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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慶成:太平天國幼天王、干王等未刊供詞中的新史料及辨證

太平天國失敗後,一些被俘的重要將領多留有詳略不等的供詞,它們是研究太平天國的重要史料,亦為史學界所普遍重視。如李秀成供詞即為其中之尤著者。干王洪仁玕、幼天王洪天貴福及恤王洪仁政、昭王黃文英被俘後的供詞各一件,中國史學會編《太平天國》第二冊據《逸經》轉據胡氏舊藏清刻本編入,亦為學者所廣泛利用。60年代蕭一山先生出版新著《清代通史》,曾部分引錄台北收藏的洪仁玕、洪天貴福的其他一些供詞、詩句。受蕭先生此書的指引,1994年初我去台北,因林滿紅、魏秀梅、庄吉發等先生之助,得以在台北故宮博物院文獻部獲見蕭先生所引述者之全豹,又有若干新的發現,所見計有洪仁玕供詞7篇,絕命詩1篇,駁《李秀成供》述詞1篇;洪天貴福供詞、詩句10篇(段);洪仁政供詞3篇;黃文英供詞4篇。此外還有尊王劉慶漢、譽王李瑞生供詞各1篇(劉慶漢、李瑞生供及洪天貴福供1件系日本小島晉治先生獲見並贈給複印本)。

這28件供詞和材料中,4件為上述1952年出版的《太平天國》資料叢刊所已刊,24件除蕭先生書曾部分引述外,為學界所未見,較現在已知的史事,有很豐富的新內容,既可大大增進對太平天國的了解,也可校正現今通行著作中的一些錯誤。其中洪仁玕和洪天貴福親筆書寫者達1萬餘字,亦為有文物價值的文獻。28件中的一件,是《太平天國》已刊的洪仁玕供詞的親筆原稿,其已刊本較之原稿有大小錯訛50餘處。故該次獲見這些材料,對我本人和對太平天國研究,都是幸事。現綜合這28件,主要是其中24件的較重要的新史料,分為7類酌作介紹;有些並稍作辨證分析。另附對已刊的洪仁玕供詞中較重要錯誤之校正。希望這些新史料和我的辨證分析能為歷史研究所利用。

洪仁玕供詞中1篇是親筆,1篇註明是「抄呈親書供詞」,絕命詩和駁李秀成供兩篇均為親筆;洪天貴福10篇中8篇是親筆。其他各篇中,有自稱「小的」者,稱太平天國為「偽」者,應是書吏筆錄。洪仁玕、洪天貴福、洪仁政、黃文英等有幾篇供詞並非親書,但其中自稱「我」,稱洪秀全為「老天王」,這幾篇的原標題只有在南昌府供或在巡撫衙門供字樣,但一篇供詞有不同的筆跡,應是分別由幾個人扣著字數拼抄的,看來也似是親供之抄件。

洪仁玕於太平天國曆甲子十四年八月二十七日即夏曆清同治三年九月初九日深夜(實已是初十日),公曆1864年10月9日在江西石城古嶺楊家牌兵敗被俘,天曆十月十一日,夏曆十月二十五日,公曆11月23日就義。與洪仁玕同被俘或稍後被俘、並同時就義的有昭王黃文英、恤王洪仁政。尊王劉慶漢稍後於洪仁玕數日被俘,因已重傷,在石城縣留供詞後即被處死。譽王李瑞生早於洪仁玕十餘日在鉛山之湖坊戰敗被俘;據沈葆楨奏片,俘李者是贛軍統領道員王德榜部,現存供詞是王德榜錄供抄送沈葆楨者,李應未解送南昌即被處死。洪天貴福於兵敗與洪仁玕失散後,天曆同年九月十三日即夏曆九月二十五日,公曆1864年10月25日在江西石城荒谷被俘,天曆十月初六日,夏曆十月二十日,公曆11月18日被處死。除李瑞生、劉慶漢外,其他幾人都從被俘地被解送南昌,經首府和巡撫審訊。他們留下的供詞和其他材料之未註明日期者,都應作於以上時期內。

