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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晉書》看唐代的《世說新語》接受

從《晉書》看唐代的《世說新語》接受

從《晉書》看唐代的《世說新語》接受

唐修《晉書》採用《世說》入史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個著名的公案,其褒貶毀譽蘊涵著豐富的文化意義。本文從接受史角度入手,在取捨與剪裁、統整與編排、訂補與訓釋、贊潤與篡改等四個方面,詳細梳理《晉書》對《世說》的采撰實況,認為唐代史臣基本上是把《世說》作為一般史料來看待和處理的,其采撰行為之所以引起如此巨大的反響,恰好說明《世說》在唐代業已成為一部知識分子喜聞樂見的通俗經典。

《世說新語》(下稱《世說》)在隋唐時期的接受情況,要比南朝明朗得多。

主要表現在五個方面:(一)目錄學著作的著錄;(二)《大唐新語》的模擬;(三)文人詩文的徵引;(四)史家劉知幾的評論;(五)官修《晉書》的大量采撰。這一時期,傳統的小說文體概念已經形成,但總的來說,唐代對《世說》的接受仍在史學的籠罩之下。所以,在對其傳播接受的歷史進行深入考察後,我們將唐代歸入《世說》接受的「史學期」。[1]關於這一點,更具典型性的例子是唐太宗御敕修撰的《晉書》。《晉書》對《世說》的大量采撰,以及後人對《晉書》得失的褒貶,無形中為我們確立了一個藉以觀照唐人接受《世說》情形的生動坐標:一方面,采撰本身揭示了史臣們對《世說》歷史價值的確認,另一方面,采撰行為遭致的譏評又暴露了在史學目光的逼視下,《世說》那藏掖不住的文學性和小說品質。

一、《晉書》的修撰及其當代評價

唐修《晉書》採用《世說》入史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個著名的公案,其褒貶毀譽蘊涵著豐富的文化意義。《晉書》之編撰,蓋因前後十八家《晉史》未能盡善,故御敕史官更加纂撰,以成新書。從貞觀二十年(646)唐太宗頒布修史詔令起,至貞觀二十二年(648)書成奏上,《晉書》的修撰只用了兩年多時間,可謂「速成」。其成書後,「自是言晉史者,皆棄其舊本,競從新撰者焉」[2]。這除了說明唐修《晉書》的確是一部後出轉精的集大成史著外,至少還暗示了一點——它的讓人耳目一新的可讀性。這可讀性是怎麼造成的呢?首先,當與編撰者身份才具有關。劉知幾《史通·論贊篇》云:「大唐修《晉書》,作者皆當代詞人,遠棄史、班,近宗徐、庾。夫以飾彼輕薄之句,而編為史籍之文,無異加粉黛於壯夫,服綺紈於高士者矣。」話雖含貶意,但其主要編撰者房玄齡、褚遂良、令狐德棻、上官儀等人皆為當時著名文士,嫻於辭賦文章,其修史風格比一般史臣更注重文學性,卻是不爭的事實。「遠棄史、班,近宗徐、庾」,也許是劉知幾的一面之詞,但「加粉黛」、「服綺紈」的活兒,令狐德棻們恐怕也沒少做。

