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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靜下來心來學習啊」,對不起,這對我來說有點難

和醫生道謝後,我拿著診斷書從精神科走出來,順著指示牌去藥房拿葯。藥劑師把葯給我時,順手抽了張紙一起遞給我,她指指自己的眼睛,我才反應過來自己臉上有些濕潤。

怕別人看出異樣,我低頭往外走,眼淚卻越來越控制不住。哭不是因為得了絕症,而是因為壓在我心底的大石一下子消失了,如釋重負的我恨不得把二十幾年來無處訴說的委屈一次哭完。我終於知道困擾自己這麼多年的多動與分心,是因為一種叫做ADHD的病,它的學名是「注意缺陷多動障礙」。

是個人就有分心的時候,學習時也好,工作時也罷。但我的分心,已經成為壓在頭頂上的烏雲,遮住人生所有的陽光。

從小,我就羨慕那些能靜心學習的學霸

如果要用一個詞形容我過去二十多年的人生,那就是「磕磕絆絆」。

我的媽媽在幼兒園工作,經手的孩子多得數不清,可打我記事起,她就說,我是她見過的最難帶的孩子。別的小朋友不乖都是有原因的,但我卻顯露著些微的「不正常」。

我不是那種到處搞破壞的熊孩子,也不會在大街上不依不饒地索要什麼東西,但我總是安靜不下來,哪怕是毫不費勁地趴在床上,我也要不停地變換姿勢。那時,長輩們常開玩笑說,要帶我去醫院看看有沒有多動症。

長輩的玩笑話是我對「多動症」最初的印象。但那時我還小,本就是貓嫌狗厭到處撒野惹事的年紀,所以多動並未給我帶來太大的困擾。而當我上學後,才逐漸意識到「多動」帶來的破壞力——因為我不只是身體靜不下來,大腦也一樣多動,也就是所謂的「分心」

上課的時候,你如果仔細看我的眼神,就會發現我總是在走神。

坐教室第一排的時候,老師能清楚地看見我所有的小動作,沒事,我可以盯著老師的衣服、表情、動作,配上各種小說情節,腦補出一場大戲。座位在窗邊的時候,外面飄來的聲音、一隻飛過的小鳥、遠處平樓天台走過的人,都可以輕易把我的目光從黑板誘惑到窗外,而即使那時我真的想好好聽課。

我的注意力根本集中不了,於是整個學生時代,我從老師那裡聽得最多的話便是「你靜下心來學習啊」。

但很多時候,這好像不是我能控制的。高三時,我內心很緊迫,知道要抓緊每一分每一秒,但一到自習時間,我的身體就是不聽使喚。用班主任的話來說,我那叫萬花叢中一點綠,太顯眼了。能不顯眼嗎?齊刷刷埋頭做題的背景中,我一個人,摸頭、玩文具盒、左搖右晃,看看這本書放下又翻翻另一本書,拿出一本資料做幾道題又換一本,實體版無規律的布朗運動。

所以從小到大,我都羨慕那些做事高度集中的學霸。

「由早上戀在大沙發中,蓋著小小絲綿被,身邊堆滿零食直到凌晨時分一口氣地把它看完……」,這句話構建了我腦海里關於讀書最美的畫面。可這樣的場景,對我來說不存在的。就算擁有了最舒服的沙發,找到了最舒服的坐姿,我還是會每隔幾分鐘地變換坐姿,並且看幾行字就開始神遊天外。

我因此嘗試過各種讀書辦法,比如用手指或者筆定位,一行一行移動,沒用,最後神遊回來發現手在無意識劃橫線。腦海默讀,更沒用,一小會兒腦子裡就完全沒聲了。大聲讀出來?可這樣看書哪有樂趣,會被當做神經病吧。

我以為的「一切都會變好」,

真的只是我以為

學習上是這樣,工作後也沒有變得更好。我的工作,需要經常和人打交道,還需要細緻地跟進流程。可這些要求就像是我的對立面,我很難記住別人說的細節,流程也常常忘記跟進,工作大半精力耗在四處補救上。就算別人坐我對面,一對一談話,我也能走神到飛起。記憶就像被橡皮擦隨機擦除的紙一樣,這裡少一點痕迹,那裡少一些細節,忘事、拖延依然是常事。

