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催債人:「對欠錢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兄弟,該還錢了。
小莫聽過艾滋病群體催債的,拍裸照讓別人肉償的,打橫幅擴大影響的,更多的是吃喝拉撒「 貼身跟隨 」的。隨著一聲暴雷,忽然一夜之間,這些人好像都不見了。
逃不脫的,唯有格子間的辦公室里,催債電話永不停歇。
2016年,催債人杜志浩脫下褲子,極盡侮辱債務人蘇銀霞,而被其子於歡瘋狂刺死時,小莫還在上大專,翹課打遊戲,摳腳吃泡麵;2017、18年,套路貸、裸貸滿天飛的時候,他已經西裝革履,戴著頭戴式耳機,每天撥打上百通電話,成了一名職業催債人,一干就是兩年多。
辦公室牆上的標語塞滿了職業催債人所有的慾望:
業績!業績!業績!
一個身份證能做多少事兒?
提到催債師,在很多的潛意識裡,還是紋著青龍、戴著金鏈子,動不動就威逼潑紅漆的角色。當初面試小莫的面試官,也問過這個問題。等他入職之後,才發現「 咱們這行 」遠不是那麼回事兒。
小莫入行所在的公司總人數不少,主打「 打信用卡案件 」。你用的信用卡,一旦逾期到一定時間,就會有專人來催收,這其中有銀行的人,也有小莫這種第三方公司的人,而欠錢的倒霉蛋兒,業內統稱「 持卡人 」。
和任何訓練有素的隊伍一樣,職業催債人基本上以小組為單位,每組六七人,配備一個「 談判手 」負責難度大的持卡人,其餘都負責查和持卡人有關的一切信息,也就是「 信息修復 」。
像無數個上班族一樣,一個個方格間,人手一台黑色電話機,帶上耳機就是「 客服 」,放下耳機,就是「 偵探 」。房間里除了嘈雜的談話聲和噼里啪啦的按鍵聲,最多的就是「 咕咚咕咚 」的喝水聲。干這行費嗓子,每人每天要打滿三個半小時到四個小時的有效通話,對方掛斷的不計入時間。
所以,能搭上話,是一切的開始,然後,再最大程度的要回這些連銀行都沒有辦法的老賴的欠款。
銀行雁過拔毛,一般內部都有催收機構,只會把「 沒拔下來毛 」的硬骨頭留給第三方催債機構。小莫他們專啃硬骨頭。
對於逾期時間不同的客戶,銀行是有一個等級劃分的,比如招商銀行的信用卡,以三個月為周期,分 M1、M2、M3。。。光大銀行的則以 ABCD 劃分。到小莫他們手上的,是招商十期、平安八手( 平安銀行信用卡逾期八年 )這樣的高難度業務。
這時候,公司就會競標,買下來銀行某一周期的壞賬包。這些包含著壞賬客戶的信息的表格被按照欠款總額的一定比例出售,只要催回的款項高於從銀行買入的價格,剩下的錢就都是催債公司的。
當然,一般委案只有三個月,也就是說,在三個月後,不管情況如何,銀行都會將打包的持卡人信息收回庫里。
在這三個月里,第一個月是黃金期,要經過篩選、首催、網搜等多道步驟。讓小莫覺得自己乾的活兒和偵探、警察沒啥區別的,是「 網搜 」,或者說,是人肉搜索。
到小莫手上的案件,一般除了身份證,在申請信用卡時填寫的電話、住址基本都已經失效。但是一個身份證已經足矣。
這串18位的身份證號,就像一個鑰匙,去等待催債人打開無數的寶箱。
「 去打三網( 移動聯通電信 )搞到名下的電話號碼,連接的親情號,套出連著的其他身份證號和電話號碼;摸到寬頻的裝機地址和綁定手機;註冊酒店留下的號碼和居住地址、航空公司會員註冊的號碼、電商平台收貨地址和號碼、甚至保險預留的地址和電話,包括受益人和保單號、社保信息和婚姻信息。。。」
還有一些手機號碼,只顯示「 前三後四 」位數字,但是通過不同註冊相互印證,仍然可以完美破譯。
就像福爾摩斯破案一樣,一張大網覆蓋了持卡人的社交關係,無數條支線指向持卡人,這張網越大,談判手和持卡人談判還錢的籌碼就越多。
「 我們內部有個表格,有幾百種網搜方式。這無數個信息打過去,總有一個是他的軟肋,是他怕的。」
當然,在海量的持卡人信息面前,小莫還是會篩選「 優質持卡人 」,也就是還款成功率高的客戶。在公司的資料庫里,可以監測該持卡人是否還有別的銀行欠款,這叫做「 共案 」,共案少的優質。這些客戶中,80、90後優先,女性優先男性,一線二線優先,農村戶籍優先。
小莫說,農村戶籍持卡人,往往更注重面子和傳統,順藤摸瓜找到村裡的村主任、會計等村幹部,還有村裡的其他人,只需要通知,」 XXX欠銀行多少錢,麻煩告訴他一聲。「 你看他還能不能呆在祖祖輩輩的村子裡?