其次,《晉書》的取材十分宏富,前代的各種晉史幾乎網羅殆盡。趙翼說:「唐初修《晉書》,以臧榮緒本為主,而兼考諸家成之。今據《晉》、《宋》等《書》列傳所載諸家之為《晉書》者,無慮數十種。」約略言之,蓋有華嶠《魏、晉》紀傳、干寶《晉紀》、謝沈《晉書》、傅暢《晉諸公贊》、荀綽《晉後書》、束皙《晉書》、孫盛《晉陽秋》、王隱《晉書》、虞預《晉書》等,宋以後則有徐廣《晉紀》、沈約《晉史》、謝靈運《晉書》、王韶之、荀伯子《晉史》、張緬《晉鈔》、臧榮緒《晉書》、劉彤注《晉紀》、蕭子云《晉書》等。另據《唐書·藝文志》所載晉朝史書,尚有陸機《晉帝紀》、劉協注《晉紀》、劉謙《晉紀》、曹嘉之《晉紀》、鄧粲《晉紀》、檀道鸞《晉春秋》、蕭景暢《晉史草》、郭季產《晉續紀》、《晉錄》之類,將近三十種。誠如趙翼所言,這些書「當唐初修史時尚俱在,必皆兼綜互訂,不專據榮緒一書也」。[3]這些書雖有「正典」的身份,但受時代風氣的影響,撰述風格十分多樣,它們所提供的千姿百態的歷史圖景,自然會使唐修《晉書》錦上添花,後來居上。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晉書》對魏晉時期小說、雜傳的大量採用。這在當代就引起極大的爭議。劉知幾在《史通·采撰篇》中指出:「晉世雜書,諒非一族,若《語林》、《世說》、《幽明錄》、《搜神記》之徒,其所載或詼諧小辯,或神鬼怪物。其事非聖,揚雄所不觀;其言亂神,宣尼所不語。皇朝新撰晉史,多采以為書。夫以干、鄧之所糞除,王、虞之所糠秕,持為逸史,用補前傳,此何異魏朝之撰《皇覽》,梁世之修《遍略》,務多為美,聚博為功,雖取說於小人,終見嗤於君子矣。」劉知幾作為一代史家,不可謂無識,但過於強烈的本位意識卻使他對《世說》之類的「小說家言」抱有一種不可理喻的偏見。[4]在《史通·雜說篇》里,他又對《世說》特加詆詬:「近見皇家所撰晉史,其所采亦多是短部小書省功易閱者,若《語林》、《世說》、《搜神記》之類。」又說:「近者宋臨川王義慶著《世說新語》,上敘兩漢、三國及中朝江左事。劉峻注釋,摘其瑕疵,偽劣昭然,理難文飾,而皇家撰晉史多取此書。遂采康王之妄言,違孝標之正說。以此書事,奚其厚顏!」如此評價,幾近於謾罵。因為不齒於「短部小書」,就將與之「有染」的《晉書》也一併罵倒,我們自然不能指望從中獲得什麼真知灼見;但有一點是值得注意的,那就是,劉知幾的「酷評」在旗幟鮮明地檢討了正史修撰的方法論問題(確切說就是正史能否采小說、偏記入書)的同時,還第一個揭櫫了唐修《晉書》與《世說》的親密關係。我們認為,唐修《晉書》之所以成為一部還算好看的史書,很大程度上藉助了這種「親密關係」。而這種顯然被誇大了的關係,其實是大有深意在焉的。

二、唐修《晉書》採錄《世說》之因與果

然則,唐修《晉書》緣何會對《世說》情有獨鍾?目前,學者一般認為原因有三:首先,是《晉書》編撰者多為當代文人學士,注重文、史並茂,雅信兼得,而《世說》所記,文筆可觀,故成為取材的上佳之選。其次,唐修《晉書》以臧榮緒《晉書》為藍本,而後者就曾選取了不少《世說》中的記載,轉相引據,自然而然。[5]第三,《世說》本身的特點(如動人的故事,優美的文辭,豐富的史料等)也使它有資格成為編修《晉書》不可或缺的重要參考。[6]這樣的分析基本上是可靠的。此外,在唐時劉孝標的《世說》注本最為盛行,劉注的詳贍進一步增強了《世說》的史料價值,這恐怕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

儘管有以上這些足夠充分的理由,在小說附庸於史傳的時代,《晉書》編者對《世說》的青睞還是難辭其咎。對《晉書》的批評自劉知幾開始,一直就沒有中斷過。五代時所修的《舊唐書·房玄齡傳》就說:唐修《晉書》,「史官多是文詠之士,好采詭謬碎事,以廣異聞;又所評論,競為綺艷,不求篤實,由是頗為學者所譏。」顯然受了劉知幾的影響。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三亦云:「劉知幾《史通》:『《晉史》所采多小書,若《語林》、《世說》、《搜神記》、《幽明錄》是也。曹(嘉之)、干(寶)兩《紀》,孫(盛)、檀(道鸞)二《陽秋》,皆不之取。其中所載美事,遺略甚多。』又云:『唐修《晉書》,作者皆詞人,遠棄史、班,近親徐、庾。』晁子止亦謂:《晉史》叢冗最甚。」也是陳陳相因。直到清代,以《四庫全書總目》為代表的正統言論仍對《晉書》持否定態度:「其所褒貶,略實行而獎浮華;其所採擇,忽正典而取小說,波靡不返,有自來矣。……其所載者,大抵宏獎風流,以資談柄,取劉義慶《世說新語》與劉孝標所注,一一互勘,幾乎全部收入,是直稗官之體,安得目曰史傳乎?……正史之中,惟此書及宋史,後人紛紛改撰,其亦有由矣。特以十八家之書並亡,考晉事者,舍此無由,故歷代存之不廢矣。」這段話幾乎成為對《晉書》的蓋棺論定。