雖然從沒有犯大錯,可那些「屢教不改」的小錯誤,讓同事和領導對我的印象就是「聰明,但不靠譜,可以給任務,但不能完全放心」。這種不被完全信任的感覺非常糟糕,可我也無處叫苦,因為自己心底明白,事實如此。

比如最近要負責一個重要的會議,我小心翼翼地在腦海里把所有要做的事過了一遍,心想著應該沒問題了吧。但當天,我卻直接忘了有開會這件事。先去的同事詢問起來,我才想起要開會。可會議室需要紙質申請,而我只走了電子申請,還倒霉地被佔用了,只能臨時換會議室,電話通知所有參會人員。這種過山車一樣的場景,是我人生重要的組成部分,以至於沒啥事的時候,我依然會提心弔膽,害怕現在只是暴風雨前的的平靜,遲早有什麼大招突襲。

更難受的是,工作以後,「你聽懂我說的了嗎」這句話如影隨行。我知道我的理解能力沒問題,可那些被我忽略的小細節,總會讓通向終點的道路曲曲折折。雖然最後事情也完成了,但其間經常會因為我錯過的內容,返工、重複確認、狂催流程。如果我最初能認真聽別人說話就好了,但我真的儘力了。

由於時時受挫,我也越來越害怕與人交往。經常遲到,記不住別人的話,忘記對方的喜好,很多人因此覺得我以自我為中心。沒有啊,我只是腦子像被關機一樣記不住這些細節,並不是不關心家人朋友。

是我的錯嗎?也許是吧。可以改嗎?怎麼嘗試都改不過來。這種無力感和絕望時時刻刻都像一隻大手,緊緊捏著我的心臟,讓我呼吸不過來。

而我能安然無恙沒得罪太多人,依然有愛我的朋友和親人,很大原因在於每日能量限額中,我划了一大塊用於自控。控制自己不要崩潰,壓制時不時升騰起來的「要不就這樣算了」,剋制想要吼人和扔下一切的衝動,安撫或暴躁或沮喪的情緒,所以至少在不熟的人看來,我還是「正常」的。

有一天我終於意識到

它可能是個病,於是去了醫院

當我被萬般困擾,在網上搜索「總不能集中注意力」時,有人提到了ADHD這種病。帶著好奇去了解了一下,沒想到不少人都有類似的經歷。原來感覺自己在一座孤島,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和島上的動物植物說話,它們也只是看看我就跑開,得不到任何回應。而那一刻卻覺得,我好像有同類了。

於是,我特意買了兩本科普ADHD的書,其中《分心不是我的錯》里介紹了各種案例,我發現那些案例里的患者和我很像,他們的經歷讓我感同身受地瘋狂點頭。

「他們常常有好幾個計劃同時進行,他們總在忙,卻很難真正完成任何事,因為他們會拖延;他們經常情緒不穩定,可以沒有任何原因地在瞬間從極高昂變得極低落;他們很容易生氣,尤其是被打斷或遇到改變的時候;他們的記憶有很多漏洞……」——《分心不是我的錯》 丨 圖蟲創意

為了給自己一個心安,我決定立馬找時間去醫院精神科。

我在深圳,去的是康寧醫院。進診室後,醫生很和藹,讓我講一下有哪些癥狀,我把能想到的、從小到大的這些兒事都講了一遍,過程中覺得非常不好意思,感覺自己像在網上看到什麼野雞養生知識就在專業人士面前關公耍大刀一樣。最後醫生開單讓我做完相應檢查後給她看結果。

檢查一共有五項,第一項檢查需要帶上頭套,然後安靜坐一會。另一項檢查也要戴頭套,還需要洗頭。護士把我帶進一個只有一台電腦的小房間,我需要聽耳機里的兩種聲音並做出反應,就像英語聽力一樣,其中一種不用任何反饋,另一種聲音一聽到就按1。

