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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人皮面具的女孩,掙扎著活了20年

年幼的女兒突然被確診硬皮病,三口之家陷入悲慟之中。父母傾注全部心力為她治療,在愛與坎坷中,和病痛對抗了二十年的女孩鄭嬡,終於開始接納自己。

教師資格證筆試通過,面試前需要體檢。醫生對著我上下打量一番,瞪大眼睛問:「你這是什麼情況?」

我心裡一沉:「小時候被火燒傷過。」

醫生遲疑了下,讓我去外面等候。我點點頭,默默退出檢查室。

我撒了謊,下意識地用異形的雙手拍拍胸口,深呼吸。我知道自己在外人眼中的模樣:臉上密布粉紅色斑點,嘴唇很薄,鼻子尖。面部僵硬,表情獃滯,像戴了一副天然的面具。

從小,我就渴望成為一名人民教師,這能幫助我在一些事情上主持正義。但剛才的舉動違背了我的初衷。

所有考生檢查完畢,我再次走進檢查室,鼓起勇氣主動承認:「我得了硬皮病。這是一種罕見病。我一直在積極接受治療,只是沒有遇到能徹底將我治癒的那個醫生……我會越來越好的。」

女醫生拿不定主意,帶我去找院長。聽說情況後,院長一臉懷疑,粗聲粗氣地打斷我:「你的臉和手已經變形了,這樣的形象太嚇人了,學生會害怕的。」

或許意識到自己的話過於苛刻,他又說:「你可以去辦一個殘疾證,讓殘聯給你安排一個輕鬆的工作。以後,就不要抱有其他期待和想法了。」

這句安撫比剛才的攻擊還要刺耳,輕易摧毀我建設了26年的自信心。

1998年,8歲的我雙手莫名紅腫。母親認為我長凍瘡了,沒有太在意。

夏天來臨,情況沒有半點緩解,只要用涼水洗手,雙手會發白,甚至呈現紫色,還會伴隨強烈的刺痛麻木感,疼痛感蔓延到雙腳,我時常痛到大哭。

父親是獸醫,職業習慣讓他捕捉到我的異常,帶我到縣城的醫院就診。醫生沒有查明病因,父親連夜帶我去西安的醫院。

門診根據我的癥狀,初步認為我患上系統性硬皮病。這是一種自身免疫性疾病,以皮膚和內臟器官纖維化(皮膚和內臟變硬)為特徵,高發人群通常是25歲至55歲的女性。而我當時才八九歲。

住院後,醫生在我的左前臂取了一塊組織做病理檢驗。那時我住在兒童住院部。夜晚,住院部不允許男性家屬陪同,父親只能整夜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看護。

頭一回住院的我感覺新鮮又害怕。我不敢睡覺,隔一會兒就對著窗戶喊一聲:「爸爸!」父親總是第一時間回應我:「小嬡,老漢兒在哈,莫怕。」父親身高只有1.66米,得踮起腳尖,才能透過走廊窗戶下方的邊緣看到病床上的我。看著他的頭頂在窗口邊緣起起伏伏,我在濃厚的安全感中安心睡去。

沒多久,我們拿到確診結果。醫生向父親交代注意事項,不要讓我勞累、生氣和劇烈運動。我坐在一邊聽著,心裡很開心,認為家人以後都會順著我了。

在醫院治療的那個月,也是病情的發展期。我雙腳疼痛加劇,全身肌膚緊繃,發硬,發亮,胸前開始擴散大面積的白斑。

但由於父親,在西安住院的日子,我過得很開心。

父親擅長與人打交道,迅速和很多病友成為朋友。他用小本子記下病友家中的座機號碼,方便以後交流病情信息。還向同病房的家屬學到一門技藝——用廢棄輸液管編織小動物:鳥、小狗……將這作為我每一次堅強治療的獎賞。每天我都格外期待輸液快點結束,就可以收穫本次治療的戰利品了。

一個月後,我出院回到家中。父親辦理了停薪留職,媽媽全職在家,齊心帶我四處求醫。

那時,我得病的消息在鎮上不脛而走。人們不知道什麼是「罕見病」、「硬皮病」,還以為我得了和白血病、癌症類似的疑難雜症。

回學校不久,我被一個胖女生踩了一腳,硬皮病肌膚沒有彈性,腳趾上有了傷口。住院一個月後,我返回學校。老師和同學們十分驚訝。他們認為我去看病,就「回不來」了,我的課桌和板凳已經被老師搬到儲物室。