不過,偏見之流行,並不等於思想者真的都給自己放假休息。早在宋代,劉知幾史學思想的權威性,就受到另一位史學大家的挑戰。司馬光在《與范內翰論修書帖》中非常辨證地指出:「其實錄、正史未必皆可據,小說未必皆無憑。」與理論家的劉知幾不同,司馬光是個成功的實踐家。在《資治通鑒》所參考依據的各種典籍中,小說、雜記就佔有相當的比重。他的這句話當是實踐經驗的總結,而非不切實際的空論。南宋人葉適在全面論述《晉書》的得失後,也承認,其所「得」佔七、八成,其所「失」則不過二、三成。[7]趙翼也說:「論《晉書》者,謂當時修史諸人皆文詠之士,好采詭辯碎事,以廣異聞,又史論競為艷體,此其所短也。然當時史官,如令狐德棻等,皆老於文學,其紀傳敘事,皆爽潔老勁,迥非《晉》、《宋》二《書》可比,而諸僭偽載記,尤簡而不漏,詳而不蕪,視《十六國春秋》不可同日語也。」[8]這評價就漸漸趨於持平和公允。到了近代,在新思潮、新觀念的影響下,人們對歷史書寫的認識更為客觀和科學,《晉書》的命運隨之大為改觀。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說:「例如《晉書》,自劉知幾以下,共譏其雜采小說,體例不純。吾儕視之,則何傷者?使各史而皆如陳壽之《三國志》,字字精嚴,筆筆錘鍊,則苟無裴松之之注,吾儕將失去許多史料矣。」[9]這既是為《晉書》鳴不平,又何嘗不是為《世說》等「稗官小說」討尊嚴?這裡,我們看到,褒貶毀譽,都習慣性的將《晉書》與《世說》並論,幾乎給人一種「成也《世說》,敗也《世說》」的感嘆了!

至於今天,更多的學者則認為「現在晉史算是一部好的正史」,[10]「雖不及史漢三國諸書,然以視唐宋以下諸史,尤當較勝一籌,其搜討之博,包羅之富,誠漢以後一偉大著作也」。[11]唐修《晉書》採錄《世說》,不僅「絕非修史之弊,相反,卻是人們對以往史書選材狹窄這一弊病的克服。」[12]它體現了史臣們博採眾長的寬容的文化胸襟,在客觀上還增強了史書的生動性。這一文化史上毀譽參半、聚訟紛紜的接受現象,的確值得深入研究。

三、《晉書》對《世說》的取捨、采撰和篡改

關於《晉書》採錄《世說》之概況,今人高淑清、張亞軍都曾做過統計,其中高氏的統計結果如下:「《晉書》共設十四個類傳,其中十個類傳採用了《世說新語》的條目。合而計之,列傳共采入130人,307條。採用《世說新語》的人數約佔《晉書》列傳所立人物的17%。而且不只是一個人採用1條,有的傳,一個人多至10餘條。如《王戎傳》採用12條,《顧愷之傳》採用11條等。除列傳外《晉書》的帝紀部分又采入3人,5條。列傳與帝紀共采入133人,312條。而今本《世說新語》所收共1130條本文,唐修《晉書》引用的312條約佔《世說新語》條目的28%。」[13]這一統計數據大體是可信的。數據表明,《晉書》采撰《世說》的程度的確驚人,但若要藉此了解《世說》在初唐時期的接受情況,還必須對以下四個方面詳加考察。

(一)取捨與剪裁

從上舉數據可以看出,唐修《晉書》儘管取資《世說》甚多,但絕非像《四庫總目提要》所說,達到了「取劉義慶《世說新語》與劉孝標所注,一一互勘,幾乎全部收入」的程度。事實上,《世說》與《晉書》共同涉及之人物,其言行逸事的很大一部分,還是被《晉書》列傳及載記割捨了,而像支遁、許詢那樣在《世說》中鼎鼎大名的人物,《晉書》竟然沒有為其立傳。[14]這說明,《晉書》對《世說》的記載並非照單全收,而是取捨有度。而其遴選取捨也遵循著一定的原則,藉此可以一窺其總體的編撰傾向。