接下來兩個檢測是在一間房做的。一個測試需要帶著耳機看屏幕,聽到或看到1,就點擊滑鼠左鍵,聽到或看到2不用任何反應。另一個測試是在1~9的一整頁數列里,按要求划去相應的數字,做完後不能反查自己有沒有漏掉。

最後的測試是填寫一份有90題的問卷,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選擇對應的答案。

做完這些測試很快就能拿到結果。掛了複診號,醫生翻看結果後,說我屬於多動症障礙中度,並且情緒問題非常嚴重。醫生開了點葯,讓我看看吃後是否有效,並建議如果有必要,可以諮詢成人精神心理。

醫生和我分享了一下其他的病例,讓我不用太擔心多動障礙對生活的影響,影響肯定有,就像近視一樣,會伴隨一生,但總有辦法緩解的,找到適合自己的方式,一樣可以應對學習和生活。

僅僅知道從小困擾我的問題有一個名詞能解釋,心裡都好像有一束光衝破籠罩已久的烏雲。從小我就知道自己注意力很難集中,很多事情也記不清楚,但還是逼著自己熬過來了。一直以來長輩們都說「這孩子聰明是聰明,就是很容易走神,不知道整天在想什麼」,我也一直自嘲「沒辦法啊,我腦子不好,請關愛我」,可內心一點也不想這樣,我想當一個靠譜的、能讓人信賴的人。

現在我知道,這不是我的錯,我只是得病了,和正常人有些不一樣而已。

確診了,我要試著和它更好地相處

知道是病症,那麼就可以對症下藥了。醫生說可以服藥,但我還是希望盡量少吃藥,所以之後的一年我在嘗試著更加坦然地對待它。

確診讓我接受了現實。這其實很好,畢竟這樣我才能重新劃定地平線,才能真的跳一跳。我知道自己容易分心、容易失控,那我就換一些方法到達目的地吧,哪怕走走停停,哪怕容易受挫。

我的一個常態是:本來計劃做一件事,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在干別的。於是,我開始學著寫下自己要做的那件事,並且一次只做一件事。這看似麻煩,但意外有效。每次陷入「我剛才要做什麼來著?」的困惑時,看看之前寫的東西,我就能立馬反應過來。寫下的東西就像是一個導航儀,當意識到走神時,看看導航儀,我就能將偏離軌道的注意力拉回來。

注意力本來就容易渙散,我也就不再和別人比了,比來比去都受打擊。別人是專註25分鐘休息5分鐘,那我就專註20、15、10分鐘也一樣可以啊。而為了做到10分鐘的專註,我嘗試著先把工作分解,分解到足夠小的一步,做完一步劃掉一步,這樣一天內同樣可以有實際產出,有實際產出才可以維持我不崩潰,以及正常生活的信心。

我把不管再小的成功和開心,都記錄下來。很多時候,成功的事做完就做完了,心中不佔空間,不擅長或者困難的事卻一直卡住心裡,時不時出來刷存在感。這種記錄讓我「發現」,更準確地說是「想起」自己順手的事,而這往往是我擅長的。非常喪的時候翻一翻,回憶當時的愉悅心情,或許,我沒有那麼差。

而當我這樣做以後,我逐漸發現,失敗只是回到原來的狀態,也並沒有那麼丟人,更不會進入更糟糕的境地。

我開始給自己定一些長久一點的目標。任務分解是「問題來了才解決」,太過被動,目標則是主動出擊。注意力在四處奔跑,所以我更需要一條路,去引導它去往的方向,或者說是告知它,這才是你要去的方向。

最後吃好睡好適當運動,合理髮泄定期獨處,管理好每天的精力。雖然不是每天都如計劃那樣,但總趨勢欣欣向榮,我能感覺到自己已經慢慢找到和ADHD和諧相處的模式。

我的生活不應該只有陰影籠罩

未確診之前,我的生活重心是讓自己不要失控,努力融入人群,儘力做一個「正常人」。但內里一直都是破碎的,找不到自己的優點,看不到自己的長處,自我評價非常低,我甚至不認為自己獲得的成績是能力應當,而全都是虛無的泡沫和易逝的好運,也不認為自己值得被愛。

