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新聞 > 他在大腦里植入兩根電極,20年的毒癮,戒了

他在大腦里植入兩根電極,20年的毒癮,戒了

隨著剃刀熟練划過,黑髮一縷縷滑落在地,陳啟軍的腦袋上漸漸露出光潔的頭皮,以及,兩個硬幣大小的「肉瘤」。

穿著病號服的他對著鏡子左右打量,又用手摸了摸,「手術後我還真是第一次看,原來長這樣」。

「像對牛角。」女友楊蘭和他打趣。

醫院內的轉運車很快到了。陳啟軍躺上擔架,與女友一起乘車至手術大樓門口。

進電梯前,家屬須在此道別。「放心,我會在外面等你。」她伏在他耳邊低語。

醫生潘俊特地來和他握手,「沒事的,相比之前的,就是個小手術。加油!」

被推入手術室之前,他把手伸出來,背朝家屬區揮了揮手。

(全文約5237字,閱讀約需14分鐘)

陳啟軍頭上的突起是兩年前那台DBS戒毒術留下的「印記」——DBS手術,俗稱「腦起搏器手術」,是通過植入到腦深部特定核團的兩根電極發出脈衝,刺激核團,以達到讓患者「不想吸毒」的目的。

今年6月17日國家禁毒辦發布的《2018年中國毒品形勢報告》中顯示,截至2018年底,全國有吸毒人員240.4萬名(不含戒斷三年未發現復吸人數、死亡人數和離境人數)。但在這個龐大的人群中,選擇手術來戒毒的,屈指可數。

對於在腦袋上「動土」,大多數人充滿恐懼。最大的爭議在於,手術戒毒的原理依然未明。關於手術後遺症,如性格變化、癲癇發作、感染等,也沒有足夠多的研究數據。這是一項處於試驗領域的手術。

6月21日,國際禁毒日前5天,也是陳啟軍術後2年零2個月。他已堅持兩年不復吸,決定取出DBS裝置,告別這個陪伴、幫助他兩年的助手。

墨綠色的無菌單蓋住了他的臉,自動門徐徐關上。

陳啟軍即將告別陪伴他兩年的DBS機器。

腦里的機器其實已關閉半年

「我已不需要它,我很肯定自己不會再吸」

6月20日,術前一天中午11點,陳啟軍和女友抵達上海交通大學附屬瑞金醫院功能神經外科中心。

故地重回,陳啟軍熟門熟路。

45歲的他,黑瘦,濃眉,一件紅色T恤配黑色短褲,頗顯年輕,問了他年齡的病友表示不敢相信,「最多只有30多歲」。

他承認轉變發生在DBS術後。機器剛裝上的第3天,他覺得舒服,「原來一直有一口氣頂在胸口,突然沒有了、順暢了」;隨後他開始感到餓,此後3頓飯按時吃,葷素搭配,而從前總吃零食、喝飲料,有一頓沒一頓;體重回升後,他整個人變得有精神,最重要的是,「不再想那東西了」。

「取掉以後會不會又想吸呢?」女友有些擔憂,向看望他的主任孫伯民詢問。

「如果有念頭,這半年多應該已經表現出來了。」孫伯民微笑。

這句話傳達出一個重要信息——陳啟軍腦子裡的機器已經關閉6個多月。而醫生們之前沒有打算告訴他。

「我們把機器關了的這半年,和開著的時候你感覺有差別嗎?」孫伯民問陳啟軍。

「我自己不覺得有什麼啊。」陳啟軍的口氣明顯自豪起來。

這半年裡,他不是沒有受到與毒品相關的暗示——他在大街上遇到以前「毒友」,照樣打招呼,但不會「一起玩」了;有一次進ktv包廂,看到了針管、打火機,立刻明白這裡在發生什麼,他選擇扭頭就走。

這說明,他後來靠的不再是機器,而是自己的意志力。

這對於有20年吸毒史、戒斷又復吸10餘次的陳啟軍來說,的確是件了不起的事。手術後兩年醫院的例次「飛行檢查」——隨時通知進行的血檢、尿檢以及毛髮檢查也證明,他確實沒有復吸。毛髮檢查甚至可以檢驗出半年內有沒有吸毒。