首先,是重視重大歷史事件中人物的表現。如簡文帝本是一位雅好清談的風流皇帝,留下許多清談及品題人物的名言佳對,如「登峰造極」、「會心處不必在遠」、「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以簡應對之繁」等,但《晉書·簡文帝紀》一概剔除,而只將發生在簡文身上的與國事大局有關的記載——如《政事》篇「初,熒惑入太微」條等——采之入書。其次,是特別偏愛能夠表現人物性情風貌的記載(如《識鑒》《賞譽》《容止》等篇),而對與人物身份相去較遠的逸事忽略不計,有時還為尊者、賢者諱。如《溫嶠傳》只選取其臨危受命、「建匡立之功」(《世說·言語》35)等軼事,而著名的「溫公娶婦」以及「世論溫太真是過江第二流之高者。時名輩共說人物,第一將盡之間,溫常失色」(《品藻》)的記載,則付之闕如。又如《周顗傳》為了表現周顗「處腴能約」、「高才雅道」、「抗言無撓,甘赴鼎而全操」(見傳後「史臣曰」)的忠臣形象,就把他「與親友言戲穢雜無檢節」的所謂「千里一曲」(《任誕》)的粗放行為一筆勾銷。至於像「簡文見田稻不識,問是何草」(《尤悔》)的尷尬事,當然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了。

第三,對於過分誇張或不甚可信的記載,加以適當剪裁。如《世說·德行》第14「王祥事後母朱夫人甚謹」條及劉注,《晉書·王祥傳》大部分予以採用,惟獨不載後母夜半殺祥,「值祥私起,空斫得被」的恐怖情節。此外,剪裁的手段有時也服務於將小說敘事轉變為歷史敘事的目的。如《世說·尤悔》第7條:

王導、溫嶠俱見明帝,帝問溫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溫未答。頃,王曰:「溫嶠年少未諳,臣為陛下陳之。」王乃具敘宣王創業之始,誅夷名族,寵樹同己。及文王之末,高貴鄉公事。明帝聞之,覆面著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長!」

而《晉書》將其系諸《宣帝紀》,在交代司馬懿的一生行事後,於最後一段節引此條云:「明帝時,王導侍坐。帝問前世所以得天下,導乃陳帝創業之始,及文帝末高貴鄉公事。明帝以面覆床曰:『若如公言,晉祚復安得長遠!』跡其猜忍,蓋有符於狼顧也。」《世說》中本無關於司馬懿的正面記載,《晉書》挪用《世說》此條則成了對司馬懿的側面描寫,在對司馬懿本傳收束的同時,又通過其子孫之口對司馬懿作了形象的歷史評價,這樣的編排的確頗具匠心。而且,由於歷史時間(「明帝時」)和敘事方式(倒敘)的確定,這段在《世說》中以「點」的形式被接受的故事,就被置於一種時間的「線」性流程中,成了歷史的一部分。至於溫嶠其人,因為與主旨無關,乾脆被「腰斬」了。此外,針對傳聞異辭,《晉書》又會採用拼接之法,如《方正》第36、38兩條,都提到孔群指斥匡術「鷹化為鳩,尤憎其眼」,實際上屬於一事而傳聞異辭。《晉書》不悟《世說》傳疑之意,乃合兩事為一,穿鑿附會而偏離史實。故余嘉錫說:「蓋《晉書》好采小說,不欲有所取捨,故為此彌縫之術也。」[15]真是一語中的。

當然,《晉書》採錄《世說》也存在不少錯誤。《世說·自新》「周處斬蛟」事,本屬不經之談,而《晉書·周處傳》竟引之入書。不過,這樣的錯誤在《晉書》中,畢竟還是極個別的現象。

(二)統整與編排由於《世說》分門隸事,同一人物的不同性質的言行被分散在不同的篇目里,因此,在進行史學還原時就必須以人物為中心重新歸類。《晉書》正是將這些分散的材料統整起來才完成一篇篇列傳的。對於那些確定要用的材料,則必須加以分析、研究,弄清其發生的時序,然後統整、糅合,使分散的零件熔鑄為一個前後相續、因果相仍的一個序列或整體。如《晉書·周顗傳》:

顗性寬裕而友愛過人,弟嵩嘗因酒瞋目謂顗說:「君才不及弟,何乃橫得重名!」以所燃蠟燭投之。顗神色無忤,徐曰:「阿奴火攻,固出下策耳。」(《世說·雅量》21)王導甚重之,嘗枕顗膝而指其腹曰:「此中何所有也?」答曰:「此中空洞無物,然足容卿輩數百人。」(《排調》18)導亦不以為忤。又於導坐傲然嘯詠,導云:「卿欲希嵇、阮邪?」顗曰:「何敢近舍明公,遠希嵇、阮。」(《言語》40)