當我像上面說的這樣做了一年,我好像能看到自己棒的部分了:

同理心強——畢竟我廢柴這麼多年,犯過各種匪夷所思的錯,自然能感同身受理解各種奇葩錯誤。所以要收拾別人的爛攤子,不會生氣也不會暴躁,所以人緣不錯。

有韌性——能熬過九九八十一難,作為朋友圈裡著名「打不死的小強「,雖然無數次想靠抽煙喝酒來逃避現實,希望用放縱換得一個暫時的抽離,但一直忍著沒去做,能控制到現在也是很棒的了。

結束不要臉的自我吹捧。《分心不是我的錯》里說,許多分心者都擁有創造力豐富、智商高等優點,而擁有這些思維特點的人,往往是那些創新者、探索者、藝術家,他們能在自己感興趣的領域爆發令旁人和自己都驚異的注意力。

雖然我目前還沒有找到自己的領域,也沒發現自己擁有上述優點,但一直嘗試和堅持,相信肯定會有收穫,再差也不會比現在差了吧。

換個角度想,大家都會被各種雜務分散注意力,又因為沉迷手機這些原因,把自己僅剩不多的注意力切割成更小塊。原本我作為一個ADHD患者,大多數人的起跑線都比我靠前得多,現在大家卻主動把起跑線拉到和我齊平,既然這樣,那我也沒啥好自暴自棄的了。

醫生點評

曹慶久

北京大學第六醫院兒科主任、副主任醫師

文章開始時作者的眼淚,也讓我想起了自己的病人:一位媽媽,在得知兒子被診斷為ADHD時,淚流滿面。她為多年來一直內疚的「教子無方」而流淚,也為孩子被錯怪為「故意不努力」遭受的責打而流淚,更為得知真相而流淚……每一位這樣的患者在知道「真相」前,都對自己的人生充滿了不解,對自己的行為充斥著自責,對自己的前途懷疑滿滿。

ADHD,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多動症」,在兒童時期常以多動、衝動、注意力缺陷等為主要表現,並且其中很多人的癥狀會延續到成年期。而成人多動症,更是一個被嚴重忽視的群體,我們給這個群體貼了很多標籤,如「不靠譜」、「拖延症」、「低情商」、「衝動狂」等。

兒童多動症的注意力缺陷癥狀,在成人期的延續常表現為做事拖延,時間管理能力差,組織性差,效率低,開會、聽講、閱讀困難等;而兒童期的多動/衝動癥狀也常常以「改頭換面」的形式表現出來,常表現為計劃多但是難以堅持,頻繁辭職更換工作,情緒控制能力差,衝動易得罪人,容易出事故等

這些癥狀會嚴重影響成人多動症人士的工作、生活、人際關係等。因為長期的挫折和不順利,很高比例的人會伴有焦慮、抑鬱等情緒,於是常常因為情緒問題而就診,但是多動症卻常被精神/心理科的醫生漏診。很多多動人士,都是自己發現了自己的癥狀。

成人多動症癥狀的改善,目前國內外的指南仍推薦藥物治療為首選,畢竟藥物是改善癥狀最快的方式,同時可以提高生活質量,但因為藥物可能存在的副反應,很多患者會拒絕。一些行為訓練(如認知行為訓練)對於成人多動症也可能有效,但是這些訓練方式並不總是易得,有時也很難堅持。

有時我們不得不佩服多動症人士的天分和能力。很多多動症人士會充分利用自己的天分,或者開發出相應的代償功能,彌補疾病帶來的不利影響。「上帝為你關上一道門的同時,一定會為你打開一扇窗」,這些天分和代償功能,足以使多動症人士維持別人看起來還算不錯的生活,但是他們的這扇「窗」,往往也是自己苦苦尋求才找到的。

發現自己,接納自己,改變自己,才能擁有更好的生活。我同意作者的觀點,成人多動症人士,也應該擁有更美好的人生!

作者:李笑白

編輯:黎小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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