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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沉沒的那一天,我失去了故鄉

最早的時候,人們的故鄉還在大地上......大地被淹沒,不同時代人們的故鄉在不同時刻被大海淹沒,人們的故鄉越來越高,壘成一條從大地上升沿著高塔上爬的線。

潮起

作者 |劉天一

桂下詩舉起瓶子,仰頭,等待。

沒有一滴淡水滑出瓶口,滴落舌尖。喉嚨中干啞的口渴感像赤燥砂礫,在聲帶上摩擦。

她記不得自己幾天沒喝水了。可能四天,也許三天。

「下一個!」

桂下詩扔掉瓶子,把信戳交給「鴿籠」門口的管理員。

管理員坐在漁網前,網孔中插著大大小小的盛淡水塑料瓶。「遲到了兩小時?」他瞄了眼戳記上的時間。

「委託人不在你們說的12船區小蓬萊寺。」

管理員拿出一小瓶淡水。「扣一半報酬。」

桂下詩沒有接這瓶200毫升的淡水。「是你們告訴我她在小蓬萊——」

「你到底進不進?」身後的人撞上桂下詩。她一趔趄,摔進鴿籠內。

「信戳?」管理員把淡水瓶甩在桂下詩身上,開始詢問後面的人。桂下詩默默爬起,撿起淡水,走入鴿籠。

鴿籠十幾平米的空間內擠著二十多位等待任務的信使。牆面上的換氣扇「噗噗」轉著,將油墨與腌魚的氣味鼓盪吹來。「兩千毫升!」鴿籠的老女人在發放送信任務。

桂下詩擠到人群角落。兩升淡水,這個任務的報酬極高。她看著手中200毫升的小瓶,又搖搖頭——高報酬意味著高難度,她十幾天半飢半飽,恐怕無力接取。

「兩千五。」老女人聲音發癟。「馬上過年了,任務會越來越少。」

桂下詩碰了下身邊的人,小聲問:「什麼任務?」

「去37船區的。」那個人說。

桂下詩立刻沒了興趣。在這兩周的海水瘋漲中,37船區剛被癸獸毀掉。前幾天調查團才解除封鎖,允許普通人進出37船區。

貿然前往,風險太大,她承受不起。

「三千!」老女人又提高音量。「一升的淡水會提前支付!」

桂下詩全身一震。她望望四周,沒人接活。

她評估了一下自己的狀態。如果有這一升的預付淡水,她起碼能活下去。如果能拿到剩下的兩升,未來兩天的活命就有保障了。

至於37船區……橫豎一個死,死在送信的路上也比渴死好。

「沒人?」老女人失望地四處掃視。「那我們下一個——」

「我。」桂下詩舉起手,沙啞一喊。她又用寡淡的口水潤潤喉間,讓聲音清潤洪亮些:「我去。」

桂下詩小心進入37船區。

晨光正從東方灑來。上海的七座高塔在海面上投下極長的影子,一道道划過簇擠在高塔之間的浮棚。

浮棚左右以繩鏈相連,聚集成片,浮於海面。青苔掛在浮棚的底座上,血紅的紅蓬草一團團漂浮著,盪在浮棚間。大部分浮棚都是三隻塑料空筒上搭著木板;奢侈一點的,會紮起一圈塑料筒提供浮力,撐一排腳架,再搭兩三層樓板,是為浮樓。

在海平面上升到三千米的這個時代,浮棚結成的船區中居住著上海大部分的底層人口。而中上層的人,住在前文明遺存的高塔中——身份越高住的越高,離海越遠,越不用擔心上漲的海面和海中潛游的食人癸獸。

桂下詩爬上一座浮力失衡而歪斜的浮樓,來到二樓。

37船區緊挨著上海最高大的高塔「虹山」。新年將近,其他船區的人早就撈起一團團紅蓬草作為燈籠掛在棚頂,37船區則一片死寂,浮棚四處傾倒覆沒,不見人影,不見燈籠。遠處,一排鐵籠歪斜著半沉入海,鐵籠架上零零散散纏著海藻。這是船區中心的海藻農場,已然損壞,海藻也大半散落,沉入大海。

她小心觀察周圍,警惕任何可能的危險,尤其是癸獸的蹤跡。這種水下異獸以人為食,一旦被咬中,癸獸會往傷口中注入壬蟲蟲卵,致人死亡。

鴿籠交給她的任務是來到泰山航道旁的113屋尋找一名叫黎稷的人。據說黎稷是調查團的深淵調查官,在找人協助執行某一危險任務。——桂下詩想的很簡單,能協助就干,太危險就算了。