儲物室沒有窗戶,光線很暗,在雜物中尋到我的桌椅時,桌面上鋪著厚厚的一層灰。

複課後,我時常請假奔走在各大醫院,但病情依舊在發展。我的身體日漸消瘦,手指漸漸不能完全伸直、握拳,無法抓握、撿起細小的東西。寫作業時,握筆時間太長,手指手腕關節會僵硬疼痛。

最難捱的是四肢潰瘍,手指尖、手關節、肘關節都有創口,疼痛難忍,基本上不能用手做任何事。蓄著長發的我需要母親幫忙扎頭、穿衣服。

我臉上長出粉紅色斑點,嘴唇日漸變薄,鼻子變尖。皮膚僵硬,面部很難做出表情。我討厭看到自己的臉,也排斥照相和照鏡子。看到有人舉起相機或者手機,會下意識地躲避鏡頭。

母親變得異常迷信。她曾是幼兒園老師,在那個年代擁有不錯的文憑,後來也開始帶我去算命。算命師說在我21歲那年,硬皮病會徹底痊癒。這句話成了我21歲之前的精神支柱。

每周五,我都要和母親搭乘公交車去「神婆」那裡就醫,車程來回6小時。

神婆用給亡者上墳時焚燒的紙錢,浸濕在油狀的液體里,貼滿我的全身。沾滿油脂的紙錢貼滿面部,讓我有窒息感。母親在我身邊一邊抹眼淚,一邊勸我:「乖女兒,再堅持一哈,媽媽一定給你治好。」

後來我才知道,貼一次「神符」要支付500元的費用。當時,家裡為給我治病,已經負債纍纍。

父母的朋友開始勸他們放棄我,「趁年輕,你們再生一個娃娃吧。」但他們拒絕了:「小嬡是我們勒娃娃,我們會對她負責到底,永遠不可能拋棄她。」

如果有人說我可憐,父母會嚴厲地反駁:「她就是一個正常勒娃娃啊,有啥子可憐勒!」 他告訴我:「你永遠是老漢兒最驕傲最優秀的女娃兒。」

父親帶我參與飯局,在席間鼓勵我,讓我以茶代酒向長輩們問安。想告訴我:我和健康的孩子是一樣的。

家鄉的親戚朋友們逐漸消除對我的偏見,生活似乎恢復了正常。雖然時常看病缺課,我的成績仍長期在年級名列前茅。

直到到縣城讀高中,小鎮的保護傘漸漸挪出我的生活。一次,我阻止班上的混混欺負農村的同學時,他們對同樣來自農村的我開始了長達三年的霸凌。

高一開學後,我曾經受傷的大腳趾被椅子壓到,再一次受傷,連走路都很吃力。母親在學校附近租房陪讀,她每天把我背到五樓教室。她一離開,同學們侮辱和嘲諷的聲音就會接踵而至。

我不知如何面對。最終選擇隱瞞父母——我實在不忍心看到母親再哭。我向老師寫信尋求幫助,老師承諾會了解情況,可是他並未處理。

霸凌變本加厲。我覺得不公平:為什麼伸張正義的我,得到的結果卻是被欺凌?

命運的不公已經夠多。我反覆追問自己:「為什麼生病的是我?」

沒有答案。

我渴望自己快點滿21歲,徹底痊癒後,就能對抗這些攻擊。我的成績開始下滑,上課時,我會盯著教室門上方的一小塊窗戶看,渴望窗外路過的老師衝進教室為我打抱不平,卻始終沒有人為我挺身而出。也是那時,我確立了自己的職業理想:成為一名充滿正義感的老師。

2010年,我考上成都的一所大學,被調配到專科商務英語專業。

大學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獨自離家。我對新生活充滿期待,同時又小心翼翼地隱藏著病情。有時喝中藥或請假去醫院看病,不不知情的室友們關心我:「還沒好呀。」她們沒有因為我臉上的紅點而遠離我,看我做事時動作艱難,會自然地接過我手裡的活兒。大一時,宿舍樓沒有洗衣機,我手關節變形,不方便洗大物件,碰冷水手指會變紫,她們主動幫我洗衣。

環境友善,我調整好心態,定期複查,按時服藥,病情也控制住了。不斷的幸運,讓我一度以為算命先生的預言就要實現。

2013年,我從年級的130多人中突圍,成為5個通過專升本考試的考生之一。升入本科後我立下心愿,準備畢業後做一名老師。

但體檢時,那位院長的一番話擊碎我對未來的想像。在此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正常人,他提醒我去辦殘疾證。我很難接受,原來,在一些人眼裡,自己被視作弱勢的殘障群體。

