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的糧田之戰

6月14日，路透社和俄羅斯主流商業媒體Vedomosti同時報道了一則消息：中國中糧集團意圖收購俄黑海岸邊一處大型糧食碼頭的25%股份，相關的談判已經開始。

比起談判本身，碼頭的地理位置更能直接地引人遐想。本次成為談判目標的糧食出口碼頭「KSK」位於俄羅斯黑海岸邊的新羅西斯克，距離俄烏衝突的漩渦中心克里米亞僅一水之隔，直線距離只有約100公里。

克里米亞危機已持續五年，事發之初，更多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政治版圖、軍事衝突、國際法、聯合制裁和擴張行動的新聞上；除此之外，這個半島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沒有其他意義，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它究竟在哪。

但除了這些地緣政治遊戲，長久的克里米亞衝突在真切地影響其他你意想不到的世界性格局。比如，糧食。

布局黑海

新羅西斯克，這個海外知名度並不高的海濱小城如今已是全俄吞吐量最大的港口，而中糧的目標KSK碼頭，在規模上則為全俄第三。

儘管沒有獲得任何正式確認，但相關業內不會忽視中糧這則消息的重要性：在剛剛過去的僅僅四年時間裡，中糧已經一躍成了全球第五大國際糧食貿易商，一舉一動都可能衝擊國際糧價和貿易行情，突破傳統「ABCD」四巨頭的壟斷格局簡直已經只是一個時間問題，而作為全球最大市場，中國在糧食貿易方面的潛力甚至還沒有完全發揮出來。（註：ABCD是世界四大糧商的簡稱，分別為ADM、邦吉Bunge、嘉吉Cargill和路易達孚Louis Dreyfus）

KSK碼頭所在的黑海，在運輸方向上無疑與東亞背道而馳。在報道中，這次談判的短期目標也的確位於更遠的遠方——新羅西斯克在俄羅斯對中東、北非及部分近東國家的糧食出口方面佔有重要地位，特別是埃及。

當然，這與中糧此前的海外收購動向節奏一致：正如今年二月《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所指出的那樣，中糧集團在海外投資方面所負有的戰略任務並非簡單的「為中國買糧食」，更重要的是嘗試控制全球糧食供應和貿易網路。

與此同時，中糧對於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及黑海沿岸地區的興趣也由來已久，特別是考慮到黑海地區已經成為全球增長最快的出口中心，在中俄關係近期持續升溫的大背景下，這樣的業務擴張的確不值得意外。

但比起「為什麼」，更有價值的問題或許是「會怎樣」：投資黑海，在今天究竟意味著什麼？

糧食——新石油

如果不曾特別留意，很少人會意識到俄羅斯在今天的國際農產品，特別是糧食作物市場上擁有著何等關鍵的地位。過去三年，俄羅斯一直是全世界最大的糧食出口國，並且出口成交量還在以驚人的速度不斷上升：2018年前八個月，俄糧食出口成交量同比增速超過了80%。

按照目前的數據，俄羅斯在糧食貿易中獲得的收入已經超過了武器貿易。而在經歷了過去幾年國際油價的頻繁波動以後，以小麥為代表的糧食出口生意正在成為俄羅斯的新收入來源——恰恰是盧布的持續疲軟以及因油價下滑帶來的燃料成本降低，讓俄羅斯小麥在全世界範圍內贏得了競爭優勢。

最近幾年，俄羅斯每年從糧食出口中獲得的收入超過200億美元，導致小麥等優勢作物已經成為媒體口中的「新石油」。如今俄羅斯小麥的市場佔有率達到了全球50%以上，特別是傳統上依賴美國進口小麥的伊拉克和沙特等國，正在俄羅斯小麥的價格優勢面前態度逐漸鬆動，進一步鞏固了俄羅斯小麥在中東和北非市場的地位。

除了經濟利益，此舉的戰略意義同樣顯而易見：同為產油國，俄羅斯與不少海灣國家在石油生意上堪稱競爭對手，但一旦貿易內容換成了糧食，事情就變得截然不同——而糧食，無須解釋，天然地就是任何國家的命脈。

看上去，俄羅斯糧食出口產業一片光明，但至此，仍只有故事的一半。

另一場俄烏戰爭

過去三年里，在國際糧食市場與俄羅斯齊頭並進，乃至於難分伯仲的還有另一個國家，俄羅斯最熟悉的陌生人：烏克蘭。

俄烏兩國共享著全世界數一數二的黑土帶，這片橫貫俄烏兩國的黑土地是雙方農業的基礎，也是如今兩國成為激烈競爭對手的源頭：無論土壤質量、作物種類、農業發展狀況還是出口方向，俄羅斯與烏克蘭都相似得彷彿鏡中人。

2014年以前，俄羅斯與烏克蘭曾在農產品出口政策方面有過密切合作，一度成為地區產業規則的制定者，但2014年以後的關係惡化迅速將兩國變成了彼此的最大競爭對手。

2014年，烏克蘭危機以及隨之而來的西方對俄制裁在不同角度同時重創了俄羅斯與烏克蘭兩國的經濟，但同樣依靠糧食出口，雙方都得以平安度過了最艱難的那段時期——對於烏克蘭而言，這意味著2014-2015年愈演愈烈的東部戰爭造成的持續失血，對於俄羅斯來說，則是外部制裁造成的現金流阻斷和經濟停滯。