反正只要找到黎稷,她就能拿到預付的一升淡水。

她爬上歪斜浮樓的頂部。樓頂應該有個集雨棚,也許能補充些淡水。

頂層的集雨棚旁,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站著,正在打淡水。

「喂。」桂下詩看了眼集雨池,池裡泡著一頭死海鳥。

「誰!」男孩猛地轉過身。

「水髒了,別喝。」

「你想搶我的水?」男孩遲疑小會,突然拔出一把匕首,大喊:「不——把你的淡水留下來!」

他瘋了?見人就搶劫?桂下詩一愣。男孩的身子比她強壯,衣服沒破洞,不像浮棚區的人。「你是從塔裡面逃出來的?」

平時,海水總是以每月一米的速度上漲。而最近兩周大海異常暴漲,大海上漲兩百多米,七座高塔底部不少被淹的居民被迫移出高塔,流落浮棚。

「要你管!」男孩向桂下詩走來。「淡水!給我!」

桂下詩從腿旁拔出潛水刀。「不可能。」

「你又在打劫?」忽然,旁邊鐵梯上傳來一位老人的聲音。桂下詩側頭望去,上來的老人頭髮花白,赤膊上身,一件連體大紅衣用兩隻衣袖扎在腰上,腰邊掛著一隻鐵皮罐。

「又是你這個死老頭——」男孩悻悻然收起匕首。

「想活命也不能搶別人。」老人走到桂下詩和男孩中間。

「我妹妹快渴死了!」男孩說。

老人說:「你可以去鴿籠幹活。」

「信使那點報酬根本不夠,我試過了——」男孩瞪著老人,又哼一聲。「算了!」

男孩轉身走了。

海風徐徐吹過浮樓,歪斜的浮樓迎著海浪一晃一晃。桂下詩收刀入鞘,看著老人。

「你為什麼來這?」老人咳了兩聲。「周圍癸獸還沒殺完,這裡很危險。」

「泰山航道113屋,您知道嗎?——我是信使。」

老人仔細打量桂下詩。「你是來找黎稷的。」

「你就是黎稷……?」桂下詩問。

「你跟我來。」

桂下詩跟著老人走下樓,走上一條「河」邊廊道。食腐的鷹鷲沿著廊道上空飛著,搜掠船區中的浮屍。老人從河邊抓起一支標槍,扛在肩上。標槍頭纏一圈鐵鏈,探入身旁海中,似乎是拴著一條獵物大魚。

老人帶著桂下詩來到一片浮台。浮台上豎有小屋一間,屋檐下掛著兩團火紅的紅蓬草,牆根旁的木架上倚著四五支潛水氣瓶,瓶上斑駁的色環指示著瓶內的容氣:高壓空氣、高氧空氣,或是氮氧氦的三混氣體。

屋邊立著四根粗木柱,柱頂削成尖刺。其中兩根木柱上穿掛著兩頭修長的黑色巨獸——是癸獸。

「這——」桂下詩身子顫了顫,花了幾秒,她才確定那兩頭癸獸是死的。

老人一拉標槍,拽起鐵鏈,鐵鏈末端拖著又一頭癸獸的修長屍體。他把屍體掛上木柱,呼一口氣。「我就是黎稷。吃早飯沒?沒吃我們和蚌蚌一起。」

桂下詩坐在浮台邊緣,望向高塔虹山。

虹山撐天而起,高逾海面六千多米。在虹山根部,一條尚在建設的千米大圓形鐵船蔭蔽了照向浮台的日光。大船名叫「方舟」,據說是要建成巨型生態循環浮島。等到百年後大海淹沒青藏高原,淹沒所有高塔,這條方舟可能是人類最後的故土。