畢業後的第二年,我被檢查出肺部纖維化。硬皮病病情嚴重後,會影響內臟,肺部纖維化是最直接的表現。這意味著,十多年的積極治療落了空,病情將會再一次惡化。

那一陣,我住在家裡,全身關節都痛,連穿衣、走路都需要家人來協助完成。

26歲了,卻依舊是父母的負累,我萌生出輕生的念頭。

我開始向朋友們交代後事,第一次坦白自己患上硬皮病的事實。雖然生前害怕鏡頭,但我希望有人能記錄自己的葬禮。希望葬禮可以像《滾蛋吧!腫瘤君》的劇情一樣,在輕鬆的氛圍下回顧我的一生。

幾乎要徹底放棄自己時,我在硬皮病病友群,看到「罕見病發展中心」線下交流活動的邀請,報名截止日期已過,我找到主辦方,懇求能參加這次活動。他們答應了。應主辦方要求,與會的人需要分享自己的經歷,我提前製作了介紹硬皮病的PPT。

此前,我很少接觸到患上罕見病的人。第一次,我見到因為多次骨折、身體收縮了一半的「瓷娃娃」,一位患有「肢帶型進行性肌營養不良2E 」的患者坐在輪椅上,只有眼睛、嘴巴和右手的大拇指能動。病友們外貌的改變,以及生活和就業中遇到的歧視,讓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衝擊。

輪到我分享,害怕鏡頭、害怕被關注的恐懼感向我襲來,我擔心自己會搞砸。

但站在演講台中心位置時,看到台下病友們鼓勵的眼神,我哭了,眼淚滾燙,從臉上划過。我忽然接納自己了——或許硬皮病一輩子不會治癒,我要和它相伴終生,但我不再害怕。

會後回成都當晚,習慣用打字方式和我聯繫的父親,像有心靈感應一般,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起初我不敢接,那時咳嗽加劇,我怕父親察覺到異常。

我剛張口叫了一聲:「爸爸。」眼淚又滾了出來。一向溫和的父親嚴肅地呵斥我:「現在,立馬,回家!老漢兒陪你切治。我們從來都沒有放棄你,你自己也不準放棄。你不回來,我就和你媽媽連夜去成都看你。」

父親提出讓我去上海的一家醫院試試,他表示很多病友反饋不錯。我問父親是從哪裡獲取這些信息。

父親害羞起來。告訴我,他一直 「潛伏」在病友群里,默默記下對我的病情有幫助的信息,通過我和病友的聊天內容了解我的動向。這一切,我此前一無所知。我意識到,自己是多麼任性啊。

捨不得父母辛苦,我拒絕他們陪同的要求,獨自踏上去上海治療的道路。我準備好獨立面對病魔了。

我一瘸一拐地推著行李箱住進醫院。會議之後,大會組織者問有沒有人想做這種公益組織,可以保持溝通。一個念頭在我的腦海里冒泡:我想替硬皮病患者發聲。

我告訴父親,我想用一年時間,提高人們對硬皮病的認知,不讓別人再經歷我經歷過的痛楚。比如大學時期,我手部變形,其實,如果平時注意不要沾冷水、多做手部按摩等,這可以提前預防。一年之後,再回去上班。

父親同意了,他一向很支持我,也想讓我在家好好休養。

一腔熱情的我,直到面臨人手、場地、經費等現實問題,才意識自己想得太簡單。

我一邊做治療,一邊諮詢自己的主治醫生楊醫師,參考其他的罕見病組織模式,整理資料,請一位在大學學設計的病友設計宣傳頁,我們在醫院免疫科的候診室,看到患上硬皮病的病友,拿著宣傳頁主動攀談,邀請他們參與進來;資金短缺,我找父親借了5000元墊付了場地費。

病友會在重重困難中推進。2017年3月,第一屆全國硬皮病大會在上海舉辦,現場一位大姐,身邊好幾位家屬陪伴,他們從福建過來。大姐是80位病友里唯一一位坐著輪椅來的人。她從確診到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只有兩三年,那時家裡已經有了一個十多歲的孩子,丈夫對她語言羞辱,甚至暴力對待。而她的父母一直不願放棄獨生女兒,陪她治病,照顧她。

她母親在台下抱住我哭了,說要不是這次來,他們真的不知道該去哪裡做最後一搏。一位醫生看到她的情況,和醫院協商後,安排她進入上海一家醫院治療。住院期間,她母親在群里跟我分享,治療效果很好,女兒正在恢復中,甚至能從輪椅上站起來。