與此同時,陳啟軍表示,自己沒有感受到任何不適。他的家人及女友沒有觀察到他在情緒、性格、記憶上有什麼改變。

戒毒手術已有近20年歷史。「成癮本質上屬於一種精神疾病,與人腦中的『犒賞中樞』有關。『犒賞中樞』收到刺激時會釋放出一種叫『多巴胺』的化學物質,令人愉快;吸食毒品時,毒品會對大腦進行化學反應式刺激,釋放大量多巴胺產生快感,所以在得不到毒品的時候就會難受,難以自拔。」孫伯民說。

伏隔核是腦中「犒賞中樞」中的關鍵部分,像兩粒黃豆,分布在左右腦各一。

早期實行的是腦毀損戒毒手術,通過兩條深入腦內的金屬針發射正負相反的電流,燒毀這兩顆「黃豆」,但漸漸人們發現,這種手術可能帶來心境障礙、記憶喪失和性慾改變等副作用。2004年,衛生部下令在大多數醫院停止開展腦毀損手術戒毒。

DBS戒毒手術基於這一背景發展而來。有研究者又把DBS稱之為腦深部神經調節——與不可逆地殺死腦細胞的毀損術不同,這種手術從理論上來說,對腦組織的干預是可逆的,並已較廣泛應用於帕金森症、特發性震顫、肌張力障礙等神經系統疾病的治療。2016年,包括上海瑞金醫院在內的國內4家醫院被允許開展「新型腦深部電刺激(DBS)戒毒多中心臨床研究項目」,探索DBS用於戒毒領域的臨床試驗。

但即使是「可逆」的DBS手術,也有持反對意見者。他們認為,迄今為止DBS發揮作用的具體機制仍不明確,在哪裡放置電極來治療成癮還存在爭議,而成癮有複雜的生物、社會和心理因素,手術對潛在風險預估不足。因此,這項手術的研究在很多國家的發展舉步維艱。

「你決定好了嗎?為什麼不再多放一段時間?」一位來自美國的心理學者問陳啟軍,她想了解中美在對待戒毒問題上的異同。

「我已經不需要它。我很肯定自己不會再吸了。」陳啟軍很有信心地回答。

「特別想跟這個東西做個了斷」

手術完,他就去了母親墳前

下午2點,瑞金醫院手術室,穿著墨綠色手術服的醫生們魚貫而入。

這場景和2年前植入電極時一樣,不同的是,那一次,是鑿開兩個小孔將電極放進去,而今天,是通過這個小孔慢慢地將電極拔出。

手術室內的氛圍很輕鬆。長長的針型電極被拔出後,孫伯民為小孔填上兩塊鈦板,然後縫合。火柴盒大小的脈衝發生器隨後也從右胸的皮下被取出。至此,陳啟軍的戒毒手術治療算是告一段落。

陳啟軍是孫伯民團隊DBS手術用於戒毒領域臨床試驗中的第2例病人。

目前,按規定,手術要先經過臨床試驗階段,結束後由相關部門評估,再做後續研究。20例是初期臨床試驗需要完成的數量。

孫伯民一開始以為很快就會「滿員」——畢竟人群需求放在那裡,研究階段手術也是免費的。結果兩年過去了,僅僅完成7例,離20例的目標還有不小距離。

原因,一方面與人們對手術的認知不足有關,另一方面是病例還須篩選:首先要個人意願強烈,個性誠實,其次家庭也需充分支持、配合。

孫伯民接觸了大量患者,但依然對兩年前的陳啟軍印象深刻。「你能看到他有強烈的戒斷願望,他說戒斷以後可以找工作、成家、要孩子。那種語氣不像很多吸毒的人,覺得這些都是很麻煩的事情」,「他說得非常具體,渴求」。

陳啟軍來自海南省西部一座快速發展的城市,那裡是海南最大的植膠產業市,靠橡膠掙錢很容易。陳啟軍曾靠倒賣橡膠,一個月入賬10萬元。他的父親去世早,母親把兄弟六人帶大,他最小,也最皮,初中畢業後沒再讀書,「從小辛苦的事情沒做過,因為大的(哥哥們)都做完了」。懶散成了生活常態,唱K、騎摩托車兜風、麻將賭博、福利彩,以及無所事事地喝茶——當地村鎮的茶館,總能見到一些男人,一坐一個下午。