當然,桂下詩心裡清楚,最後能住進方舟的,多半是住在高塔最頂端的那些權貴。

「你想要我幫忙幹什麼?」她問。

黎稷走到她身邊,手上曳著幾尾大鮭魚。「你會潛水嗎?」

「要下去打撈?」

「下到五百米的深度。」黎稷架起鐵鍋,倒入淡水。

看見淡水,桂下詩嗓子的干啞感倍增。「我會潛水,但沒正式學過。」

黎稷將鮭魚摔在地上,抽出潛水刀,去鱗剖腹,把魚肉切段。

桂下詩遲疑一會,說:「深度太深,我在考慮拒絕這個任務。」

幾隻鵜鶘和海鷗撲飛到黎稷面前,黎稷把魚頭和魚尾喀地切下,甩給海鳥們。「因為太危險?」他把魚肉拋入鍋中,又扔入海藻、火腿和碎麵餅。

桂下詩點點頭。她只是普通信使,並不是專業的潛水員。「五百米深,肯定會遇到癸獸吧?」

一隻鵜鶘偷偷伸頭探向魚肉。黎稷一翻潛水刀,以刀柄輕敲長喙,把它趕走。「是。所以,這個任務有風險,你得考慮清楚。」

桂下詩沉默下去。她歪頭望向旁邊的癸獸屍體,這些癸獸體長七米,皮膚光滑黝黑,六對眼睛裂在頭顱兩側。「這都是你殺的?」

黎稷點點頭,指著癸獸被木柱刺穿的位置。「在地面它們很好收拾,一槍捅進白喉就好。水下很麻煩。」

木柱都刺穿了癸獸胸腹處一處白色內陷孔洞,像是人的肚臍,大概就是黎稷說的白喉。

魚鍋的香氣咕嘟冒出,饑渴感直衝桂下詩意識。「任務具體要下去幹什麼?」

「打撈一件東西。」

「你不是深淵調查官嗎?為什麼需要像我這樣的新手協助?」在桂下詩的印象中,深淵調查官都是能獨立潛到3000米深度的高手。

「水下有個閘門需要兩個人打開。這幾天海水暴漲,上海亂成一團,調查團里沒有多餘人手來幫我。」

「那報酬呢?」

黎稷拿出碗筷,為桂下詩盛上魚肉。「十升淡水。我還可以推薦你進入調查團。」

調查團她不感興趣。桂下詩接過碗筷。調查團那些人都是一心想擊退癸獸查清大海暴漲真相的瘋子。她要是去了調查團,怕是兩三年內就會死在潛水調查的路上。

但十升淡水……她有點心動。最近淪落浮棚的高塔難民太多,鴿籠競爭激烈。再接不到任務,她會像那個男孩一樣,在37船區這種危險地帶撿垃圾,喝髒水。

「蚌蚌來了。」黎稷說。

一條黑色身影冒出海面,探頭到浮台邊緣——是頭虎鯨。虎鯨對著黎稷哼哼幾聲,黎稷拿出生魚塊,蘸上醋汁,拋入虎鯨口中。

「棒棒?你養的?」桂下詩問。

「它是我的朋友。」黎稷說。

兩人一鯨還有若干海鳥圍著魚鍋吃著早飯。桂下詩悄悄瞟著黎稷用筷子吃魚的樣子,她從未吃過燉魚,不知道怎麼下筷子。以前她吃過的最好的東西,也不過發臭的腌魚乾——抓起來直接啃就好。

碗中魚湯浮著蔥花與油沫,嫩白的魚肉、黃白的麵餅、紅白的火腿疊壘一起。她夾起魚肉放入嘴中,舌頭卻被猛地一燙,不由吐出了魚肉。魚肉跌入碗中,濺起滾燙魚湯撒到手腕上。她尖叫一聲,手掌一抖,碗脫手落地,魚湯灑落,浸滿地面的濕苔,熱汽蒸蒸而起。

「啊!」桂下詩輕叫一聲。「對……對不起。」

她握著筷子,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浮棚之上最少食物,她卻打翻了這麼大一碗。

「燙到了?」黎稷又盛出一碗,遞給她。「小心。」

捧著湯碗,眼淚忽而在桂下詩眼眶中打轉。她已經記不得自己上一次吃到熱乎乎的湯食是什麼時候了,應該是她四五歲時。那時,她的母親帶著她住在虹山塔的底層,海水馬上就要淹沒她們所在的樓層。新年的晚上,母親煮了一碗魚湯,慢慢一勺勺吹涼,餵給她……

「怎麼不吃?」黎稷突然問。

桂下詩一愣神。她低下頭,一醒鼻子,說:「我接受這個任務。」

和黎稷要略學了一遍潛水知識和水下手勢後,桂下詩跟著他潛入深海。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她和黎稷的潛水燈射出光柱,照亮前方。暗中偶見瞬閃過的藍光,可能是熒光生物。

她翻起手腕,看了眼潛水電腦:深度兩百米。

兩周前,這個深度還是海面。

高塔虹山在他們旁邊十幾米處,光柱照過,桂下詩看見塔內密密麻麻的「鐵艙子」——底層人的住所。因海水上漲急快,人們撤出倉惶,艙內多狼藉。她看見艙子中浮漂的被褥,腫爛的人屍,纏著床柱的章魚,還有幾米大的螃蟹,殼上背著一叢海葵。

他們勻速下沉。桂下詩往耳中鼓氣平衡水壓,又往潛水背心的氣囊中補入空氣,避免體積壓小後的浮力損失。她仔細用燈光環照四周,警惕種種危險:癸獸、暗流或是突然的水溫躍層。