28件中,有些是清方問官審訊時的答詞,通常稱為供詞;有些是被俘後在囚禁中自行寫出的材料,或可稱為自述。這裡的供詞、自述,性質無甚區別,而且都是中性詞,故在本文中一般統稱為供詞。為以下行文省便,將28件名稱編號列後,本文稱引時僅指明編號。

(一)洪仁玕供詞:1 在席寶田軍營之一,原題「席營提訊逆酋供」;2 在席寶田軍營之二,原題「抄呈偽干王洪仁玕親書供詞」;3在南昌府之一,親書供詞,即《太平天國》已刊一篇的原稿;有錯訛。原篇末有另外筆跡「廿七日親供」字樣;4在南昌府之二,原題「南昌府提訊逆酋供」,末署(夏曆)九月廿七日;5 在南昌府之三,原題同上,末署(夏曆)九月廿八日;6在南昌府之四,原題同上,末署(夏曆)九月廿八日;7 在江西巡撫衙門,原題「本部院提訊逆酋供」;8 絕命詩,末自署「廿七日仁玕」;9 親書籤駁《李秀成供》,原檔無題,館方編目標題為「論忠王品性之毛病及坐守蘇常嘉等郡情形」;

(二)洪天貴福供詞:10 親書供詞之一,原無標題,自署甲子年九月廿七日;11 親書供詞之二,原無標題,下缺;12 親書供詞之三,原無標題,上缺;13 親書供詞之四,原無標題;14 親書南京出來之人名單;15 親書太平天國諸王名單;16 親書請安本章格式和讚美詩;17 親書送唐家桐詩;18 在南昌府供詞,原題「南昌府訊洪天貴福供一本」;19 在江西巡撫衙門,原題「本部院親訊洪天貴福供一本」(已刊);

(三)洪仁政供詞:20 在席寶田軍營,原題「席營提訊逆酋供;21 在南昌府,原題「南昌府提訊逆酋供」;22在江西巡撫衙門,原題「本部院提訊逆酋供」(已刊);

(四)黃文英供詞:23 在席寶田軍營,原題「席營提訊逆酋供」;24 在南昌府之一,原題「南昌府提訊逆酋供」,末署(夏曆)九月二十七日;25 在南昌府又供,末署(夏曆)九月二十七日;26在江西巡撫衙門,原題「本部院提訊酋供」(已刊);

(五)27 尊王劉慶漢供詞,原無標題;

(六)28 譽王李瑞生供詞,原無標題。

一 金田起義前後

關於金田起義前後事迹,已刊洪仁玕供詞頗多涉及,今新發現的洪仁玕及洪仁政、李瑞生供均有新材料。

洪秀全青年時期屢試不售,常在鄉村為塾師。究竟曾在哪些地方設教?據太平天國官書《太平天日》及洪仁玕述、韓山文著、簡又文譯《太平天國起義記》(註:燕京大學圖書館,1935年。)有官祿埗本村,有其表兄李敬芳所在村蓮花塘。《太平天日》記洪秀全曾向五馬嶺彭姓三人講道,而據彭姓後人口碑,該時洪在五馬嶺田心庄教館。又據洪氏後人述,洪秀全曾在其妻賴氏之本村授徒,村名「九關」或稱「九間」雲(註:簡又文:《太平天國全史》,香港簡氏猛進書屋,1962年,36頁。)。今見譽王李瑞生供28,稱他曾從洪秀全讀書四年,並說洪「先前在九間庄楊家村教學」。「九間庄楊家村」,不知是一個村抑或兩個村,是否即其妻賴氏之本村,尚待熟悉當地地誌者辨別。李瑞生,供詞28稱系廣東惠州人,其父在廣州西門外開店,他本人從洪秀全讀書四年後,回店生理。洪秀全起義佔永安州,李瑞生前往參加,娶妻,封職,以後一路參加各次軍事行動,又隨石達開出走到江西、湖南、廣西,回天京後「在洪秀全身邊為軍機,管辦公文」。有的著作記他的籍貫是廣東花縣,有的著作稱他是李秀成宗弟,據供28,均不確。他的供詞中另一可注意的是,他隨石達開回廣西後,「會著親人,雲母親亡故,停在山上。小的當時求石達開奏請賞假回籍安葬母親後,遂由廣東搭洋船至南京」。求石「奏請賞假」,從文字來看,似應是請石奏請天王賞假,這說明石達開出走後與洪仍有直接聯繫。但從事實看,既隨石遠到廣西,賞假葬母何以尚須南京批准?或文句原意,「求」即「奏請」,意思是向石達開奏請給假,但書寫欠準確。書此兩解以供研究。