這裡連用三則《世說》條目而不覺生硬,就是用了「顗性寬裕而友愛過人」、「王導甚重之」等語句巧妙粘連的結果。統整一般採取「總-分-總」的敘述結構,或總而後分,或分而後總,分述時以「嘗」「曾」「又」等詞勾連,總結時則多採用「性……而……」或「其……如此」句式,如「其矯情鎮物如此」(《謝安傳》)、「其輕易權貴如此」(《陸玩傳》)等等,使《世說》打亂時序和因果聯繫的「叢殘小語」重新回到史傳敘事的時間流程之中。

《晉書》的編者們還注意到《世說》敘事賓主穿插、前後互見的特點,在修史時有意識的加以甄別、排比,將關於兩個人物的同一記載,編排在最合適的傳記中。如《雅量》篇所載「東床坦腹」的故事,正面描寫郗鑒,側面描寫王羲之,但其「主人公」卻是王羲之,故史臣將其放在《王羲之傳》里。《識鑒》篇載褚裒於眾人中識別孟嘉的故事,本是激賞褚裒之「默識」,《晉書》將之歸入《孟嘉傳》,以烘托孟嘉的才超眾流。似此巧妙安排均可見編者之匠心。

(三)訂補與訓釋

《世說》記載逸聞瑣語,每每忽略背景,斷章取義,《晉書》則稍加考辨,取其詳審。如《賞譽》第54條:

王丞相云:「刁玄亮之察察,戴若思之岩岩,卞望之之峰距。」

此條當轉引自《郭子》,末有「並一見我而服也」。乍一看,讀者會以為這句話是王導對刁、戴、卞三人的讚美,其實不然。劉孝標註引比《郭子》更早的《語林》,就將事情真相表露無疑:

孔坦為侍中,密啟成帝,不宜往拜曹夫人(王導妻)。丞相聞之曰:「王茂弘駑痾耳!若卞望之之岩岩,刁玄亮之察察,戴若思之峰距,當敢爾不?」

原來,這話本是王導的憤激之詞,同時也暗含了對那三人的不滿,聯繫三人與王氏家族的關係,這樣的記載還是符合史實的。《晉書》將此事置諸《卞壼傳》,並採用了《語林》的說法,且加了一句鋪墊:「時王導以勳德輔政,成帝每幸其宅,嘗拜導婦曹氏。侍中孔坦密表不宜拜。導聞之曰:……」這樣就把這句話的背景交代清楚了。另如《文學》篇「三語掾」的故事,《世說》記載是阮宣子(修)與王夷甫(衍)問答之詞,而《晉書·阮瞻傳》則以此事屬之阮瞻與王戎。查《御覽》二百九《太尉掾》門及三百九《言語》門引《衛玠別傳》所載此事,均作阮千里(即阮瞻),程炎震以為「則是瞻,非修也」。[16]可見,史臣們為了考信求實,的確是下了大功夫的。

除了訂補,還有訓釋。《世說·賞譽》:「桓茂倫云:『褚季野皮裡陽秋。』謂其裁中也。」後一句解釋有人懷疑是「讀者評語攙入正文」。[17]這是有可能的。因為今本《世說》幾經宋人刪削,不復其舊,而「唐寫本殘卷」所見數條,絕無此類看似作者「旁白」或「解釋」的語句。「裁中」云云似不合《世說》撰例。但無論如何,至少表明,「皮裡陽秋」一語,在《世說》的編撰或流傳過程中,屬於存在「理解障礙」的詞語,需要加以疏通解釋。《晉書·褚裒傳》則作:

裒少有簡貴之風,……譙國桓彝見而目之曰:「季野有皮裡陽秋。」言其外無臧否,而內有所褒貶也。

這裡的「言其外無臧否,而內有所褒貶也」,正是對「皮裡陽秋」一語的解釋。[18]此外,《世說》有些文句因為出自口語,斷句頗難。如《方正》「王文度為桓公長史時」條,當王坦之告訴其父王述(藍田)桓溫要為子求婚之後,「藍田大怒,排文度下膝,曰:『惡見文度已復痴畏桓溫面兵那可嫁女與之!』」此句句讀,直到明代尚眾說紛紜,[19]實則這一問題《晉書》早已解決。《王述傳》作:「汝竟痴耶?詎可畏溫面,而以女妻兵也!」非常準確的傳達了本文的意思,也更為符合王藍田狷急抗直的性格。這些對《世說》本文的訓釋,或出於會心,或憑藉考證,使文本背後的意思和語境更為清晰了。