那裡、我們過去、OK?黎稷晃了一圈燈光提醒桂下詩注意,然後伸手在光柱中給桂下詩打手勢信號。

OK。桂下詩揮了揮潛水燈。黎稷指向的位置是高塔外牆的一處平台,平台上建著一座寺廟,海帶叢林雜生廟外。

她記得這座寺廟。在她小時候,寺廟剛被大海淹沒。新年,浮棚區的人們會聚在寺廟上方,隔水遙拜大殿中的佛像。

她望了望寺廟附近的高塔,這裡依稀還是她小時候的景象。

突然,黎稷打一圈手勢,但她沒看懂。

什麼?她發出表示不理解的手勢。

黎稷又打了一遍,她還是沒看懂。這是黎稷事前沒和她確認過的手勢。

中性浮力,保持平衡。黎稷做出手勢。然後他從腰邊取出記錄板,在板上寫字,再把板子放在燈光中,給她看。

完了,我不識字。桂下詩一懵。黎稷到底想說什麼?

OK?黎稷收起板子,向寺廟游去。

什麼?桂下詩瘋狂搖手,但黎稷沒看見。

她咬緊二級頭,吐出氣泡,讓肺腔縮小,變成負浮力下沉,再踢踢腳蹼,游向寺廟。

寺廟外,墨綠的海帶隨流翻卷,一臂寬的葉片上綴著白斑。她跟著黎稷在海帶叢間游過,向高塔外牆前進。

忽然,她左腿上一緊,被什麼東西纏住了。

是海帶?她放鬆左腿,右腳勾起腳背,用腳蹼的阻力停住身子,再小心划水後退,想解開纏繞——

纏繞突然變緊!

纏著她的不是海帶,而是某種生物。她的潛水衣被這個生物的尖刺刺破,深海接近零度的海水灌入衣中,擠出用於保溫的空氣。

突入的寒水凍得桂下詩一激靈。她忙給浮力背心充氣對抗浮力損失,再拔出潛水刀,敲了敲背上的氣瓶發出聲音——她需要黎稷的幫助。

放輕鬆、保持深度。黎稷打著手勢,停浮在桂下詩面前。

海水冰冷徹骨,桂下詩抱緊上身,打著哆嗦。她周身熱量正快速流失,不用多久,她就會失溫凍死。

黎稷漂到她身後,用刀處理纏著她左腿的東西,他腰邊的鐵皮罐子正漂在桂下詩面前。桂下詩抬起左手,看了眼深度和瓶中氣壓,又舉燈四照,檢查四周。

在左前方的寺廟外牆前,有什麼東西在動。

桂下詩扭過光柱,不見異常。就在她疑惑時,一道黑影突然從光柱中滑過。

一頭癸獸!

她大驚,立刻拍了拍黎稷,在光柱中向他打最高等級的危險手勢:癸獸來了。

黎稷從側面游上來,浮在桂下詩面前,按著她的肩膀。OK,冷靜。他用燈照亮他們之間的空間,在燈前比劃。OK?

桂下詩著看老人的臉。黎稷的臉上爬滿皺紋,海水正從皺紋和面鏡之間的縫隙滲入面鏡後,面鏡內已經積了一半的水。

OK。她抱緊身子,勉強做個手勢。

黎稷又游到後面。十幾秒後,桂下詩左腿一輕,纏繞解開了。

我們走,你前面,我後面,OK?黎稷一邊打手勢,一邊從後背氣瓶旁取下標槍。

OK。桂下詩趕忙游去。

她向前遊動,來到高塔外牆前。後面傳來一陣悶聲,可能是黎稷和癸獸在搏鬥。

她一下下奮力踢水,冰冷的海水在潛水衣內翻攪。她的肚子痙攣著,四肢不受控地顫抖。

走、快點、前面。黎稷游到她身邊,拉著她的氣瓶往前沖。

一扇圓形閘門橫貫高塔外牆。黎稷一指閘門兩側的扳手,示意他們一人一個。

桂下詩游到扳手前,踩住牆壁,下拉扳手。在後面,癸獸正飛速撲來。

砰地悶響,閘門彈開。黎稷拽著桂下詩從門縫中游入,再反手一拉,將閘門關死。

「薑湯。」

桂下詩裹緊毛巾,捧過薑湯。熱氣讓她緩過一口氣,只是她感覺地面似在搖晃,有些眩暈。

我差點死了。她心想。在浮棚上摸爬滾打,剛才是她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這裡是高塔中的潛水站,調查團潛水作業水下補給的位置。進入閘門後,黎稷用高壓空氣壓出過渡倉的水,再帶著桂下詩走出過渡倉,來到站中。