幸運並未一直延續下去。她出院後不久便去世了,她母親在群里告知我們,便退了群。那之後,逢年過節我們還會彼此問候,但我一直不敢開口詢問她女兒去世的原因。

會議結束後,一位病友開始在群里攻擊我,說我貪了組織的錢。當時,我們拍了一個小短片,病友不願出境,只有我一個人出鏡,他又說我拍了是想自己出名。

我在微信朋友圈裡分享了和一個朋友聚餐的動態。有病友截圖發到病友群里,「小嬡過的日子好著吶,吃好喝好,哪裡有空想我們的難處。」我覺得委屈,我花自己的錢吃飯,也要受到指責。

面對種種非議,我強烈地想要放棄。父親鼓勵我:「只要你認為自己做的對,就要堅持下去。」

我正面回應了一些質疑,開始全身心地投入公益組織。我希望我們能被當做正常人對待,也希望病友們都能敬畏生命,即便生病,我們也能體面、有尊嚴的活著。

我不再懼怕拍照,甚至可以面對鏡頭向大家科普硬皮病。硬皮病患者面部僵硬,這就是我之前深深厭惡的「面具臉」(醫學名稱)。但我漸漸轉變觀念,面具的一面,是拿起,我對公眾科普硬皮病的嚴重性,引發更多的關注,消滅歧視。面具的另一面,是放下,我和病友們坐在一起,告訴他們,硬皮病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們趕不走它,卻可以想辦法和它共處。

之後,我接觸到更多的病友。一位28、9歲的女孩找到我,說她確診硬皮病之後,公婆逼著丈夫跟她離婚。說家族中出了這樣的病人,會影響家族聲譽和後代的健康。她的丈夫是教授,公婆都是高知分子,她自己是公務員。此前,她和丈夫剛結婚不久,還準備孕育孩子。

我為這樣的偏見而難過:硬皮病通過治療,控制得好,不會影響人的生活甚至外貌。我們只是生病了,為什麼因此否定我們整個人?她沒有犯法,沒有傷害別人,為什麼要安上給家族帶來污點的罪名?

靚靚是給我最多力量的病友。初識時,她已經是「高重危」患者,24小時躺在床上,已經徹底喪失生活自理能力,人卻一直樂觀。

靚靚愛美,臉部肌膚浮腫僵硬,她想發自拍,翻出生病前好看的照片發出,自嘲為「一年一度的炒冷飯環節」。治病副作用導致脫髮嚴重,靚靚請父親為自己剪了一個寸頭,她笑稱父親是「tony」老師,還覺得自己的短髮酷斃了。朋友為她算命,說她是「童子命」,她洒脫地說算得很准,因為童子命是英年早逝的意思。

我們聊得投機。靚靚從未對我說過「加油」,她說自己不信「早日恢復健康」,也不怨天尤人,只是不滿意痛苦的時間太漫長。

靚靚的微博永遠停留在2017年10月9日。

那天,朋友用她的微博發了一條訃告:靚靚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願天堂里沒有病魔。

看到這條微博的時候,我正在翻看著國外硬皮病網站,獲取新的資訊。我冷靜地思索完周五公眾號應該發布希么內容,回復新確診的病友,不要害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忙完一切後,我躲在衛生間哭了一場。今後,我會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靚靚的樂觀,帶著她一起攻克每一場戰役。畢竟活著,就是老天給我的最好禮物。

我對父親食言了,三年來,我沒有回歸之前的工作,一直在為「硬皮病關愛之家」努力。雖然醫學在短時間沒辦法有更大的突破,但我相信,一直堅持下去一定會改變些什麼。我希望「硬皮病關愛之家」儘快依法完成組織註冊,取得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

生病後,我臉上密布著紅紅的斑點,一些化妝品對皮膚有刺激,除了工作和會議之外,我很少化妝。但人都有愛美之心,我就在眉毛上下功夫。不管生病期間臉色多憔悴,我相信一條完整美麗的眉毛會讓人看起來有生氣。但由於遺傳,我的眉毛淡的幾乎看不出,常被人笑話沒有眉毛。我手拙,畫的眉毛很粗厚、搞笑。

去年春天,妹妹陪著我紋了一條半永久的眉毛。我忍住細微的痛感,結束後,我仔細打量鏡中那條細細的精緻的眉毛,鏡子里的姑娘看起來和任何一個普通的美麗女孩沒什麼不同。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提及人物姓名為化名

- END -

口述 鄭嬡,「硬皮病關愛之家」創始人

撰文 | 張小冉

編輯 | 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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