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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大雷:「夷夏之辨」與粵西學術的「以夷變夏」

孟子提出:「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1] 孟子所說有所偏頗,從習俗、禮儀、學術等文化諸方面而言,先秦時代,既有「用夏變夷」者,也有「以夷變夏」者,先秦「夷夏之辨」的過程,就是夷、夏在習俗、禮儀、學術等文化諸方面相互影響並走向一體化的過程。當秦統一天下,雖然更多的是「用夏變夷」,即中原文化影響邊遠地域、少數民族地域,但也不乏邊遠地域、少數民族地域影響中原文化的事例,即「以夷變夏」。這充分證明中華文化多元性與延續性、一致性的統一,亦是邊遠地域、少數民族地域文化對中華文化的多元性與延續性、一致性所作出的貢獻。本文擬在中華文化「用夏變夷」與 「以夷變夏」二者相結合的背景下,討論粵西學術「以夷變夏」的事例。

「夷夏之辨」與習俗不同

先秦時有「夷夏之辨」,或為離中心地區遠近辨之。如《國語?周語上》載:「夫先王之制:邦內甸服,邦外侯服,侯、衛賓服,蠻、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王。」 [2] 夏商周乃至春秋時,諸夏與夷狄戎蠻都是天子的諸侯國,只是離天子之邦遠近不同而已,並導致禮儀不同。或以其血緣的不同,有所親疏,《國語?鄭語》載:「當成周者,南有荊蠻、申、呂、應、鄧、陳、蔡、隨、 唐;北有衛、燕、狄、鮮虞、潞、洛、泉、徐、蒲;西有虞、虢、晉、隗、霍、楊、魏、芮;東有齊、魯、曹、宋、滕、薛、 鄒、莒;是非王之支子母弟甥舅也,則皆蠻、荊、戎、狄之人也」。[3]這些諸侯國,除了天子的同姓、甥舅外,就是蠻、荊、戎、狄。春秋重血親關係,富辰論與諸侯的關係,對周天子曰:「大上以德撫民,其次親親以相及也」。[4] 「夷夏之辨」以「親親」關係的遠近來確定。又有以禮儀文化來稱說「夷夏之辨」,孔穎達稱:「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5]以禮儀服章文明程度高者稱為華夏。《左傳》載:僖公二十二年(前638) ,「初,平王之東遷也,辛有適伊川,見被發而祭於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禮先亡矣』」。[6]「被發而祭」非諸夏習俗,故稱其地為「戎」。「夷夏之辨」指的就是華夏與少數民族之間,以及中心地區與邊遠地區之間,後世又有「入於夏則夏,入於夷則夷」更是多指中心地區與邊遠地區之間。

「夷夏之辨」更多的應該是指習俗不同或禮儀不同。如《左傳》載:僖公二十二年(前638 ),「鄭文夫人羋氏、姜氏勞楚子於柯澤。楚子使師縉示之俘馘。君子曰:『非禮也。婦人送迎不出門,見兄弟不逾閾,戎事不邇女器。』丁丑,楚子入饗於鄭,九獻,庭實旅百,加籩豆六品。饗畢,夜出,文羋送于軍,取鄭二姬以歸。叔詹曰:『楚王其不沒乎!為禮卒於無別,無別不可謂禮,將何以沒?』諸侯是以知其不遂霸也」。故呂祖謙《東萊博議》又稱《左傳博議》曰:「楚子帥師過鄭,納文夫人之勞,受享祀之偺,又取鄭二姬以歸,固蠻夷之常態,不足以污簡冊。」 [7]以「常態」視之,故知楚國的行為是習俗的不同,而並非是以 「非禮」視之。