1995年他第一次「玩」海洛因,看別人吸,也學,並不知道那叫「毒品」。幾年之後,「遠離毒品」的口號終於在鎮上傳播開來,他在一次抓捕行動中被送到強戒所,3個月,戒斷了。

復吸來得輕而易舉。看朋友吸,他心裡癢,心想「已經戒了,再吸一兩次,應該沒事」。結果,一次就上癮。他怕被家人發現,不敢在手臂上注射,都扎在大腿根部,如今全是針眼。他多次嘗試戒斷,但無一例外都復吸了。

因為販毒,他被判刑1年8個月。那時他已對美沙酮上癮。在監獄,美沙酮的戒斷反應比海洛因更加難熬,打噴嚏、流眼淚、骨頭髮癢,他看見有人撞牆……那次成功戒斷後,他回家和朋友聚會時,朋友遞來一支煙。煙抽完了,他感覺不對勁。朋友連忙解釋,一包香煙里一半是普通香煙一半是「特製」,「不小心拿錯了」。他再次陷落。

「特別想跟這個東西做個了斷。」他跟家人坦言。

他曾經有過妻子,有一次發現懷孕3個月,他聽人說,孩子不能要,於是讓她打掉,又在諮詢醫生時聽說「其實孩子未必會發育不好,可以先觀察」,他覺得是自己親手害了孩子;判刑期間,有一次母親暈倒在家,他卻無法回家,「心裡特別特別愧疚」。

嫂子當時與潘俊醫生相熟。潘俊是功能神經外科博士,在瑞金醫院進修後赴海南工作,一直致力於推動DBS戒毒的研究。

陳啟軍沒有馬上決定動手術,而是請潘俊帶他去看了另一位手術的病人。礙於潘醫生在場,他特意用本地話和那人對話,「我就想知道,手術到底怎麼做的,到底會不會變傻」。

聯繫妥當後,就在出發前5天,患高血壓的老母親毫無徵兆地在家中去世。3天葬禮儀式結束後,陳啟軍直奔上海,態度決絕。

躺在手術台上時,他想,這一次,真的是要「改」頭換面了。

手術完一回到海南,他就去了母親墳前,「媽,老六來看你了。」「以後,老六好好的!」

「不戒毒,我不會嫁給你」

手術室外,楊蘭一直在病房徘徊。儘管知道是小手術,她依然擔心可能發生的意外,幾乎隔半個小時就向醫生詢問,然後再向家族群里陳啟軍的哥嫂們彙報。

她與陳啟軍的戀愛,尚未得到她父母認可。她是大學本科畢業,目前當幼兒園老師,在外人看來,這並不門當戶對。

「吸毒是一件不好的行為,但並不表示,這個人的本質是壞的。我看人,只看本質。」她說話乾脆。

但她也深知,毒品會摧殘人的本性,在毒品面前,再好的本質也靠不住,所以她依然有所遲疑。「不戒毒,我不會嫁給你。」她在手術前認真地跟陳啟軍說。

戒毒最難的關鍵在於吸毒—戒毒—復吸—再戒毒—再復吸的輪迴,生理依賴(葯癮)可以通過強制戒毒、藥物替代及心理治療實現,但這些辦法對心理依賴(心癮)是無效的,這也是為什麼戒毒人群的復吸率很高,有些地方半年內復吸率可以高達97%-100%。孫伯民說,DBS手術可以幫助降低這種心理上的渴求感。

兩年前那次手術後不久,魔鬼的誘惑很快就來了。

一次,一位毒友來看陳啟軍,臨走,在門邊扔下小袋,並向他拋去一個「雙方都懂」的眼神。糾結了整整一個下午以後,陳啟軍把粉末掃進簸箕,讓它隨著垃圾運走了。

還有一次,因與家人吵架,陳啟軍氣急敗壞,一個人跑上大街,找到毒友代買。「吸第一口我就後悔了,感受不到那種爽的感覺。」他努力尋找理智,「家裡人都在期待一個好結果,我何必要冒這種風險?」

他丟了剩下的毒品,回醫院找到潘俊說,「潘博,我犯錯了。」

潘俊認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手術起效了,這說明他已經可以剋制心底的慾望,同時原來的劑量不再能喚起他生理快感。