」 語言是能殺死一個人的,特別在農村。「
也有例外,有些地方的村子,會形成一個堅固的堡壘,成為「 老賴村 」,電話催債是白搭,上門要錢更是送死,等待催債人的是鋤頭和棍棒。看到地域在這個黑名單上的持卡人時,小莫往往選擇放棄。
找人是基本功,「 談判 」才是職業催債人各顯神通的時候。
合規和「 合規 」?
干這行,形成一定規模的公司,規矩都差不多,不能辱罵恐嚇、不能私自減免、不能威脅騷擾、不能買賣戶籍信息。。。銀行還有諸如無紙化辦公、不能用私人手機、社交軟體聯繫持卡人、同一天同一個號碼用座機不能打超過十五次、單個時間段不能連續撥打超過五次這樣的規定。。。
為此,有的公司還有一套呼叫系統,座機每撥打一個電話只要接通都會自動錄音,留底三年;上門業務,從下車的一刻起就打開錄音筆自動錄音,程序繁瑣。
這些都是扯淡。
實際操作上,形成了一個明顯的悖論:守規矩面臨的是基本為 0 的績效,所謂暴力催收只是一個程度的差別,打網貸的催收公司利潤高,自然窮盡手段。而面對一些老賴,「 走正道 」就是傻帽,根本行不通。
真實情況是,一排排手機,「 轟炸通訊錄 」,一個接一個的打。網貸催債人往往言語暴力,比的是誰的嗓門高,誰更堅持不懈。他們會在半夜加班撥打電話讓人精神衰弱。必要時外出現場,跟著欠債的「 陪吃陪喝 」,還有的僱傭「 艾滋催債隊 」,拿著病歷和針筒在債務人前晃悠,達到極致的恐慌效果。在這場馬拉松里,比的是耐性。
信用卡催債人有一百種不帶髒字的手段讓你妥協。他們深諳心理之道,首催過後,能迅速分辨持卡人的性格和還款能力。
推拉,共情,單刀直入,互惠,不同情況對症下藥,一個微小的語音停頓,一個突然提高的聲調,在情緒壓制過後鬆口的兩秒鐘,以及之前網搜準備的「 籌碼 」堆疊施壓,就像是一場高水平的辯論,你來我往,勾心鬥角,儘管雙方素未謀面。
但是一旦拿捏不好尺度,就是一聲氣急敗壞的「 草!」和熟悉的「 嘟嘟嘟 」。
常規手段還有冒充「 公檢法 」。最常見的就是冒充某地的經偵大隊,製作銀行函件,通過簡訊和電話通知,輔之以上門執法調查走訪,戲做全套,這也是最直接有效的還款方式,高風險高回報。
小莫說,在法律這事兒上,在還沒被承認的催債行業,同行們早就學會了用法律武裝自己,「 保護自己 」。不少催收公司都有自己的律師團隊,甚至很多催收公司都是律師事務所的前身,遇到投訴,有的是辦法逃脫。
管理諮詢公司、資產管理公司、金融/網路科技公司、信息技術公司、互聯網金融信息服務公司、信用服務公司都是催債公司最喜歡的名頭,甚至不用註冊,租個寫字樓就開始辦公。