2015年以後，兩國經濟和對外貿易都出現復甦勢頭，但比起連續三年豐產，貿易順差已經達到了歷史最高水平的俄羅斯，農業和糧食出口產業對於烏克蘭而言更顯性命攸關：2019年第一季度，烏克蘭貿易逆差仍在持續擴大，同比增長高達13%，但同期糧食出口增幅達到了52%，在事實上成為烏克蘭經濟最主要的發力點。

2019年，烏克蘭農業部預計年度出口糧食總量將突破5000萬噸，如果能夠實現，這意味著烏克蘭將取代俄羅斯成為世界糧食出口第一大國。

儘管具體排名並無太多意義，在這方面雙方的競爭看起來火藥味也淡薄得多，但這並不意味著這場「貿易冷戰」相比東部的地區熱戰情勢更為緩和：目前雙方的競爭態勢給了所有第三方議價的空間。而與此同時，在放棄了軍事解決烏克蘭問題的方案以後，靠經濟手段拖垮基輔政府就成了莫斯科的首選。

被扼住的亞速海

2018年11月25日，俄烏海軍在克里米亞附近海域突然爆發武裝衝突，揭開了這一地區此前不為外界注意的另一重現實：2014年以後，為連通俄羅斯本土與克里米亞半島而趕工修成的刻赤海峽大橋，在打通了克里米亞陸上交通的同時，卻封死了它背後的亞速海出海口，也因此扼住了亞速海畔多個烏克蘭港口城市的經濟命脈。

由於這座跨海大橋的存在，烏方大型船隻無法通行，進出亞速海的商船隨時可能因俄烏關係緊張而遭遇意外扣押，同一海域平均船隻延誤時間也遠遠高於僅一線之隔的黑海。作為烏克蘭東部直接出海口，位於亞速海畔的馬里烏波爾港和博爾德揚斯克港是烏克蘭兩大鋼鐵及小麥出口港，卻隨著刻赤海峽大橋的逐步完工而逐漸陷入窒息境地。

儘管事發當時烏克蘭方面稱，通過將出口貨物轉移到黑海沿岸的敖德薩等地，本國進出口貿易不會因此受到嚴重影響，但長遠而言，克里米亞以及刻赤海峽大橋所造成的問題卻是難以否認的：克里米亞以及亞速海沿岸足以看作海運途徑的半壁江山。

馬里烏波爾港等地近年頻傳裁員消息，當地造船廠產量下降近半。而即使未來刻赤海峽保持通暢，攔在中間的克里米亞也已在事實上將烏克蘭原有的海運網路——從馬里烏波爾到敖德薩——一切兩半，這將迫使烏克蘭海運集中到克里米亞以東的黑海航線上。

至少從目前已有態勢來看，克里米亞歸屬問題的解決時間甚至不會是以年計算。

與此同時，俄羅斯卻打開了前所未有的局面：在軍事力量以及地緣政治的雙重保護下，索契、新羅西斯克、刻赤與克里米亞半島上的塞瓦斯托波爾以及雅爾塔等海港，正在形成新的海上運輸網路，這與正在迅速增長的農產品出口量一起，勾勒出了俄羅斯國際貿易的新藍圖。

為了提高出口量和運輸速度，俄羅斯對包括港口和鐵路在內的相關基礎設施開展了一系列修繕和擴建，新羅西斯克因此獲得了更多發展機會。2018年11月，KSK碼頭啟動擴建工程，預期將在2020年前將存儲容量提高三分之一，加上同時興建的新倉庫，為此投入的資金將達到37億盧布。

而抓住風口，借國際政治形勢大潮完成自己的運輸網路布局，正是國際糧食貿易界四大巨頭在此前一兩個世紀中貫徹到底的最重要經營經驗。

俄烏相爭，誰將得利？

對於風口位置的判斷總有趨同，如今成為目光焦點的新羅西斯克「KSK」碼頭的另外25%股份如今掌握在四大巨頭之一的美國貿易公司嘉吉(Cargill)手中——交易完成於2013年12月。當然，按照媒體掌握的消息，這部分股份並未參與目前俄中雙方的談判。

在新羅西斯克的投資只是嘉吉在黑海布局的其中一環。2013年9月，該公司已經在俄羅斯伏爾加格勒開設了一家新的葵花籽油加工廠，同年6月還在耶夫列莫夫投資四千萬美元開辦了雞肉加工廠。

但據檢索，在新羅西斯克的收購也是嘉吉在俄投資的最後一次大動作：2014年2月，隨著烏克蘭危機的爆發和西方對俄聯合制裁的出台，嘉吉俄羅斯分公司雖然仍在繼續運營，但已停止了大筆投資的注入。

而對於中糧，另一步可能具有關鍵意義的棋子已經在三年前悄然落地：2016年5月，由中糧投資7500萬美元在烏克蘭建設的DSSC碼頭正式投產，這個目前全烏最現代化的糧食碼頭同樣位於黑海沿岸，毗鄰烏克蘭重要港口城市尼古拉耶夫，與新羅西斯克隱隱形成呼應。

在新羅西斯克，嘉吉的收購動作暫告終止；但對於其他投資方，或許一切才剛剛開始。（文/路塵 責編/朱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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