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軍閥到元首：屋大維的華麗轉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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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 鼎
公元前2年2月5日，羅馬元老院和人民投票決定向60歲的屋大維授予「祖國之父」的榮譽稱號。在羅馬共和國的歷史上，多次有人獲得相似的榮譽。最近一次被元老院正式投票授予「祖國的家長」的人正是屋大維的養父尤利烏斯·愷撒。但屋大維的「祖國之父」顯然比「祖國的家長」更為醒目。
起初，一個代表廣大群眾的團體向屋大維授予這個稱號時，他拒絕了。後來在劇院的一次演出上，在群眾的歡呼聲中，一位元老代表再一次走到屋大維面前，宣布：「所有的祝福和神的恩寵都屬於你和你的家人，愷撒·奧古斯都！通過這種方式，我們請求諸神賜予共和國永久的好運，給我們的城市不朽的喜悅。元老院在全體羅馬人民支持下，宣布你是祖國之父！」屋大維感動得流下眼淚，答道：「我已經達成了自己最深切的心愿。諸位元老，我還能向不朽諸神祈禱什麼呢？我只能接受你們所有人同意賦予的榮譽，直到我的生命結束。」
40多年前，愷撒在元老院里慘遭暗殺。刺客們的理由僅僅是羅馬不需要暴君，他們不能接受一個凡夫俗子自詡高於眾人。對羅馬貴族來說，真正的共和國理應是這樣的：元老階層分享權力，指導著公開競爭選出的行政長官，並且行政長官的人選定期更換，便於更多的人有機會當上高官、獲得利益。這才是羅馬人引以為傲的自由。如今，心高氣傲的元老們卻統統臣服在愷撒的繼承人屋大維腳下。單論才華，屋大維遠遠不及愷撒。無論是演講辯論，還是征戰殺伐，屋大維都是乏善可陳。但為什麼偏偏屋大維又實現了愷撒未能實現的夢想呢？
鋌而走險的「軍閥」
公元前63年，屋大維出生於一個羅馬元老之家。屋大維家族不是顯赫的貴族，而是屬於富裕的騎士階層。不過，彼時羅馬多年殘酷的內戰極大地削弱了貴族的舊勢力，使得來自騎士階層的人們有更多機會進入元老院。屋大維父親的仕途一帆風順，甚至一度有機會競選執政官。但是，他卻意外地英年早逝。當時，屋大維年僅四歲。
失去了父親的庇護和指導，年幼的屋大維在崇尚門第的羅馬政壇似乎前途堪憂。未成想卻因禍得福，被他的舅公愷撒收為養子。此舉可能令重視輩分的中國人目瞪口呆。
公元前44年，當愷撒遇刺身亡後，年僅19歲的屋大維根據愷撒的遺囑正式繼承了其四分之三的龐大家產，同時改姓尤利烏斯·愷撒。（《愷撒之死》，卡爾·馮·皮洛提，1865年。）
羅馬人和日本人一樣，非常重視收養關係，養子在各方面都與親生兒子享有完全相同的權益，此外還擁有自己血親家族的寶貴人脈。
屋大維有權利選擇是否接受愷撒的遺囑。成為獨裁官的繼承人，既是機會，也有風險。愷撒留下的顯赫姓氏和豐厚家產無疑令人垂涎，但是他也留下了眾多心懷不滿的政治對手。遵循羅馬的不成文規定，繼承人有義務為死者復仇。屋大維的繼父和母親都難免心有餘悸，試圖勸說屋大維謹慎行事，放棄繼承權。但最終，屋大維還是決定改名，成為愷撒的衣缽傳人。那時，誰也不會知道這個身體欠佳的年輕人將來會成為「祖國之父」。
在愷撒死後，羅馬再次面臨內戰的危險。以安東尼為代表的愷撒派和以布魯圖為代表的反愷撒派展開了激烈鬥爭。在著名演說家西塞羅的影響下，元老院決定聯合反愷撒派對抗安東尼。一直遭受安東尼打壓的屋大維抓住時機，祭出了「為父報仇」的大旗，利用愷撒的威望和財富四處招兵買馬，成功打造了一支頗有實力的私人武裝。初出茅廬的屋大維一開始追隨元老院反對安東尼，順理成章地將自己的私人武裝變成了正規軍團。
公元前43年10月底，在博諾尼亞的一座小島上，年輕的屋大維和安東尼、李必達簽訂了一項史無前例的協定：三人同意分享尤利烏斯·愷撒曾經享有的最高權力，他們將成為有權恢復國家秩序的三頭同盟，史稱「後三頭同盟」。此前，龐培、克拉蘇和愷撒曾經非正式地建立過「前三頭同盟」。「後三頭同盟」聯手出擊，立刻兵不血刃地攻佔了羅馬。