(四)贊潤與篡改

唐修《晉書》對《世說》的採用,事實上也屬於「二度創作」,很多地方都做了細小的改動。或改動文字,添枝加葉。如《識鑒》載:「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晉書·張翰傳》則改作「菰菜、蓴羹、鱸魚膾」,似乎更符合生活常識。[20]

或改動人事,反正為誤。如《世說·德行》載:「王安豐遭艱,至性過人。裴令往吊之,曰:『若使一慟果能傷人,濬沖必不免滅性之譏。』」《晉書·王戎傳》竟改裴令(即裴楷)為其女婿裴頠;《識鑒》「王恭隨父(王蘊)在會稽,王大(忱)自都來拜墓,恭暫往墓下看之」條,《晉書》以王大為王悅,張冠李戴,導致錯誤。當然,也有看似對《世說》所記人事有改動,而實際上是《晉書》別有所本的情況,如《文學》篇記:「殷仲文天才宏贍,而讀書不甚廣,博亮(疑當為傅亮)嘆曰:『若使殷仲文讀書半袁豹,才不減班固。』」《晉書·殷仲文傳》作謝靈運語,且解釋說「言其文多而見書少也」。而據《文選集注》六十二江文通擬殷東陽《興矚詩》注,此條記載乃引自沈約《俗說》。這樣的改動究竟是對是錯,我們就難以判斷了。

或一事兩系,節外生枝。如「溫嶠初為劉琨使來過江」條,寫溫嶠既詣王丞相,丞相亦厚相酬納,既出,歡然言曰:「江左自有管夷吾,此復何憂!」(《言語》)《晉書·溫嶠傳》節引此條用之,而《王導傳》又以此事屬桓彝。再如《世說·賞譽》第15條:

庾子嵩目和嶠:「森森如千丈松,雖磊砢有節目,施之大廈,有棟樑之用。」

此條記載分別被《晉書·和嶠傳》和《庾敳傳》收錄,一為庾敳題目和嶠,一為庾敳賞譽溫嶠。姚范《援鶉堂筆記》三十三對此事詳加考證後說:「《晉書·敳傳》作溫嶠,自不誤。其《和嶠傳》乃又采《世說》妄入之,斯為誤耳。」余嘉錫氏按語亦云:「今本《晉書》雜采諸家,失於契勘耳。」[21]凡此種種,都說明由於《晉書》乃屬集體撰修,作者學識層次不同,材料來源紛繁,其個中情節十分複雜,所以所謂《晉書》對《世說》的接受只是一個寬泛的說法。

但這些細枝末節比起那種帶有重大政治原因、不得已而為之的改修來,實在是微不足道。由於《晉書》是在唐太宗李世民的直接授意下撰修的,事實上帶有「政治任務」的色彩,唐太宗甚至還親自為一些紀、傳撰寫評論,在《晉書》中往往以「制曰」出之,故唐修《晉書》又有「御撰」一說。[22]在這樣的背景下修史,史臣們對歷史人物的記載和評價,不可能不受到最高統治者的影響。日本學者清水凱夫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即唐修《晉書》是在唐太宗李世民聖意強烈籠罩下改修的。比如《晉書·王羲之傳》說:「(羲之)年十三,嘗謁周顗,顗察二異之。時重牛心炙,坐客未啖,顗先割啖羲之,於是始知名。」這一記載,是將《世說新語·汰侈篇》收錄的「王右軍少時,在周侯末坐,割牛心啖之。於此改觀。」改修入《晉書》的。「《世說》編者本意是對少年王羲之行動的膽大、無禮的性格稍稍加以批評,因此才把它收在帶有貶意的《汰侈篇》中;而《晉書》編者卻有意識地把逸事改成稱揚王羲之,這不僅是單純的字句表現上的改修,而是關係到人品的重大修正。」[23]因為李世民對王羲之特別偏愛,認為其書法「盡善盡美」,古今獨步;一代「書聖」就此產生。《世說·容止》「時人目王右軍:飄如游雲,矯若驚龍」條,本是對王之風度的品藻之語,而在《晉書》里,則變成「尤善隸書,為古今之冠。論者稱其筆勢,以為飄如游雲,矯若驚龍。」這些「改修」,當是王羲之書品地位因皇帝的推崇而空前提高的產物。

此外,《晉書》對《世說》的接受還表現在,《世說》的一些分類及品題用語如「容止」、「簡傲」、「識鑒」、「雅量」、「自新」、「豪爽」等被《晉書》大量沿用,可見,這些詞語在唐代已經成為全面展現魏晉風度的基本元素了。