「你已經很強了。」黎稷說。高壓空氣有些粘稠,他的聲音聽著音調怪異。「比調查團大部分初學潛水員都強。但你為什麼沒看到海帶魚?我寫字提醒你了。」

「我不識字。」桂下詩說。她全身皮膚麻木而刺痛,寒冷、痙攣、眩暈、口渴和嘔吐感壓迫著她的意識。

一陣沉默。

黎稷坐在桂下詩身邊。「……對不起。」

桂下詩默默喝著薑湯。越到下面,危險越多。也許她應該放棄任務。

眩暈和嘔吐感再次襲來。胃液逆上,破出喉間。她被迫嘔出黃白色的魚糜,吐在薑湯杯子和身上。

腥臭彌散。

「怎麼了?」黎稷趕忙找出一隻塑料袋遞給桂下詩,又給她一條新毛巾。

「頭暈,感覺周圍在搖——」桂下詩一口吐在袋中。看著沒消化完的魚肉,她心疼起來,這一下吐掉了她好幾天送信才能換回的食物。

「可能你一直生活在浮棚上,前庭適應了搖晃的環境。來到高塔,也就是穩定的大地上,就覺得四周在晃,就吐了。」

吐得差不多後,桂下詩咳咳嗓子,將灼辣的胃液咽下去。「你到底要打撈什麼上去?」

「下面是我們調查團的農業實驗室,海水暴漲太快沒來不及轉移。我想帶走最重要的,那個可以種在海面上的稻苗。」

種在海面上?桂下詩內心一震。「它能種出吃的?讓大家吃上飯?」

「暫時還不行。」黎稷將一杯新薑湯遞給桂下詩。「浮海稻的研究還沒完成,它目前只是個希望。」

桂下詩默默喝了口薑湯。

「接下來你在這裡等我。」黎稷一拍桂下詩的肩膀。「你吐了這麼多,身子虛弱。……而且,這次大海暴漲毀了原來去實驗室的路。備用的路好多年前就被淹了,癸獸很多,要殺下去。」

桂下詩搖搖頭。「不,我們一起。」

桂下詩咬著二級頭,緩緩呼吸。下到這個深度,潛水用的是氮氧氦三混氣體。高水壓之下,普通空氣的氧氮溶入血液足以致命。

三混氣粘稠而微甜,缺水、眩暈和寒冷依然侵蝕著她。她和黎稷正在高塔的一條豎直井道中向下沉去。井道中心兩條粗壯鐵纜貫通上下,纜上纏附著藻絲貽貝。

據黎稷說,這個井道以前叫電梯,是上下運貨的。

桂下詩聽見敲氣瓶聲。她稍稍側回頭,黎稷浮在她上方,握著標槍,同時打手勢:有癸獸、你先下去、我去解決、OK?

還是來了。桂下詩心跳加速,呼吸變淺。她回了個OK手勢,扶著鐵纜下沉。

黎稷正和癸獸纏鬥在上方。黑暗中他的光柱照亮一圈錐形區域,癸獸修長的身軀在光柱中只有小小一截。老人身手異常敏捷,像條一輩子活在水中的游魚。他長槍一刺,在癸獸皮上划過一道,癸獸卻一扭身子,直接下游,往桂下詩撲來!

桂下詩慌忙一拉鐵纜,移到一邊。黑暗中,癸獸的巨口貼著她衝過,獸軀將她擠撞一旁。衝力之下,潛水燈脫手而出,二級頭也不慎脫嘴,咸冷的海水嗆入喉頭。

她連忙往後劃一大圈摸到二級頭,咬緊,咳出積水,再吸一口氣。她的潛水燈浮在幾米上方,光柱旋轉不已。

顧不得了。桂下詩稍稍排氣,加速下沉。她也想反身上去幫助黎稷,但理智警告她,她最好別給黎稷添麻煩。

打開備用潛水燈,桂下詩來到三十幾米下方的井道底部。上方井道中一片混亂,光柱四掃,積塵飛卷浮起,井道壁上的一條長長粘液反著光,像是海兔爬行留下的卵帶。光柱、浮塵和光帶混成暈晃晃的黃綠色,讓她看不清發生了什麼。