一夜之間，羅馬精英階層便遭到了徹底清洗。即使是德高望重的西塞羅也難逃一死。安東尼命令將西塞羅的右手和首級一起送到羅馬，並將它們都釘在演講台上，因為西塞羅曾經發表過著名演講無情抨擊安東尼。
一年後，安東尼和屋大維率軍渡海來到希臘，與反愷撒派的布魯圖和卡西烏斯兩度交戰。曾經參與刺殺愷撒的卡西烏斯和布魯圖先後兵敗自殺。屋大維儘管一度作戰不利，僥倖逃生，不過終究還是完成了為父報仇的目標。
等到共同的敵人土崩瓦解，「後三頭同盟」也如「前三頭同盟」 一樣陷入明爭暗鬥的困境之中。勢單力薄的李必達最早出局，他的軍隊被屋大維成功策反。而實力最為雄厚的安東尼卻因為在對外征服戰爭中意外敗北，失去了軍事優勢，後來又因為與埃及豔后舊情復燃，結婚生子，更是失去了政治優勢。等到和安東尼公開反目之後，屋大維口口聲聲地宣稱自己是率領羅馬人反對埃及人的奴役。公元前31年，屋大維在希臘的伯羅奔尼撒半島西北部封鎖了安東尼的艦隊。原本旗鼓相當的對抗卻以安東尼的可恥逃跑而告終。
一年後，屋大維在埃及登陸。安東尼和埃及豔后相繼自殺。經過15年的艱苦奮鬥，屋大維終於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愷撒」。
直至此時，屋大維還只是一個運氣不錯的「軍閥」。他毫不猶豫地動用暴力，殺人如麻，而且見利忘義，屢屢倒戈。他很少像他的養父愷撒一樣衝鋒陷陣。他大肆吹噓的軍事勝利幾乎都是由他的得力助手臨場指揮。然而，當屋大維最終擊敗了所有強敵，徹底結束數十年的內戰之後，他卻表現出了一名傑出政治家的大智慧。
從破壞者到建設者的蛻變
當年漢高祖劉邦曾經被儒生陸賈當頭棒喝：江山可以馬上得之，又豈能馬上守之？凱旋而歸的屋大維也深諳此道。
屋大維早年並沒有深思熟慮的計劃或願景。早期他的行動全是為了最直接的目標：贏得權力、擊敗敵人，他宣揚自己與愷撒的關係，歌頌後者的豐功偉績，為他復仇，同時為自己贏得權力。而後來，他開始更多關心人民的福祉。他在羅馬修繕和新建紀念性建築與基礎設施，並管理羅馬的糧食供應。這是非常明智的政治舉措。
而且，一旦意識到自己即將從破壞者變成建設者，屋大維還迅速學會了寬容。尤其在與安東尼的戰爭中，他只有在情勢必需的情況下才會殺死對手；只要他覺得安全，就會寬恕敵人。早先他可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時他對敵人鐵面無情，或者只是偶爾開恩。奇怪的是，如果一個人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寬恕所有敵人，而另一個人起初草菅人命，後來懂得剋制自己，不再胡亂殺人，那麼第二個人反而更容易得到大家的感激。所以當軍閥出身的屋大維不再赤裸裸地依賴暴力維持統治，反而贏得了舉國上下的交口稱讚。
屋大維的治國策略還將《老子》中「治大國如烹小鮮」的政治智慧發揮得淋漓盡致。從公元前30年開始，他的軍事勝利讓他有效地壟斷了軍隊的控制權。身為一位名副其實的軍事獨裁者，他卻小心翼翼地避免採用「獨裁官」的頭銜。他非常耐心地追求自身地位和權力的合法化。每一個變化都是精心策划出來的，並做了準備，然後才實施，並不斷摸索、反覆修改。同時，隨著一年年過去，他的名字和形象深入到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最後，他的影響力幾乎無處不在。其中一個精彩案例發生在公元前27年。
這一年的1月1日，36歲的屋大維開始了他的第七次執政官任期。在13日這一天，元老院召開會議，屋大維以執政官身份主持，他精心準備了演講。據說，屋大維不太擅長即興演講。他更習慣事先準備好講稿，然後照本宣科，以確保自己的表達明確清晰，避免口誤。在這場重要的演講中，屋大維宣布自己要辭職，並將自己掌握的各行省、軍隊和法律的控制權歸還元老院。他提醒聽眾，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給父親愷撒復仇並保衛羅馬共和國。如今，他已經做了需要做的事情——讓共和國強大而穩定，所以現在可以把統治共和國的任務交給其他人，而不必擔憂它的安全。