手術最主要的作用是毒品戒斷後防復吸,後續的藥物、心理以及家庭支持都是治療的一部分,孫伯民說。

有的人指望機器幫忙,就繼續吸食毒品,那是無法真正戒毒的。比如陳啟軍在術前去詢問的那位海南第一例患者,在接受治療後第三個月,因服用過量海洛因而死亡。孫伯民團隊將此案例發在2017年7月的學術期刊《神經病學》上。

「機器沒有那麼神奇,不是說它讓我向左就向左,讓我向右就向右,你必須要有自己的意志。」這是陳啟軍的體悟。

瑞金醫院功能神經外科中心主任醫師李殿友說:「我們得『扶卿上戰馬,再送君一程』。」

自那之後,團隊加強對患者的跟進,基本做到一天兩次聯繫,還需和家屬保持溝通。

對陳啟軍,潘俊也加強了警戒。他叮囑醫院的警衛,哪怕是陳啟軍出門吃夜宵,也要如影隨形。

不過,陳啟軍不再需要「盯梢」了。他開始自覺去哪裡都帶上楊蘭,楊蘭不肯去的聚會他就不去。楊蘭說:「我會察言觀色。誰是吸毒的,我能感覺到,就不讓他接觸。其實我起到的作用跟那個機器起到作用是一樣的,他心裡能有個安慰。」

手術成功率都達到之後

再面向大眾

手術結束後,尚在全麻中的陳啟軍被送入麻醉後恢復室,等待麻醉蘇醒。

另一例來自上海的美沙酮成癮者已經到達病房。他是DBS臨床研究項目中最新的一例,術後27天,來做電極的調整。

「病友們叫我豬八戒,因為我戒了八次,都沒成。」最後一次在上海精神衛生中心住院,他把電視機砸了。

「手術的效果很明顯。」他說,他從術前時每天要喝140ml美沙酮,已經減到每天55ml。按此速度,他希望4個月就能實現完全戒斷。

「我們別急,一步一步來。」李殿友安撫他。

孫伯民始終看好DBS的治療效果,並深感推廣價值之大。「有太多家庭走投無路,你不可能不管他們。」他發現,很多業內人對戒毒過於悲觀,覺得是件不可能的事。

當然,改變正在發生。各國對待DBS戒毒的態度正變得鬆動。歐洲的科學家們一直在努力為他們的DBS成癮研究招募病人;在美國,植入這種設備可能需要10萬美元,但阿片類藥物(如海洛因)流行所造成的巨大損失,正在促使美國醫生和監管機構接受這一項目。今年2月,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DA)首次批准在西弗吉尼亞州開展一項關於DBS治療阿片成癮的臨床試驗。就在最近,美國將迎來第一位接受DBS戒毒治療的試驗性手術病人。

孫伯民說,完成20例病例後,如果認為試驗結論可信,他們就將進行多中心研究。「不能說你一家醫院做得好就行,一定要有重複,多中心做,成功率都到了之後,最終才能面向大眾」。這個過程可能還需要三五年。

同時,科研層面的工作也在進行。「到底哪一個核團更有效(醫生們最近發現一個芝麻大小的韁核可能更為有效),認知方面的影響是變壞了還是有改善,要把治療機制說清楚。」

3小時後,陳啟軍仍然沒有從手術室回來。楊蘭有些急了。醫生解釋,手術開始得較晚,因為光是打針就耗了不少時間,陳啟軍的血管太難找了。

下午5點半,陳啟軍終於回到病房。

被推進病房時,他的頭用乾淨的紗布包裹著,看上去有些迷糊。

等人群散去,楊蘭豎起兩個指頭,在陳啟軍眼前晃,問道:「這是幾啊?」

「3。」

楊蘭一愣。

「逗你啦!」

兩人都笑了。

(文中陳啟軍、楊蘭為化名)

解放日報·上觀新聞原創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

作者:王瀟

微信編輯:納米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上觀新聞 的精彩文章:

解放日報創刊70周年,他們濟濟一堂共話「守正」與「創新」
1500名旅客海上遇險怎麼救?上海國際郵輪遇險應急演習在吳淞口舉行

TAG:上觀新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