井道下方閉著一道閘門。閘門上是鍵盤密碼鎖,她無法打開,必須等黎稷下來。如果黎稷死在上面,她將沒有退路。

她把浮力背心的氣放去大半,減小浮力,一屁股坐在閘門上。上方,暗綠的光柱逐漸穩定、清晰,片刻,黎稷沉了下來,做出OK的手勢。

桂下詩鬆了一口氣。

通過過渡倉後,桂下詩跟著黎稷進入農業實驗室,走入一間狹長房屋。屋中擺著一條長桌,桌上玻璃罩中列著一排苗圃。

黎稷順著苗圃走過去。玻璃罩中的綠苗有一掌高,浮在水面上,葉片邊緣發紅。

「這就是浮海稻。」黎稷指著稻苗。「我們用紅蓬草的基因修飾水稻,讓水稻的根可以生長浮力氣囊;還表達了抗滲透壓的一些成分……嗯。」他停頓小會。「如果不是海水暴漲,調查團抽走了實驗室的人去救災,現在應該已經研究完成了。」

桂下詩說:「我們把這些苗帶走?」

「就帶走這一棵,帶上去之後還要繼續育種。現在的浮海稻生長階段需要灌很多淡水,還不能推廣。」黎稷指著玻璃罩,「你看這個,葉片發紫,就是泡了海水的對照組,要灌淡水才能救活。」

「怎麼帶走?」桂下詩問。

「你去那邊拿小號的抗壓箱過來。」

桂下詩拿來抗壓箱。

「這些是數據資料,你一併帶走。」黎稷在桌上整理紙頁。「記住,這個禾苗千萬不能泡海水,否則要澆很多淡水才能活。待會你拿著抗壓箱浮上去,記得要在五十米深度做減壓停留。還有,剛才的癸獸我沒殺死,只是捅傷了,要小心。」

「等等。」桂下詩感覺不對。「你什麼意思?你……你不上去?」

黎稷笑了笑。「我被癸獸咬中,已經上不去了。」

「那趕快截肢——」

「咬的是腹部。」黎稷揮揮手,「壬蟲已經在我肚子里亂竄了。」

桂下詩抱著抗壓箱,一時沒說話。

「別難過。」黎稷說。「在井道中戰鬥本來就很危險,被咬到很平常。」

「……我不想你就這麼死了。」桂下詩小聲說。

黎稷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活的夠久了,我小時候大海才兩千米。而且,研究成了浮海稻,這一生,我也沒什麼後悔。」

桂下詩抿抿嘴唇。

「唯一的遺憾是,我看不到大海退去的那一天了。」黎稷慨嘆。他取下腰邊的鐵皮罐子,扣開蓋子,摸出一小塊黑乎乎的東西,遞給桂下詩。

「這是什麼?」桂下詩問。黑塊在她指尖裂成小塊,落散手心。

「這是我爺爺傳給我的,大地上的泥土。」黎稷說。

「啊……」

「小時候,爺爺總是喊我過年回家看看。他住在東蒙古群島,我十歲時那兒就被淹了……」黎稷語氣有些飄忽。「這幾天也快過年了,但我們這輩人的故鄉都被淹了。」

「唉……」桂下詩搖搖頭。她最小的時候生活在虹山塔第648層的鐵艙子中,那時海面只有兩千五百多米。

648層被淹沒後,她流落浮棚。故鄉對她來說,只是個深海下無法返回的童年。

黎稷笑了。「大家的故鄉都在高塔被淹沒的某一層上。年齡越大的人故鄉越深。海水還在漲,所有人的故鄉都回不去了。」

最早的時候,人們的故鄉還在大地上。桂下詩想像著。大地被淹沒,不同時代人們的故鄉在不同時刻被大海淹沒,人們的故鄉越來越高,壘成一條從大地上升沿著高塔上爬的線。

當這條線壘到盡頭,人類將失去所有的高塔、陸地與故土,只剩茫茫大海。

「未來會變好的。我們調查團的目標,就是查清大海上漲的真相,讓人類可以回到故鄉,回到大地。」黎稷說。「人類不可能在方舟上苟活,我們會回家的。浮海稻只是第一步,讓我們在離鄉的漂泊之路上可以吃飽飯而已。……我已經看不到祖輩腳踩過的大地了,但你還有機會。」

桂下詩終於哭了出來。

「好了,別哭。你還要帶著浮海稻上去。那頭癸獸還在,要小心。」黎稷拍拍桂下詩。「等我失去意識,你把泥土撒我身上,權當土葬在大地上了。」

沒有人知道壬蟲和癸獸又是從哪兒來的,也沒人知道使大海瘋漲的那些巨量海水又是從哪兒來的——地球上的水理論上是淹不到三千米的高度的。然而,到了這個時代,已經沒人在乎這些疑問了,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被癸獸咬中的人,會被注入壬蟲卵,十二小時內壬蟲就會填滿亡者的肉身。處理壬蟲感染最好的方式就是立刻截肢——但被咬在肚子上,基本就是死路一條。

