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嘆賈迎春：不帶鋒芒的善良，最終必將自己刺傷！

文：夕又（讀史專欄作者）

《紅樓夢》里的女子，個個都是性格鮮明、色彩嬌麗的，黛玉才高、寶釵世故、鳳姐精幹、李紈自矜、迎春懦弱、探春聰敏、惜春孤介。這些多彩的性格，多數帶著與外界的主動抗爭，除了迎春。

懦弱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是被嚴酷的生活逼迫的，但可以肯定的是，沒有人會真心喜歡懦弱。

而，侯門千金賈迎春，她的懦弱卻帶著一定的主動性，她的懦弱更像是一種帶著自我保護的主動選擇。

日常生活中，鳳姐掐尖要強，探春出人頭地，寶釵面面俱到，連黛玉和寶玉的吵鬧也是為了爭個存在感，可是作為元春出嫁之後賈府最年長的一位小姐，迎春卻像是個背景一樣的存在。

大觀園的女孩兒太多了，如花園般奼紫嫣紅，迎春隱藏其中，我們時常看不到她。

其實，迎春出場的次數並不少，但我們卻很難記住她。

劉姥姥進大觀園，成了大家吃飯時的開胃菜，是整本書里最歡樂的場面，作者讓我們看到了湘雲、黛玉、探春、惜春、鳳姐、鴛鴦，連王夫人和薛姨媽我們都看到了，唯獨沒有看見迎春，不是作者忘了她，而是她應該真的可能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她就是個「二木頭」，似乎連開懷大笑都不會。

給王子騰的夫人過生日，她沒機會去；不願意離開的小戲子們分給各房當丫鬟，沒有她的份；各位王妃到賈府，她沒機會見；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沒人記得請她。

她總是不起眼，經常被遺忘，卻也從不去爭。

沒有猜對謎語，因而沒得到貴妃的賞賜，賈環覺得不爽，迎春覺得是玩笑小事，毫不在意；筵席上說錯了酒令被罰，她也是一笑了之。

她出場似乎永遠都是淹沒在群芳之中的，很少有什麼出彩的地方，偶爾說那麼兩句話，提醒我們她的存在，也提醒大家她也是個嬌麗的青春少女。

探春要起詩社，黛玉說自己不敢，她第一個笑說「你不敢誰還敢呢？」這是我們難得的一次看到迎春反應如此之敏捷，顯然，她既知道黛玉詩文的才能，又對起詩社熱心，才會如此脫口而出。

其實從後面看，她基本不作詩，但她看見李紈、探春、寶玉等都這麼積極，便自然的想促成這件事。

她有詩情畫意的少女心思，亦有成人之美的善意。

詩社討論出題限韻，她發言出主意，雖不作詩，卻積极參与，翻書翻到七律，就要大家做七律，小丫頭說一個「門」字，就出題「門」字韻，韻腳也是丫頭隨手撿的。

有人說，這暗示了她做事無主見，隨波逐流，也有人覺得作為遊戲，這不失為一種有趣的方式，比拍著腦袋想半天生動多了。這種隨機又省力的做法，連丫頭們都有了參與感，等待題目的詩翁們，也少了反駁的借口，避免了無謂的爭執。

後來黛玉和湘雲月夜聯詩，兩人也是數欄杆的個數來限韻的，湘雲雖不甚滿意，卻仍不會更改，而是儘力去作，與此處有異曲同工之妙。

螃蟹宴後，大家要做菊花詩，作者為我們勾畫了一副「百美圖」：黛玉釣魚，寶釵餵魚，探春、惜春、李紈看鷗鷺，迎春是「又獨在花陰下拿著花針穿茉莉花」。

一副簡單的畫面，使我們看到迎春生活中的狀態。一個「又」字，說明迎春不止一次的行為，一個「獨」暗合了她的性格，她從不麻煩別人，也不打擾別人，連自己的丫頭她也不會隨意指使來幫忙。

「二木頭」一樣的迎春，她的生命如同茉莉花一樣，沒有牡丹的雍容，沒有芙蓉的高潔，沒有玫瑰的熱烈，卻安靜而美好，即使在角落裡，也默默散發出自己的芬芳。這樸素的姿態也折射出她對待生活的態度：積极參与，不問結果，不爭不搶，隨遇而安。

賈府的四朵金花，每人都有一項擅長的技能，被嵌進她們首席丫鬟的名字里，元春擅長琴藝，探春擅長書法，惜春擅長繪畫，迎春的首席丫鬟叫司棋，很顯然她是擅長下棋的。

周瑞家的送宮花，迎春就是在和探春下圍棋。

嫁人之前搬出大觀園居住，寶玉在她住過的紫菱洲徘徊，信口吟成一律，有句雲「不問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也說明，迎春房間中的棋枰和探春房中插的筆如樹林一般的筆筒、惜春房中立著的畫繒一樣，是她們房中鮮明的表明特長的物品。

圍棋，是公認的最複雜的棋類遊戲，需要極高的智商和統籌全局的能力。迎春喜歡並擅長這個，自然並非真的愚人，亦非無能，她生活中的軟弱，是與人為善的退讓；她的不爭，是一種不願麻煩別人的緘默。

劍雨江湖一般的賈府，要強如鳳姐，還常被下人們抓住一點錯漏就看笑話；精明如探春，親媽被人挑唆胡鬧，她也查不出幕後主使；賈母的心頭肉黛玉，也會被人背後嚼舌根，說刻薄、不做事。

善良老實的迎春，哥嫂不疼愛，父母不關心，沒有釵黛那樣的過人才華，亦沒有探春興利除弊的本事，面對生活的風刀霜劍，她只能選擇委曲求全，隱忍退讓，用她最大的善來包容一切。

