僅僅維持了半年，便以順宗退位、二王被殺而慘淡收場。
劉禹錫與柳宗元是永貞革新的支持者，自然也脫不了干係，他們雖無性命之憂，卻都被貶斥為遠州刺史。
繼位的憲宗還嫌不解氣，在他們赴任途中，又加貶其為司馬：劉禹錫為朗州司馬，柳宗元為永州司馬，還有其餘六人，共是「八司馬」，司馬只是一個有名無實的小官。
此時的柳宗元、劉禹錫二人，回憶起弱冠及第的春風得意，和御史台共同為官的意氣風發，一定會覺得，這世事恍如驅車走馬，恰似一枕黃粱。
04 鬱郁不得志
那一年那一年，柳宗元正值32歲。人生何曾如此狼狽過？但真正的苦難才剛剛開始！
對手掌權，他被抹黑成「怪民」。 半年之後，老母親猝然離世。薪水單薄，一身都是病，心中盡傷懷 ......
於是柳宗元開始作大量的詩抒發心中抑鬱。五言頂峰《江雪》也作於此時。
柳宗元政治、生活上鬱郁不得志的悲憤之情，在他的《別舍弟宗一》中表達得最為凸顯，全詩如下：
零落殘魂倍黯然，雙垂別淚越江邊。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桂嶺瘴來雲似墨，洞庭春盡水如天。欲知此後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煙。
柳宗元在詩中用大量篇幅抒發了他被貶謫南荒的憤懣愁苦之情，尤其是「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一句，幾乎全是寫自己長期鬱結於心的憤懣與愁苦，若與「零落殘魂」相照應，更顯凄涼和悲慘。
柳宗元想不通：他沒給自己謀私利，只是想讓世界更清朗些，卻為何落得這般田地？
05 命運的轉機
元和九年，對柳宗元來說，事情似乎有了一線轉機。
為人公道正直的韋貫之出任宰相，裴度任御史中丞。當時，唐王朝與藩鎮割據勢力的矛盾日益突出，朝廷內部急需緩和矛盾，便採取了一些增強團結的措施，解除了對「八司馬」特意規定的「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的禁令，於是將柳宗元、劉禹錫等5人召回長安。
接到消息，柳宗元十分興奮，元和十年正月，柳宗元離開永州「囚籠」，一個月後就回到了京城長安。此時柳宗元的心情十分爽朗明快，並作《詔追赴都二月至灞上亭》一詩：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歸人。詔書許逐陽和至，驛路開花處處新。
經歷了十一年的貶謫生涯，現在又重返京城，這給柳宗元帶來無限生機和希望，因而詩歌也表現出耳目一新的感受和開朗喜悅的情懷。
在長安，劉禹錫的一首桃花詩，擊碎了柳宗元的十年長安夢。
《戲贈看花諸君子》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
劉禹錫性格耿直剛毅，看不慣小人得逞的嘴臉，詩的後兩句「語涉譏刺」，劉禹錫嘲諷那些靠排擠自己得到提拔的朝臣新貴就像滿園桃花一樣，不值一顧。
一道令下，柳宗元改貶為柳州刺史，劉禹錫為播州刺史。播州位於現在的貴州省內，在唐代還是未開化的荒蠻之地，窮山惡水，條件艱苦。
柳宗元沒有與劉禹錫絕交。他清醒的意識到，憲宗與當年的政敵們，並沒打算真的放過他們。
他是真正的謙謙君子，對朋友肝膽相照，有怨憤也不出惡言。只是把能扛的和不能扛的，都搶過來，壓在自己肩頭。
他連番上書，懇求憲宗，讓他和劉禹錫互換貶謫地。
劉禹錫的母親已經80歲了，經不起顛簸。他在永州經歷過喪母之痛，更不願讓好朋友也去體驗，那種在絕望之境目睹老母死去的悲痛欲絕。
幸好後來朝廷中有人為劉禹錫說情，才又改貶到條件稍微較好連州做刺史。
06 四十不惑
當年三月底，柳宗元、劉禹錫一同出發上任，一路到了湖南衡陽，才執手分別，各奔東西。
柳宗元寫詩贈別：
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伏波故道風煙在，翁仲遺墟草樹平。直以慵疏招物議，休將文字占時名。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
該詩頸聯十分有趣，分明是說「休將文字招物議，直以慵疏占時名」，看似有勸誡朋友不要因寫詩招致禍端的意思，但於他自己，又何嘗稍事低頭、隨波逐流？
42歲的柳宗元走向更偏遠荒瘠的柳州，他的心情要比10年前平靜很多。
永州的苦難將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已經磨練成飽經滄桑的智者。柳州將成為他名望的巔峰，亦是人生歸宿。
他教化當地民眾打井吃水、開墾荒地種糧、大面積植樹造林。
他嚴打搞迷信騙人的巫醫，推廣正統醫學為當地人行醫治病
他大力興建學堂，動員適齡兒童入學，自己沒事就過去講學。
當地民間借貸都以家人做抵押，如果到期不還錢，將任由債主處置（以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淪為奴婢）。
雖然這是風俗公約，但柳宗元強改規矩：沒還錢可以帶走人，但他們做工必須折算工錢，足夠抵債時就得放人。
....
百姓們感念柳宗元的恩德，尊稱他為柳柳州。
07
看著這片貧瘠的土地日漸繁榮，柳宗元的內心愈加釋然安定。
只是每到秋來風至，他還是會想念長安。一日，他站在高山之巔，寫下一首詩：
《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海畔尖山似劍芒，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
望不到故鄉的柳宗元因被流放，身體每況愈下，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終於柳州。
柳宗元在柳州去世時，劉禹錫正護送母親的靈柩途徑衡陽，當得知這一噩耗時，他「驚號大叫，如得狂病。良久問故，百哀攻中。涕淚並落，魂魄震越」。
看到上次兩人以詩唱和的分別之地卻已物是而人非，他睹物思情，情難自已，於是長歌當哭，以誌哀思：
憶昨於故人，湘江岸頭別。我馬映林嘶，君帆轉山滅。馬嘶遁故道，帆滅如流電。千里江籬春，故人今不見。
在以後的歲月里，劉禹錫忍受著「終我此生，無相見矣……知悲無益，乃恨無已」的悲痛之情，寫下了《祭柳員外文》《重祭柳員外文》等一系列的紀念性文章和詩歌，藉以悼念對故友的哀思。
後來劉禹錫沒有辜負老友的託付，用半生的心血編撰成一部《柳宗元集》，並將柳宗元的小兒子撫養成人。
08
對於「千萬孤獨」的柳宗元來說，他的人生就是大寫的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落......
他是孤獨的，但卻一點都不庸俗，他用自己的堅守在那個黯淡無光的世界，鑿開了一抹智慧之光。
他用自己的人生，給了命運一個意外的回答。當你被厄運裹挾，既不願隨波逐流，又無力強行掙脫時，你也可以保持風度，忍耐一切，積蓄力量，重拾尊嚴。
這是一條布滿壓抑與苦澀的路，但它成就了柳宗元。
世界以痛吻他，他卻報之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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