恤王洪仁政是洪秀全的堂兄弟,他的供詞21談到了洪氏族人參加起義的片斷情況:他本人「種田營生」,「有親戚王爾觀在廣西的貴縣下六十里大圩地方做酒米生理,小的前往投奔幫工」,洪秀全在金田起義,「寄信到貴縣之大圩,邀小的前往同打江山,並說拜上帝好,小的就前往金田,有本家秀年、洪阿斌、洪賜福一共四人同館。那三人後來均已身故了。」他提到,因參加拜上帝會,自己的房屋被人燒毀了;又說,他前往金田時,那裡已有1萬多人。按大圩在貴縣賜谷村南,而賜谷村為洪秀全表親王盛均家所在村,洪秀全曾往傳教、活動。據《太平天日》,洪秀全初至賜谷村王盛均家時,在那裡遇見過洪仁政,其時洪仁政已跟從洪秀全信拜上帝。王盛均家有多人參加起義。洪仁政前往大圩親戚王爾觀家幫工,又去過賜谷村王盛均家見洪秀全,王爾觀與王盛均或是一族。由此可知洪家與貴縣王家有不一般的歷史因緣。洪族另三人參加起義,雖事迹不詳,也使我們增加了對洪族與起義關係的了解。洪仁政早年參加起義,但只是為洪秀全管廚房、衣服等事,建都南京後,曾隨韋志俊出征並鎮守武昌,但無實權。

黃文英雖較年幼,其供詞卻涉及起義及其兄之事迹。黃文英系隨兄黃文金參加起義,供24稱,他「十三歲時隨堂兄黃文金即賊營內的偽堵王,同表叔葉開方在廣西平南縣師綱墟地方投入賊內……那時賊匪共有一萬餘人。」歷來認為黃文金系博白縣拜上帝會一方起義之首領,而此供則明確說是在平南參加起義,並有表叔葉開方一起參加,這是新的事實。黃文金初任「承宣」之職,黃文英因年少只在其兄館內當「小把戲」;東王楊秀清曾要他去東王府當差,後來說他不能幹,又送他回黃文金處。他記述,黃文金曾隨楊秀清出兵打揚州和江西湖口,由江西轉回南京,被封為永忠侯。楊秀清出征和黃文金封侯,都是較重要的史實。太平天國前期封侯者寥寥無幾,現得知黃文金是其中之一,足補今之傳志之缺。

洪仁玕幾次供詞都談到他和洪秀全的早年情況。供7說,他「八歲讀書,二十二歲以後訓蒙,考過四、五屆,未曾進學」。《太平天國》已刊出的洪仁玕供詞說,他自幼讀書至廿八九歲,經考五科不售。洪仁玕被俘時43歲,二十八九歲當道光末年,知他在金田起義前夕尚曾赴考。供7又說,「老天王是我堂兄,長我九歲。他從前也是讀書講究文章,我少時從他受學一年,當時只是為人忠信,未見奇異也,考到三十四五歲也沒進學。」

供詞7還談了洪秀全信上帝和上帝教的教義:

後來得了九本書名《勸世良言》,書內說這拜上帝的道理,他天生聰明,從此大徹大悟。那道理就是《書經》內說的,惟皇上帝降衷於民,若有恒生之意。乾吾父也,坤吾母也,故稱天父。人都是天生的,耶蘇頭一個發明天理,故稱天兄。雖敬奉耶蘇,卻與外洋的天主教、辨真教微有不同,究與孔孟敬天畏天一樣道理。

梁發所著《勸世良言》有9卷本、4卷本,洪秀全得到的是9卷本。所言洪秀全對《勸世良言》和上帝的理解,值得重視。從後來洪仁玕到天京後的著作言論來看,他對上帝教的信仰,與洪秀全是有差異的。上述關於上帝與敬天畏天關係的看法,是否代表了洪秀全抑或是他本人的理解,似需審慎區別。