小莫的領導和每一個新人常說:「 對持卡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電話那頭,是各種各樣的人,各色各樣的人生。但是不管對面是警察,是農民,是公務員,是大老闆,還是銀行工作者,到了催債人手裡就是「 欠錢的 」。
幾年的工作經驗告訴小莫,能到自己這層的持卡人十有八九都是「 老賴 」。每一個真假難辨的哭訴,每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目的都是獲取減免,甚至逃脫欠款。
每一個不還錢的老闆都有一個幫他轉賬代他去銀行存款的會計;每一個不還錢的客戶總習慣在高速或火車上;每一個不還錢的客戶拉卡能拉半個月,跨行轉賬五天都不到賬;每一個不還錢的客戶都愛去山裡,因為沒有銀行所以還不了款。。。
( 圈子裡流傳的關於「 老賴 」的順口溜 )
一些老賴還形成了反催收聯盟,對催債人進行「 釣魚 」。
」 用各種方法激怒你罵他,然後錄音投訴到銀監會,以此作為把柄談判,減免欠款。「
反催收聯盟會定期交流經驗,並且在群里和貼吧曬出自己的「 戰績 」。這時候,欠錢已經成了一種炫耀的手段。截止到 2019 年 6 月 14 日,中國執行信息公開網公布的失信被執行人( 老賴 )名單顯示,共有 14231051例。而實際情況中,遠比這個數字多的多。
根據中國支付清算協會的數據顯示,截止 2018年 第三季度,全國信用卡發卡 6.59 億張,信用卡逾期半年未償信貸總額達 880.98 億元,環比增長 16.43%。
( 數據來源:中國人民銀行發布2007~2017年支付體系運行總體情況 )
」 可以很負責任的說,這個行業,不存在催收完全合法合規,只是說你違規程度輕重的區別,沒有業績只能走人。」
高業績壓力帶來了行業的高流動性,干這行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居多,三十歲以上的都很少。「 金融風控 」是這群年輕人最光鮮的名稱。
讓人驚訝的是,女性在催債行業頗受歡迎,她們經過老賴們的洗禮,既有男性的暴躁,也在信息修復中擁有更勝一籌的細緻和捕捉能力。有的人也會在打網貸和打銀行卡業務之間來回切換。
「 就像潘多拉的盒子,大家嘗到甜頭,就呆的久一點,聞到危險,就及時撤離。 」
還有的催債人買賣持卡人的信息牟利,買的渠道複雜,賣家背景深厚,風險極高;也有利用息費減免的權利,和持卡人協商少還錢,分抽成。人就是這樣,只要有錢賺,灰的黑的都是金的。
大形勢下,只有那些走投無路的個人債主才會在鹹魚上轉賣自己的欠條,人找不到,打官司法走律途徑又遙遙無期,導致信息買賣泛濫;還有效仿「 滴滴打車 」的商業路徑,做起了「 滴滴催債 」的行當,人人可接單,人人可催債。
電話那頭,是狗還是人間悲劇?