黎稷很快就陷入高熱、失語。「氂牛酸奶……我要回拉薩……」他反覆念叨著,像個大孩子。「老師……別踢我下水了!我……我下次一定不會算錯余氮時間了……」

下潛深度五百米,停留時間兩小時。桂下詩在黎稷的潛水日誌上畫出深度圖。這是這位老人的最後一次下潛,深度圖的曲線將永遠停留在五百米。

桂下詩合上日誌,放在黎稷胸口,再把泥土捏碎為塵,一點點灑在日誌與他身上。

桂下詩掛著抗壓箱原路上浮,游出高塔,來到寺廟旁。

她穩住浮力,漂著休息小會,同時將吸氣的氣瓶換成側掛在大腿旁的普通壓縮空氣。到了低壓淺海,三混氣中的氧分壓過低,會讓人缺氧。

一路上來,她總覺得後面有什麼東西在追她,可能是那頭被黎稷重傷的癸獸。但每次打光下照,下方一片虛空,只有熒光小魚閃過。

周圍突然傳來敲氣瓶的聲音,一道燈光從上方照來。她向上舉起潛水燈,一位男孩正浮在她上方,手中比劃著一個手勢:打劫。

桂下詩從背後解下標槍,握在手中。她盯著男孩,發現他就是幾小時前在37船區想打劫自己的那個男孩。男孩身上掛著口袋,口袋裡裝著他從水下撿的可以賣錢的事物——海水的著兩周的快速上漲讓許多值錢的東西留在了水面下。

他居然下水打撈的同時還來搶別人東西?桂下詩晃了晃燈光,做出讓男孩離開的手勢。

打劫!男孩用力重複著手勢。

真是夠了。桂下詩舉著燈光,正想重複「請你離開」手勢時,男孩上方有什麼東西正從光中游過。

是那頭受傷的癸獸,它正在悄悄靠近男孩。

桂下詩內心咯噔一下。她本能地想悄悄游開,在癸獸吞咬男孩時逃走。但一念之間,她又定住了。

如果黎稷在這,他肯定會上去攔住癸獸。

桂下詩咬緊軟膠咬嘴,深吸一口氣。有癸獸、你走開、我來應對。她打出手勢。這些手勢水下通用,男孩應該能懂。

男孩愣了愣,往上一望,霎時嚇得向旁游去。癸獸一擺長尾,追向男孩。桂下詩見機拋出標槍——水中投出標槍不可能命中癸獸,她只想吸引癸獸的注意力。

標槍從癸獸身旁飄過。癸獸一縮身子,盯向桂下詩。

冷靜,冷靜。桂下詩用燈光追著癸獸的位置,從背後取下備用標槍,游向寺廟。寺廟附近的水下結構她從小見得多,比較熟悉;在那裡戰鬥,勝算會稍大。而且,她記得寺廟是有水下燈光的——為了方便人們看清深水下的佛像。當年浮棚區的新年廟會前,都有人先潛下去開燈。

癸獸已追到她身後。她奮力踢水,躲開癸獸的撕咬,斜衝到大殿一角。身旁傳來暗悶的折柱聲,可能是癸獸撞上了廟柱。

桂下詩照著潛水燈,找到寺廟燈光的開關,撥下。須臾,燈光照亮寺廟。驟然的亮光讓癸獸全身一顫,盤掛到佛像上。

十一

大殿里還是幾年前的樣子。

佛像上披著一抹抹綠藻,屋頂吊下的經縵懸漂在水中,和從地面往上漂的海帶上下交錯。一隻銅香爐放在佛像前,爐體大半銹成空松的棕綠,爐中長著一簇暗紅珊瑚。

桂下詩沒想到自己還能在新年這樣的時間來到寺廟,還和一頭癸獸在廟中對峙。癸獸似乎對光明有些恐懼,它盤在佛像頸部,六對眼睛盯著桂下詩,長尾從佛像頸側滑下,搭在蓮花手印上。

桂下詩緩緩吐氣。氣泡一串漂起,聚成一層貼著天花板的空氣扁泡。她的目標是一槍捅中癸獸的白喉,這是唯一致勝的方法。

她觀察四周,很快發現了可利用的東西——在左前方的一簇海帶中,混著一條海帶魚。這種幾米長的魚豎在水中,偽裝成海帶,會纏住任何路過的生物。在進入高塔前,她就是被廟外的這種魚纏了左腿。

桂下詩握緊標槍,朝左游到海帶後。

癸獸一彈尾巴,沖向桂下詩。在滑過海帶叢的一瞬,海帶魚驀地彈起,纏上癸獸,一圈圈收緊,癸獸衝來的方向頓時一歪。

桂下詩看清形勢,雙腳用力蛙踢,向前一槍刺出!