或以「親親」關係歧視夷狄戎蠻,所謂史佚之《志》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之語,[8]但歧視最重者,還是在於「夏」之有而「夷」之無,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正義曰:「此章言中國禮義之盛,而夷狄無也。舉夷狄,則戎蠻可知。諸夏,中國也。亡,無也。言夷狄雖有君長而無禮義,中國 雖偶無君,若周、召共和之年,而禮義不廢,故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9]考察對夷狄戎蠻的歧視的由來,與管仲提出的「尊王攘夷」口號有很大的關係。平王東遷以後,周室權威大大減弱,諸侯國內的篡權政變和各國之間的兼并戰爭不斷發生,此中也有四夷對諸夏的戰爭。齊桓公在管仲的輔佐下,尊崇周天子,並數次幫助諸侯國攘斥夷狄,並以戰爭侵奪諸夷土地,如齊桓公二十三年(前663),山戎攻打燕國,齊桓公救燕。齊桓公二十五年(前661),山戎攻打邢國,齊桓公救邢國。其理由就是「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暱,不可棄也」,並稱諸夏間有「同惡相恤之謂也」的「簡書」盟約「請救邢以 從簡書」。[10]《國語?齊語》載:齊桓公即位數年,「東南多有淫亂者,萊、莒、徐夷、吳、越戰帥服三十一國。遂南征伐楚,濟汝」,「遂北伐山戎,荊令支、斬孤竹而南歸」;「西征攘白翟之地」,「西服流沙、西吳」,於是「隱武事,行文道,帥諸侯而朝天子」,[11]即所謂「尊王攘夷」。明確提出「攘夷」的口號,自然是歧視了。

夷夏相親相融

管仲的「尊王攘夷」,本是從周王室下各諸侯國的利益出發而言,但「攘夷」並非當時普遍化的政策。其實,先秦夷夏之間並非只是對抗關係,而是多有相親相融。

其一,夷夏之間多有同姓、更有聯姻。如娶戎女,且戎女之子有為國君者,如晉獻公「娶二女於戎,大戎狐姬生重耳,小戎子生夷吾。晉伐驪戎,驪戎男女以驪姬。歸生奚齊。其娣生卓子。驪姬嬖,欲立 其子」,[12]先是驪姬之子奚齊即為國君,後是大戎狐姬之子重耳為國君;且犬戎亦為姬姓。又如周王「將以狄伐鄭。王德狄人,將以其女為後」。[13]又如「晉侯使呂相絕秦」,《絕秦書》中有這樣的話:「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讎,而我之昏姻也」。[14]講到晉與狄的婚姻關係。也有諸夏之女嫁到夷狄戎蠻去的,如狄人潞子嬰之夫人,就是晉景公之姊。[15]

其二,春秋時期,夷夏之間多有結盟或聯合軍事行動,《左傳》就多載諸夏與夷狄戎蠻的結盟及聯合軍事行動。如隱公二年(前721)春,魯隱公「會戎於潛,修惠公之好也」,雖然此次「戎請盟,公辭」,但到了秋天,還是「盟於唐,復修戎好也」[16]。僖公十八年(前642)冬,「邢人、狄人伐衛」[17],這是一次聯合軍事行動。僖公二十年(前640)秋,「齊、狄盟於邢,為邢謀衛難也」[18],這是結盟並謀劃對衛的軍事行動。成公六年(前583)三月,「晉伯宗、夏陽說,衛孫良夫、寧相,鄭人,伊、洛之戎,陸渾蠻氏侵宋」[19],這是聯合軍事行動。『春秋無義戰」,在兼并戰爭中,往往要聯合夷狄戎蠻,讓他們選邊站。

其三,諸夏有識之士反對無緣無故侵伐夷狄。如《國語.周語上》:穆王將征犬戎,祭公謀父諫曰:「不可,先王耀德不觀兵」。又稱:自犬戎氏的大畢、伯士二君逝世後,犬戎氏以貴重的寶物來見天子,現卻以不守「賓服之禮」來責怪、攻伐他們,這不是廢除先王遺訓而招致失敗嗎?祭公謀父又說:「吾聞夫犬戎樹惇,帥舊德而守終純固,其有以御我矣!」[20]意即犬戎本性純樸,尊重先王遺訓而始終如一,攻打他們,沒有道理。但周穆王不聽,至此以後,遠方夷狄不再王事天子。閔公二年(前660)春,虢公敗犬戎於渭訥,舟之僑對攻打犬戎不滿意,稱「殃將至矣」[21]。僖公二年(前658),虢公敗戎於桑田,晉卜稱之為「益其疾也」[22],意思是敗戎加重了其罪惡。成公元年(前590)春,周之劉康公乘著與戎講和的機會,發動戰爭,遭到「背盟不祥」的批評,結果「敗績於徐吾氏」 [23]。