屋大維的還政宣言到底是出於真心誠意，還是故作姿態，我們不得而知。懷疑者堅信這位執政官只是在演戲，並不打算放棄統治權。但是，他們肯定也不會愚蠢地去公開指責他在撒謊。在那些相信他的人當中，難免有人幻想共和國恢復民主傳統的輝煌前景，不過必定會有更多的人心生疑慮。如果屋大維毅然辭職，誰知道新的領導人會不會再次引發爭權奪利的可怕內戰？很多人激動地高呼著，哀求屋大維改變主意，繼續統治國家。
屋大維不為所動，一再要求大家允許他辭職，享受他應得的安寧生活。但是，作為共和國最高級議事會的元老院和作為個人的元老們都央求他繼續擔任元首。屋大維表現出極大的不情願，但最終還是同意了。
他們不相信屋大維打算放棄自己的主宰地位，僅僅是希望大家公開表達對他的支持，聲明自己是由於責任感和全民公決而被迫擔任國家公僕。不過，明知這只是一場政治表演，我們也必須為之鼓掌，因為確實精彩。元老院和人民熱情洋溢地贊同屋大維繼續擔任國家元首，儘管大家事實上別無選擇。幾天之後，元老院決定向屋大維授予至高無上的榮譽，投票通過提議將屋大維命名為「凱旋將軍愷撒·奧古斯都（Augustus），神之子」（奧古斯都是一個和古代宗教有關的稱號，據說詞源與「auctoritas，威權」和「augur，預示」有關。在當時人的宗教信仰中，這個稱號意味著持有者擁有超越人的威權，且任何章程皆不能對其地位性質定義。—編者注）。
以新秩序拯救腐朽的羅馬
我們不能僅僅將屋大維的行為視作政治家的故作姿態。像愷撒一樣，屋大維的統治終結了暴力和內戰，也克服了妨礙重要改革的危險障礙。然而，不同於愷撒的是，他的統治並非無視國家和社會的共和體制，而是以帝制形式進行獨裁統治的個人專權。他吸取了愷撒的反面教訓，決定將自己在內戰中贏得的絕對權力置於共和憲制的法律框架之內。
這一構想在他成為「奧古斯都」四年之後又一次得到證明。按照傳統的法律，羅馬每年選出兩名執政官，而且還規定，執政官不得連任，兩次任期之間必須間隔十年。在內戰期間，執政官一職已經淪為傀儡，任人擺布。可是，屋大維獨攬大權之後，卻刻意要恢復共和國的傳統。所以他沒有繼承愷撒的「獨裁官」 頭銜，而是接受由民眾選舉的執政官一職。但是，他長期擔任執政官，這不免引起了爭議，多年連任執政官畢竟不符合共和國的法律傳統和政治精神。貴族們更是對此普遍表示反對，因為他們晉陞到最高職位的機會相應減少了。
屋大維作出了讓步，辭去了執政官職務。元老院頒布特別法令，授予他與執政官同等權力的總督權，管理帝國的軍事行省。元老院還宣布其權力高於元老院中管理其他行省的總督。
屋大維披著合法的共和制的外衣，以獨一無二的軍事優勢為後盾，將自己塑造成首席元老、第一公僕的形象，波瀾不驚地完成了羅馬帝國的創建。德國歷史學家克勞斯·布林格曼的這段話可能是對屋大維最好的評論：「有史以來，人類都相信一條亘古鐵律，那就是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奧古斯都當然也不能對此置之不理。但是，他利用共和國那些現實可行的傳統舊制，竭盡全力，成功地建立了一個新秩序，為羅馬帝國的長久生存鋪平了道路。」
（作者是歷史學博士，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師，長期從事中國文化、中國近現代史研究。本文詳見於【《家族企業》雜誌2019年6月刊】 未經本刊授權，不得轉載；經本刊授權轉載的，請註明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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