標槍捅入癸獸的白喉。同時,癸獸撲張的前肢划過桂下詩胸口。劇痛傳來,她的潛水衣被劃破,輸氣軟管被切斷,左胸被利爪滑開口子。四攝氏度的海水從胸口湧入,刷過傷口,灌滿潛水衣。

死死壓著癸獸,確認它失去行動力後,桂下詩才鬆開標槍。她從腰旁抓出備用氣源,塞入口中。她的肌肉凍得有些痙攣,她必須快速上浮,否則會凍死或失血而死。

桂下詩壓著傷口,游出寺廟,再一按卡扣拋掉浮力背心上的配重鉛塊。正浮力頂著她的腰上浮,她舉光上照,避免自己撞上漂浮物。此時此刻,她已顧不得快速上浮的減壓問題。

冰冷、眩暈和疼痛一浪浪襲來。終於,她浮到了水面,卻無力爬上浮台。

十二

桂下詩動了動凍僵的肢體。

上浮帶來的快速壓力下降使得血液中的氮氣迅速溶出,變成微氣泡。不用多久,這些氣泡就會堆滿血管,讓她殞命。

海面暖如熱湯,但她的四肢不聽使喚。她勉強解下抗壓箱,想推上浮台,卻連推出水面都做不到。

一個軟軟的東西頂著她,將她拱上水面。她歪歪頭,面鏡邊緣看見虎鯨蚌蚌黑白的皮膚。

浮台上伸下一隻手,把她拽了上去——是那個男孩。

「你沒事吧?癸獸呢?」男孩身上還穿著脫了一半的潛水衣。「——你受傷了?」

「哥?你救她幹什麼?」遠處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桂下詩側了側頭,女孩站在浮台的那一邊,她的一條手臂只剩一小截,還扎著繃帶,應該是剛被壬蟲感染後做了截肢。

「你別管!她救了我!」男孩大喊。

「這個……快打開。」桂下詩躺在浮台上。抗壓箱的重量變重了,肯定是和癸獸戰鬥時被劃破,進了水。

「啊?——啊。」男孩打開箱子,拿出被泡軟的資料紙頁和禾苗。禾苗的玻璃容器已經碎裂,翠嫩的苗葉正浸泡在海水中,葉片發紫。

這是黎稷說的禾苗即將壞死的徵兆,必須澆大量淡水才能救活。

「淡水。」桂下詩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精神。「在我氣瓶旁……」

「好。」男孩取出淡水,打開,送到她嘴前。

「不,澆給它。」桂下詩指著禾苗。

「啊?」

「澆給它!」

「啊……啊好。」男孩澆了一點點到禾苗上。

「繼續澆,全澆了。」看著男孩澆完整瓶淡水,桂下詩鬆了口氣。「幫我個忙。」

「你說。」

「把這些資料,還有這盆苗,送給調查團。」

「那你呢?你在流血!」

「別管我。」桂下詩說。「照我說的做!」

男孩猶豫了一會,抱著禾苗和紙頁站起。「好。」

「哥!你瘋了!你往那邊去幹嗎?」男孩的妹妹在一旁喊著,「船區外那些人還在搶劫!」

「她救了我!」男孩的聲音正在遠去。

桂下詩嘆了口氣,她的視野正逐漸模糊。蚌蚌在浮台邊昂著頭,嘴裡叼著一團紅蓬草,蹭著她的手。

她拎著紅蓬草,舉起,好像這是一隻燈籠,正掛在天花板下。

新年快到了。

恍惚中她回到了虹山的648層,回到了童年的故鄉。那時新年,大海已淹沒樓下,時不時聽聞有癸獸闖入周圍鐵艙。子夜,母親在艙內掛了一隻燈籠,抱著只有幾歲大的她,熱了一碗魚湯,等待新年的到來……

紅蓬草倏然脫手,從她無力的指尖落入大海,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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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處理講述世界設定和講述故事的關係,是科幻小說中常遇到的問題。作者很擅長此道,他能夠從一個人的視角出發,以其個人行動的目標和動力推動故事的車輪運轉,逐漸將一個時代展現在讀者眼前,實際上,這種技巧在遊戲設計中的意義可能更為重要。

——責編 宇鐳

責編 | 宇鐳

作者 |劉天一,未來局簽約作者,聲學方向博士在讀,金陵琴派末學琴人,寫故事的老鹹魚。因白日夢太多,為宣洩這些幻想,於是開始寫故事。代表作《廢海之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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