其四,「夷」之視閾下的「夷夏之辨」。對於歧視,夷狄戎蠻亦有自己的爭辯。襄公十四年(前559),諸侯盟會,晉在盟會前「將執戎子駒支」,范宣子親自責備他:來!姜戎氏!以前秦國迫害你們的祖先,你們來到晉國,我們的土地並不豐腴,但先君惠公和你們平分平用。現在諸侯事奉我們不如以前,是你們的責任。戎子駒支反駁說:以前秦過「貪於土地,逐我諸戎」,晉惠公「謂我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毋是翦棄。賜我南鄙之田,狐狸所居,豺狼所嗥。我諸戎除翦其荊棘,驅其狐狸豺狼,以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於今不貳」。這是說晉惠公以我們是堯時諸侯的後代,接納了我們。賜給我們的土地,環境惡劣,是我們進行了開發,如今與晉同心同意,與晉並肩作戰。戎子駒支所說的意義在於,是夷狄與諸夏共同開發了土地,共同抵禦了敵人,同心同德。戎子駒支又說「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何惡之能為?」稱雖然諸戎多有「不與華同」之處,但並未離心離德[24]。於是范宣子表示歉意。

其五,「和戎」也是當時的潮流。如宣公十一年(前598),晉郤成子向眾狄部落謀求友好,諸大夫欲召眾狄前來,郤成子則說:「吾聞之,非德,莫如勤,非勤,何以求人?能勤有繼,其從之也」 [25]。稱自己沒有德行,就只能勤快,要上門到眾狄那兒去,不輕視眾狄,主動放低身段、不搭架子。

與夷狄戎蠻結好並聯盟,莫如襄公四年(前569)時晉魏絳提出的「和戎」政策,全面闡述「和戎有五利焉」:「戎狄荐居,貴貨易土,土可賈焉,一也。邊鄙不聳,民狎其野,穡人成功,二也。戎狄事晉,四鄰振動,諸侯威懷,三也。以德綏戎,師徒不勤,甲兵不頓,四也。鑒於后羿,而用德度,遠至邇安,五也」 [26]。從換取戎狄土地、百姓安心農業生產、諸侯畏服、免除軍隊勞頓、遠國來朝近國和睦等五個方面來述說 「和戎有五利」;並稱之為「夫和戎狄,國之福也」[27]。晉侯聽從了魏絳的意見,於是晉國復霸。

其六,夷夏文化一體。如賦詩言志,《左傳》載:襄公十四年(前559),晉范宣子與戎子駒支發生爭執,後戎子駒支「賦《青蠅》而退」[28]。《青蠅》為《詩經?小雅》的一篇,取其「愷悌君子,無信讒言」之意。賦詩言志,本為諸夏傳統,此刻戎狄也能掌握,可見其文明程度,夷夏文化一體。

「用夏變於夷」與「以夷變夏」

孟子說:「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春秋時多有「用夏變夷」的事例。楚國自稱蠻夷,多有不知禮之處,《左傳》載:襄公二十九年(前544) ,魯襄公參加楚康王葬禮,楚人使襄公「親褪」,「褪」為外國使臣吊鄰國國君喪所行之禮,此為楚國有意把襄公當為使臣而羞辱他。魯襄公聽從穆叔安排,「乃使巫以桃列先祓殯」,使巫以桃棒與苕帚先在樞上掃除不祥,這是君臨臣喪之禮。楚人起初不懂,不加禁止,「既而悔之」[29],欲辱魯而反受辱。又,昭公四年(前538),「諸侯如楚」參加盟會,楚靈王生怕失禮,「使椒舉侍於後以規過」,即隨時糾正自己,但自始至終椒舉沒有說話,楚靈王問其緣故,椒舉對曰:「禮,吾所未見者有六焉,又何以規?」[30]但楚國通過與諸夏的交往、學習,文明日進,中原諸侯與之會盟,則不復以蠻夷視之。