干久了,小莫看得清世間冷暖和人心醜惡。
有賭博的,騙老婆投資,讓老婆去貸款,錢批下來,男的自己用,還包養著小三,留下老婆一人撫養三個小孩,六七萬的債,逼到自殺。
「 每個電話過去,對面都是撕心裂肺的哭聲。」
小莫的電話還會打,他說即使自己放棄這單,還會有別的公司來催她,還會有更激進的手段等著她。
做網貸的朋友,遇到的更多是衝動消費的 90 後甚至 00 後,嘗到甜頭之後輾轉借貸,拆東牆補西牆之後「 資金鏈斷裂 」,面臨著不止一家催收機構的追討。
「 這種人同情他做什麼?」
在極少時候,小莫和持卡人也會成為朋友。
江蘇的一個老闆,因為工廠破產,房子抵押,老婆離婚,自己被銀行起訴坐牢。本著「 終身催債 」的原則,小莫找到了他上大學的女兒。
按照行規,女孩兒不僅要還本金,還有不菲的利息和滯納金。在一些網貸公司,滯納金甚至會利滾利超過本金,然而很多人借錢心切,根本沒有注意到協議里咋舌的利率。為了降低欠款人的心理壓力,一般職業催債人都不會告知全部還款額。
本以為是無用功,沒想到女孩兒勤工儉學除了掙學費,每月堅持還一兩千,月月將還款憑證發給小莫。
小莫說,這可能是他做這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動。
「 我能做的只有幫她申請延期還款,申請只還本金。」
雖然他也不知道一個剛畢業的小姑娘,還要還多久才能還清這筆巨額欠款。
原罪之下的「 囚徒困境 」
「 不得不 」是小莫經常說的話。不得不這樣做,不得不打電話,不得不硬下心。
找到持卡人的單位,打電話給前台轉告持卡人欠款,會一直打,甚至投簡歷獲取人事電話要求繼續「 轉告 」;持卡人開燒烤店,找到了他家旁邊的所有店鋪,打電話讓人家轉告,對方說了不熟但還是不分晝夜的打電話。
「 前台有什麼錯呢?欠錢這種事不熟怎麼好隨隨便便說人家呢?我為什麼要咬著人家不放呢?無非就是打到煩讓人生氣,給人壓力,壓力轉借到欠錢的。更多的時候,也在間接拿這些無辜的人做出氣筒。」
在一個個格子間里,從早到晚的消極氛圍,無限助長著催債人的戾氣,令人難過的是,這種「 工作職責 」內的無差別打擊,並沒有給小莫帶來額外的成就感。
「 不得不 」就成了每一個故事理所應當的開頭。
這種消極氣氛,還來自行業的形勢。今年 315 過後,催收行業又一次被推上了風口浪尖,對於暴力催收,不再僅僅是銀行監管收緊,全國性的掃黑除惡席捲了行業。截止今年 6 月 14 日,僅浙江共打掉「 套路貸 」涉黑惡團伙 53 個,抓獲涉案人員 1013 人,破獲案件 1415 起。
不管是網貸催收,還是銀行催收,都進入了寒冬。
「 看著同行業的公司被警察一鍋端,帶走了一個又一個,公司現在也人心惶惶。」
而直到現在,小莫都沒有告訴家在農村的父母自己做的是什麼行業,熬過這陣,他也將辭職換工作。
「 他們文化程度低,我害怕越描越黑,畢竟這行帶著原罪。」
在流動性極高的催債行業,小莫算是待得久的,但促使其即將離開的最大原因還是工作的高危性和薪酬不再成正比。見識過曾經的瘋狂,才知道如今的荒涼。
伴隨著個人信貸消費業務的狂奔,當催收行業在為金融機構消解不良資產,降低金融風險而成為金融產業鏈條不可或缺的一環時,也在為野蠻生長付出著代價。
這種代價,來自於金融機構授信的寬鬆帶來的非理性信貸消費,來自於高不良貸款率的壓力,來自於催收行業准入標準的缺失和滯後,當「 問題 」形成合力,擠壓的就是那些被暴力催收逼上絕路的消費者。
但是當雪崩來臨,又有幾片雪花是無辜的,債權人,債務人,催債人的囚徒困境,不是簡短的「 原罪 」二字可以說的清的。
而催收的目的,也決不在於將債務人逼上絕境,讓無力償還的債務人憑空解決問題。當然,對於那些惡意逃避金融債務的債務人而言,法律的懲罰可能是其最好的歸宿。
「 其實,對自己的償還能力有個清晰的認識,可能同樣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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