四、結語

綜上所述,《晉書》的編撰者採用《世說》,基本上是把《世說》作為史料來看待和處理的,態度上與對其它史料並無不同。而且,《晉書》對《世說》的採用還很保守,同一事件如果同時見諸《世說》及其它文獻,《晉書》未必獨重《世說》。[24]誠如余嘉錫所言:「凡《世說》所載事,皆自有出處,《晉書》往往與之同出一源。後人讀《晉書》,見其與《世說》同,遂謂采自《世說》,實不然也。」[25]從此一角度說,今天所統計的《晉書》采撰《世說》之數字實有誇大之嫌,某種程度上,《世說》並非源頭性材料,而是扮演了一個「二傳手」、「中轉站」的角色。

那麼,何以《世說》被《晉書》採用會成為一個不容忽視的文化現象呢?竊以為大概有以下幾點原因:其一,《世說》在初唐時已流傳甚廣,為文化圈中人士所喜聞樂見,同時,《世說》的版本已經得到定型,且已作為一個整體為人們所熟悉和接受,所以,對《世說》的任何一種文化加工(徵引或采撰)極易被人敏感地發現和捕捉。這也是人們對《晉書》徵引采撰的其它參考文獻視而不見,惟獨對《世說》過目不忘的首要原因。

其二,由於《世說》具有高度精緻的語言藝術,塑造了一批極富個性的人物,它的絕大多數條目都自成一個相對獨立和完整的藝術品,一旦妄加改動割裂,勢必會損傷其原本的藝術性和完整性,表達效果也要大打折扣。所以對它們的改造很難做到「不留痕迹」,通常的情況是,只能做些字句的變換,而不能、更是不忍做大的改動。這樣做的代價是,極易被按圖索驥地找到「出處」,從而授人以柄。《晉書》對《世說》的這種「不忍割愛」的態度,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人們對《世說》藝術價值的認同。

第三,《晉書》吸取《世說》的語言藝術及人物塑造之法後,使史傳敘事的文學色彩和寫實效果都大大加強,這是它對傳統史書撰寫方式的一大突破,也是「自是言晉史者,皆棄其舊本,競從新撰者焉」的主要原因。劉師培在論及漢魏六朝的「寫實文學」時指出:「《晉書》《南、北史》喜記瑣事,後人譏其近於小說,殊不盡然,試觀《世說新語》所記當時之言語行動,方言與諧語並出,俱以傳真為主,毫無文飾。《晉書》、《南、北史》多采自《世說》,俱非如後世史官之以意為之。至其詞令之雋妙,乃自兩晉清談流為風氣者也。」「唐以後之史書用虛寫者甚多,非獨不及《史記》《漢書》,且遠遜於《晉書》《南、北史》。唐人所作之小說未嘗不多,而《唐書》所以不及《晉書》、《南、北史》之採用《世說新語》者,則由文勝於質,不善寫實而已。……今之謂中國文學不善寫實者,責之唐宋以後固然,但不得據此以鄙薄隋唐以前之文學也。中國文學之敝,皆自唐宋以後始。」劉氏以寫實與虛構泛論文史,以為既有寫實之文學,亦有虛寫之史書,史書而采寫實之文學,不僅不為小過,甚至還有大功。如此見解,宏通高邁而又洞悉幽微。[26]只可惜,在以劉知幾為代表的正統史家「誅心之論」陰影的籠罩之下,《晉書》的這種創新性一直沒有得到充分認識和發揚光大,唐以後歷代史書變得面目可憎也就在所難免了。

注釋:

[1]參見劉強《「世說學」論綱》,載《學術月刊》2003年11期。

[2]劉知幾《史通·古今正史》。

[3]趙翼《廿二史劄記》卷七「晉書」條。

[4]如《史通·暗惑篇》中,劉知幾評《容止篇》所記曹操「捉刀」事說:「昔孟陽卧床,詐稱齊後;紀信乘纛,矯號漢王。或主遘屯蒙,或朝罹兵革,故權以取濟,事非獲已。如崔琰本無此急,何得以臣代君?況魏武經綸霸業,南面受朝,而使臣居君坐,君處臣位,將何以使萬國具瞻,百寮僉矚也?又漢代之於匈奴,雖復賂以金帛,結以姻親,猶恐(兀蟲)毒不悛,狼心易擾。如輒殺其使者,不顯罪名,何以懷四夷於外蕃,建五利於中國?」余嘉錫於此加按語說:「此事近於兒戲,頗類委巷之言,不可盡信。然劉子玄之持論,亦復過當。考《後漢書·南匈奴傳》:自光武建武二十五年以後,南單于奉藩稱臣,……。其君長且俯首受屠割,縱殺一使者,曾何足言?……子玄張大其詞,慢持西京之已事,例之建安之朝,不亦傎乎?」語極有見。參見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1983年版,頁606。