孟子說「未聞變於夷者也」,其實春秋時期亦多有「以夷變夏」的事例。

其一,隱公九年(前714 ),北戎侵鄭,鄭伯患戎師,曰:「彼徒我車,懼其侵軼我也」 [31]。稱北戎為步兵,比鄭國的車兵靈活。隨著社會的變革和戰爭地域與規模的擴大,步兵的地位迅速提高,車兵的位置逐漸降低,開始了由盛而衰的演變,到戰國時,戰車不復成為戰爭中的核心。學者認為,戰車時代,主要是貴族參戰,自己出資武裝軍隊,自己出車馬和經費去打仗;步卒時代,主要是庶民參戰,國家提供軍事設備武器。向夷狄學習步兵的運用,是戰爭技術的進步。

《左傳》載:昭公元年(前541),「晉中行穆子敗無終及群狄於大原,崇卒也。將戰,魏舒曰:『彼徒我車,所遇又厄,以什共車必克。困諸厄,又克。請皆卒,自我始。』乃毀車以為行,五乘為三伍。荀吳之嬖人不肯即卒,斬以徇。為五陳以相離,兩於前,伍於後,專為右角,參為左角,偏為前拒,以誘之。翟人笑之。未陳而薄之,大敗之」[32]。此是向夷狄學習步兵的運用而獲得戰爭的勝利。

其二,趙國的胡服騎射。趙武靈王曰:「今吾將胡服騎射以教百姓。」所謂「胡服」,因為衣短袖窄,類似於西北戎狄之服,故稱。趙武靈王推行胡服騎射,力行改革,改變了寬袖的軍裝,並推廣騎兵,「變服騎射,以備燕、三胡、秦、韓之邊」,在實戰中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而且,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的習俗改革,引發的是一場政治改革、「禮」的改革,其理論基礎就是趙武靈王所說「先王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襲,何禮之循?」「隨時製法,因事制禮。法度制令各順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33]趙武靈王學習「胡服騎射」,既是我國古代戰爭史上由車戰轉變為「騎射」的重要事件,也體現了古代各民族之間的交流與融合;更是古代思想文化方面的一場改革。顧炎武認為「春秋之世,戎翟之雜居於中夏者,大抵皆在山谷之間,兵車之所不至。齊桓、晉文僅攘而卻之,不能深入其地者,用車故也。中行穆子之敗翟於大鹵,得之毀車崇卒,而智伯欲伐仇猶,遺之大鐘,以開其道,其不利於車可知矣,勢不得不變而為騎。騎射所以便山谷也,胡服所以便騎射也。」「終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車戰之時未有殺人累萬者,車戰亡而首功興矣。」[34]即稱「騎射」改變了春秋時代戰爭的走向。

其三,在「禮崩樂壞」時期,諸夏也要向「四夷」學習亡佚的古學古禮,這就是孔子所說的「天子失官,學在四夷」。昭公十七年(前525)秋,郯子朝見魯昭公,郯,己姓,少皞氏的後裔,非諸夏之國。在宴會上,郯子講述了遠古時期「黃帝氏以雲紀」、炎帝氏以火紀」之類「以物命官」的情況,並稱「自顓頊以來」不能「以物命官」而只能「命以民事」。仲尼聞之「見於郯子而學之」,既而告訴大家曰:「吾聞之:『天子失官,學在四夷。』猶信」。[35]四夷,是對中國邊區文化較低各族之泛稱,即東夷、南蠻、北狄和西戎的合稱。或謂此「四夷」非夷狄之國,但「四夷」總是遠離諸夏中心的邊遠小國,亦當有夷狄之國。