她一定覺得，忍一時，就能風平浪靜；退一步，便會海闊天空。

但事實是，忍讓從來換不來尊重，退避只能讓別人得寸進尺。

她的軟弱帶來的是下人們的囂張，她的丫頭司棋，為一碗蒸蛋大鬧小廚房，遠遠超出了一個丫頭的本分。迎春對此卻不聞不問，這事她不知道嗎？她一定知道，但事情已經發生，她不願去苛責事件中的任何人。

她的乳母偷拿她的貴重首飾——累絲金鳳去當掉賭錢，丫頭告訴她，她卻說早就料到了去向，只是礙於面子沒問。丫頭要去找鳳姐解決此事，她知道鳳姐的厲害，便說就算要不回來，也不要把事鬧大，竟是寧可難為自己，不肯為難別人。

干粗活的媳婦們按規矩不能進入小姐的閨房，可她乳母的兒媳不僅進來，還大呼小叫，捏造假賬誣陷她和表姐妹，甚至言語中暗示了對邢夫人的不滿。

迎春並不指責不守規矩的媳婦，卻能及時制止她「拉三扯四」的說出邢夫人之私意。

邢夫人是她法理上的母親，雖然這個母親對她幾乎不聞不問，但她卻能第一時間維護她。這是迎春作為大家閨秀教養良好的一面，也讓我們看到她其實有節制下人的能力。但她始終不願難為任何人，只默默忍受一切。

探春要替她處理此事，她還說「你們又無沾礙，又何必帶累於她」，仍是優先想著別人，卻不想著原是乳母做錯在先，其媳婦不守規矩在後，皆是該懲處之人。

最後，探春叫來平兒平息了這場鬧劇，而她只是坐在一邊看《太上感應篇》。

《太上感應篇》是勸善的書，要求人們棄惡從善，並宣揚因果相報：所謂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

可是，《太上感應篇》並沒有告訴迎春，一味的善良就成了軟弱可欺。連客居的黛玉都說她「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她卻說，連男人們也常常無法挾制下人，何況自己。

是誰說的：你的善良需要帶點鋒芒——不然一切就等於零。

迎春的確是善良的，可她的善良在她一味的退讓之下，就變了味道。司棋鬧完還不夠，甚至想藉機讓自己的嬸子上位代替小廚房總管，未果，又在花園裡與男僕私通，被撞見，倉促之間留下了蛛絲馬跡。

綉春囊事件，不僅撕碎了王夫人等苦心維持的體面，也給大觀園這清凈女兒地，帶來了無妄之災。此後，晴雯、芳官等被攆，寶釵搬走，入畫離開，惜春和哥嫂斷絕關係，迎春亦很快被嫁了出去，司棋更是因此搭上了性命，拉開了大觀園諸芳流散的序幕。

所有這些，迎春可曾想過，都與她過分的善良寬容，縱溺下人有關。她的過分寬宥，害了司棋，也使她的乳母成了賭博的大頭家，進而引發了賈母和邢夫人的不滿。

後面邢赦二人不顧賈政的反對、賈母的不滿，匆匆將她嫁出去，焉知不是因查賭和抄撿兩事感覺失了面子，而快速做出的甩鍋行為。這親生父親和該負責教導她的母親，不僅未曾給過她一點真心疼愛，連婚姻大事，都不曾給她一句說話的機會。

善良的迎春，一定覺得順從父母便是孝道，卻不知已被推進了更深的深淵之中。

父親為她選擇的丈夫，並非佳偶。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的迎春，柔弱安靜，善良隱忍，而孫紹祖卻是「相貌魁偉，體格健壯，弓馬嫻熟，應酬權便」，兩人無論是外貌還是性格都非良配，卻被勉強湊合在一起，也就註定要成為一場悲劇。

蠻不講理的丈夫，不僅爛賭好色，還揚言她是買來的，動不動就惡語相向。

面對如此不堪的婚姻，懦弱的迎春竟然是「勸過兩三次」的，我們雖不知她是如何勸的，卻也不難想像這其中的掙扎和絕望。她亦對婚後生活抱著美好的嚮往啊，可惜遇人不淑，魂夢中的良人，現實中竟是中山之狼。

面對丈夫恫嚇甚至拳頭的時候，迎春是否想過，如果潑辣的司棋能在自己身邊，局面會不會有所不同。

可惜，她已經因自己的寬縱，失去了司棋。

她還有個大丫頭叫「綉橘」，合起來，就是「棋局」。她善於圍棋，卻因過分的善念將自己困於棋局之中，最終傷了自己，害了下人，連累了大觀園，甚敲響了整個賈府的喪鐘。

最後，婚後回家省親的迎春，她一定要回自己原先的房間居住，「乍乍的離了姊妹們，只是眠思夢想。二則還記掛著我的屋子，還得在園子里舊房子里住上三五天，死也甘心了。」

相比決絕的搬離蘅蕪苑的寶釵、狠心捨棄入畫的惜春，「針截一下也不會哎呦一聲」的迎春，竟是如此的重情，對那個給了她懦弱標籤的園子，有如此多的眷戀。

《太上感應篇》教給了迎春善意的對待生活，卻沒有告訴她善良的度在哪裡。她相信了《太上感應篇》里的「善惡有報」，也一定想不通自己從未害人，卻為何要遭受荼毒。她也一定想不到，自己只是不願苛責下人，卻怎會帶來這樣的結果。

乳母被查後，母親邢夫人過來興師問罪，指責她的不作為，還遷怒她的哥嫂，婆媳之間嫌隙加劇，為後來爆發更加嚴重的家庭矛盾埋下了伏筆，查賭和抄檢大觀園也為賈府的內部崩塌拉開了序幕。

而迎春自己，也終因一味的善良忍讓，成了大觀園的諸釵中最早凋零的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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