[5]按:臧榮緒所修《晉書》早已亡佚,今所見臧書是清人湯球的輯本(凡17卷,又補遺1卷,叢書集成本),而輯本中有不少採用《世說新語》的例子。劉知幾要批評,也應該先從臧榮緒開刀。

[6]參見高淑清《晉書緣何採錄世說新語》一文,載《社會科學戰線》1999年6期。

[7]見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三十《晉書·總論》。

[8]趙翼《廿二史劄記》卷七「晉書二」條。

[9]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10]見劉節《中國史學史稿》。

[11]廖吉郎《六十年來〈晉書〉之研究》,台北中正書局1974年版。轉引自朱大渭《晉書的評價與研究》,載《史學史研究》2000年第4期。

[12]參見高淑清《晉書取材世說新語之管見》一文,載《社會科學戰線》2001年第1期。

[13]參見高淑清《晉書取材世說新語之管見》。另,張亞軍的統計結果大致與高淑清相同,故不贅舉。見《從捃拾世說新語談晉書的文學色彩》,載《齊齊哈爾大學學報》2001年7月。另有柳士鎮也做過統計,計有400餘條,占《世說》總條目的三分之一強。參見《〈世說新語〉〈晉書〉異文語言比較研究》,《中州學刊》1998年第6期。

[14]李慈銘《越縵堂日記》第二十一冊說:「《晉書》無許詢、支遁等傳。名言佳事,刊落甚多。蓋以鳩摩羅什、佛圖澄皆有道術,故入之《藝術傳》。遁既緇流,而以風尚著稱,無類可歸,遂從闕略。然不列詢於《隱逸》,又何說乎?若收許詢,便可附入道林。因及釋道安、竺法深、慧遠諸人,標舉勝會,亦自可觀,作史者所不當遺也。」

[15]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頁319。

[16]程炎震《世說新語箋證》,載《國立武漢大學文哲季刊》第七卷第二期(1942)、第三期(1943)。

[17]參見蕭艾《世說探幽》,湖南出版社1992年版,頁17。

[18]周一良《魏晉南北朝時札記·晉書札記》:「《晉書》外無臧否云云,即解釋『裁中』一詞。」此說未必。從語意上分析,也可以理解為對「皮裡陽秋」的解釋。若「裁中」一詞果為後人所注,則《晉書》作者未必得見。周氏還說:「然《世說新語》及《晉書》之解釋皆近於望文生義。『皮里』實即『活人』之意。……皮裡春秋原意不外活春秋也。」方一新則認為:「將『皮里晉書』解釋為『活晉書』,意思並不錯,但似不能由此得出『皮里』就是『活人』,『皮裡春秋』(陽秋)就等於『活春秋』的結論。」見方一新《東漢魏晉南北朝史書詞語箋釋》,黃山書社,1997,頁201。

[19]凌濛初尚以為當以「面兵那」為句,殊不可解。見凌濛初《世說新語鼓吹》本按語。

[20]詳見余氏《箋疏》,頁394。

[21]參見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頁427-428。

[22]據《新唐書·藝文志》「正史類」稱:「《晉書》一百三十卷,房玄齡、褚遂良、許敬宗、來濟、陸元仕、劉子翼、令狐德棻、李義府、薛元超、上官儀、崔行功、李淳風、辛丘馭、劉引之、陽仁卿、李延壽、張文恭、敬播、李安期、李懷儼、趙弘智等修,而名為御撰。」

[23]參見清水凱夫《從晉書的編纂看蘭亭序的真偽》,載《西南民族學院學報》1996年3期。

[24]如前面提到過的《識鑒》第16條「褚裒默識孟嘉」的故事,《晉書·孟嘉傳》的記載就與《世說》不同。對照此條劉注引《嘉別傳》,可知《晉書》實祖述《嘉別傳》,文字幾乎全同。

[25]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頁428。

[26]參見羅常培整理的劉師培《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漢魏六朝之寫實文學》,載《中古文學史論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6月版。

(原載《上海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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