其四「用夷變夏」的事例莫過於楚歌之風行天下。「楚言」本不為諸夏各國所能聽懂,《左傳》載:庄公二十八年(前666) ,楚國令尹子元「以車六百乘伐鄭,入於桔抶之門」、「眾車入自純門,及逵市」,但「縣(懸)門不發」,鄭內城的閘門也不放下,楚軍懷疑是空誠記,「楚言而出」[36],其退兵之策是用他人聽不懂的「楚言」相互商量的。但隨著楚國文明日進及與諸夏之國交往日多,「楚言」漸被眾人接受,楚歌廣為社會接受。楚歌本為古代楚地的土風歌謠,帶有鮮明的楚文化色彩。自戰國以來,南迄江淮,北至魯南,東到大海的廣大地區均屬於楚國版圖,秦末,楚歌隨著以楚為基地並以楚為旗號的反秦大軍在全國擴大它的影響,自稱蠻夷的楚國歌謠,「以夷變夏」,成為秦末漢初最主要的詩歌形式;先是有屈原的楚歌作品流行「其文弘博騷雅,為辭賦宗,後世莫不斟酌其英華,則象其從容」[37],文人才士以其為榜樣作品而創作,亦所謂「夏變於夷」;所謂中國文學的「詩騷傳統」其中之一就是蠻荊所出。漢初,楚歌更因劉邦為楚人一統天下而風行天下。

其五,據《後漢書?五行志一》載:靈帝好胡服、胡帳、胡床、胡坐、胡飯、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貴戚皆競為之。」[38]此所謂「以夷變夏」。

其六,每年農曆五月初五為端午節,又稱端陽節、五月節、五日節,是中國傳統節日。在春秋之前端午節是祛病防疫的節日,其起源或為祭奠伍子胥,或為祭奠愛國詩人屈原,但都是從被視為蠻夷之地的吳、楚走向全國的,是「以夷變夏」。

古代歷史上「以夷變夏」的例子數不勝數,此只是舉例言之。

粵西的「以夷變夏」

公元前214年,秦始皇平定嶺南。公元前111年,漢武帝平定趙佗南越國,大量中原的文人學士遷入粵西,帶來中原的先進文化;粵西地區作為原本的「夷」,受到中原文化的影響,其習俗、學術等或有很大的變化。汲取了中原先進文化的粵西文化,反過來又影響中原文化,對中原文化起到某種促進作用,這是新時代的「以夷變夏」。以下述說幾個突出的事例。

其一,所謂「《左氏春秋》遠在蒼梧」之說。《後漢書?陳元傳》載:「陳元字長孫,蒼梧廣信人也。父欽,習《左氏春秋》,事黎陽賈護,與劉歆同時而別自名家。王莽從欽受《左氏》學,以欽為厭難將軍。元少傳父業,為之訓詁,銳精覃思,至不與鄉里通。以父任為郎。」(李賢註:元父欽,字子佚。以《左氏》授王莽,,自名《陳氏春秋》,故曰別也。)[39]廣西蒼梧廣信人陳欽、陳元父子,為《左氏春秋》專家,陳元力主立《左氏春秋》博士,他針對反對者所謂「先帝不以《左氏》為經,故不置博士,後主所宜因襲」而雲「臣愚以為若先帝所行而後主必行者,則盤庚不當遷於殷,周公不當營洛邑,陛下不當都山東也」。後來,朝廷「卒立《左氏》學」,而「太常選博士四人」,則是以陳元為第一。因此,《三輔決錄》說「陳欽傳《左氏》,遠在蒼梧」《太平寰宇記》引《決錄》[40],認定是「遠在蒼梧」的陳欽、陳元父子的「左氏春秋學」影響了中原,這是粵西文化「以夷變夏」的一個特殊事例。

另外,又有粵西文化傳播進入蜀地、影響蜀地文化的事例。漢末時人劉熙,或稱劉熹,字成國,北海 (今山東昌樂)人,官至南安太守,為經學家,訓詁學家。生當漢末桓、靈之世,獻帝建安中曾避地交州。據陳壽《三國志》說,吳人程秉、薛綜以及後來入蜀的許慈都曾從劉熙問學。「許慈字仁篤,南陽人也。師事劉熙,善鄭氏學,治《易》《尚書》、三《禮》《毛詩》《論語》。建安中,與許靖等俱自交州入蜀」[41]。中原經學由劉熙傳入交州,在交州發揚光大,再由許慈、許靖自交州入蜀傳播,而此時傳播的則是粵西經學,此亦是「以夷變夏」。

其二,相對於中華大地的「夷夏之辨」,「夷」外還有「夷」,所謂海外之「夷」。有一種「以夷變夏」,經過了以海外之「夷」變中華之「夷」,再「變夏」的,這就是佛教文化。廣西地處祖國南疆,從這邊來說是遠離中原文化中心,從那邊來說卻與海外文化相近,因此常有領先風氣之舉。如佛教史上我國現存最早的佛教撰述,就是漢末蒼梧太守牟子博所撰作。此書稱《理惑論》,又稱《牟子理惑論》《牟子》。全書多記佛法初來的史事,或公然黜百家經傳、斥神仙方術而特立佛教,顯示我國佛教自立而不依託他者;或援引《老》《庄》以申佛旨,顯示佛教與我國傳統學術本為一體。為什麼佛教的最早文獻為廣西士人在廣西所撰,這可以用當時的交州文化征之。牟子時期,交趾地方被中華教化未久,思想比較自由,故海外文化的傳入比較容易。《理惑論》的產生,更是交趾獨特的地理條件所致,起碼自漢代起,北海灣就成為中華連接南洋的通道。或為中華通向南洋,或為南洋通向中華,湯用彤先生稱「則是時交州為東西海程之中心,因能吸收異教殊術,思想較中原能自由開放。牟子生平學問信仰,兼收並蓄,常有轉變,實充分表現五方雜處、交通頻仍地方之精神」[42]。交州這極偏遠的地方,因其偏遠卻與海外交通方便,得與海外交流之機,又因其偏遠而遠離中原的戰亂,各種各樣的學術人才因避亂來到這裡,汲取海外文化,促進海外文化傳入中國,進而是「以夷變夏」。

其三,近代有臨桂詞派,是晚清全國詞壇最重要的詞派,以詞學大師、臨桂詞人王鵬運、況周頤為首,代表人物還有臨桂詞人劉福姚、鄧鴻荃等人。臨桂詞派提出「重、拙、大」的主張,指作家創作時必須有厚重的思想感情,表現方法不要做作,不要過於雕琢,思想境界要高遠,對矯正當時詞壇的輕靡空靈之風起了作用。此亦是「以夷變夏」。況周頤曾編選廣西前輩詞人詞作《粵西詞見》,評述這些作品都深具臨桂詞派「重拙大」、重性靈、重體格等核心價值觀,並稱王鵬運的詞風與《粵西詞見》「微尚亦不甚相遠,殆不期然而然耶」[43],以《粵西詞見》作為臨桂詞派的根源,追尋詞人的精神家園。臨桂詞派況周頤的主張,就是要以粵西詞風「變夏」,即為「以夷變夏」。

其四,以壯族人物來說,近代的壯族詩人鄭獻甫,經學上號稱「兩粵宗師」,詩歌創作上具有強烈的現實主義精神,其《鴉吟集》將第一次鴉片戰爭的烽煙繪寫進詩歌,其《鶴唳集》記錄第二次鴉片戰爭,開反帝文學之先聲。又如壯族女歌手劉三姐,其歌聲風靡全國、風靡東南亞、走向世界。而「以夷變夏」的最好實例,是當代的大型桂林山水實景演出《印象?劉三姐》,在精英藝術家創作理念的指引下,集灕江山水、廣西少數民族文化之大成,如此全新概念的旅遊景點的演出形式,從桂林散布開來,帶動全國眾多「山水實景演出」。

「用夏變夷」與「以夷變夏」的意義

因此,由「夷夏之辨」而展開的「用夏變夷」與「以夷變夏」,歷史的事實告訴我們,夷、夏之間是相互學習、相互促進的。但其意義不僅僅在此,其意義更在於「夷夏之辨」並非決定於血緣、地緣或習俗禮儀的不同,而在於何者代表了先進文化,何者能夠被更廣大地區的人民所接受。古書說舜出自東夷,禹出自西羌,周文王出自西夷,他們實現了「以夷變夏」,孔子也有「欲居九夷」之念,只是因為他們代表了先進文化,所以,世人認定他們為帝王、為「素王」,認定他們能夠以其先進文化一統天下,「變」的主體在於誰代表了先進文化,而不管所謂「夷、夏」;中華民族的文化,正是在夷、夏之間的互相學習、融合中實現了多元性與延續性、一致性的統一。

按,作者胡大雷,廣西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廣西桂學研究院特聘教授。原文載《廣西民族研究》201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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