洪仁玕隨洪秀全拜上帝,但沒有趕上起義。供7述其原因和情況說:

我從此也學拜上帝。老天王雲遊湖南各處,我捨不得老母,未能隨他。老天王金田起義時,有知縣下鄉查訪,因無實在形跡,就瞞過去了。我怕家裡坐不穩,到廣西尋他,他望(往)湖南去了。

洪仁玕供詞2談到一個值得重視的情況,說洪秀全在31歲時就已和他籌划了打江山的大計:

予自少讀書,粗知春秋大義。前者吾天王於三十一歲即留鬚髮,游幸天下,與予籌劃大計,欲先定南京為開基根本,倚長江之勢,握鎮江之咽喉,控安慶之上游,先取南七省,次征川陝而東,則大事成矣。殊於癸丑定鼎後,並守鎮江、安慶,未定南方即行掃北,似失機宜。

對於「似失機宜」的事後批評是可能和合理的,但稱洪秀全在31歲時就和他商議了造反開國的大計和戰略,是否確是當時發生之事?供詞7說,「老天王是堂兄……考到三十四五歲也沒進學。」既31歲就已留髮,如何在幾年後還能再去應考?這是矛盾。洪秀全在1847年的3月去廣州羅孝全教堂學道,據羅孝全在該月27日寫給友人巴克W. Buck的信,洪秀全和洪仁玕前去問道,態度誠摯。去教堂短期學道,與密謀起義也許不矛盾;但洪秀全接著就申請受洗入教會工作,在當面考核接近通過時因要求薪金為羅孝全不喜,因而未能實現,然後離廣州去廣西會合了馮雲山。他去廣州教堂、學道、考核未通過等情,羅孝全事後在Putnum月刊發表的文章,有具體的敘述,不可能向壁虛構。這與31歲即1843年時就籌及奪天下的具體計劃,是很難一致的。洪秀全在病中夢魂升天后,產生了朦朧的救世主意識。但他何時起意武力反清,是一個需要具體研究的問題。洪秀全在起義前一年曾從廣西回到花縣,與洪仁玕相處頗久,這時洪秀全確已有起事的計劃。洪仁玕以上一段記述,可能在時間上有所混淆。

二 洪仁玕在香港和去天京

洪仁玕未趕上金田起義,其後在香港數年。他在供5中對在香港的情況有所陳述:

小的……因地方官嚴拿不能家居,帶家小於癸丑年到外洋香港地方。那香港系英吉利所屬,有兩個夷長理雅各、詹馬士二人在那裡,名為叫人學好,其實為他國中辦事。小的在夷館中教中華小孩,系讀唐書,那夷人小孩,則聽夷長教讀番書。在香港共有七年,中間到過廣東東莞縣醫卜一年,併到上海教讀二年。

此處所述,微有疏漏。洪仁玕在香港不只是教讀,還受雇於倫敦會,任佈道師和傳教士助理。1854年5月,他去上海,擬到南京參加太平天國而不成,「乃在夷館學習天文曆數」,是年冬返回香港,在上海看來只半年多。所述夷長二人事則重要。理雅各,即倫敦會牧師James Legge,後來為著名漢學家。詹馬士,大概是倫敦會另一牧師John Chalmers,通常中譯名為湛約翰。供7說,「到香港洋人館內教書,學天文地理曆數醫道,盡皆通曉。洋人知道是老天王之弟,另眼相看。住香港四年,故與各頭目多半相識,其國中體制情偽,我亦盡知。」洪仁玕後在《資政新篇》提到理雅各、湛約翰和其他多名外國人,認為他們是與他相友善的人。他在香港的這幾年,是他經歷中的重要部分。

洪仁玕在香港數年,何以又離港去南京參加太平天國?《太天天國》已刊的供詞有這樣的語句:「己未年,洋人助路費百金……於三月十三日到天京」,「予願意只欲到京奏明家中苦難,聊托恩蔭,以終天年」。這似是說,為了謀生而去。

但他在供詞5則說,在香港數年,「嗣聞堂兄偽天王洪仁坤即洪秀全已在南京建都。他既創業於前,我何妨續之於後,就要前往南京尋找偽天王。」供詞7並說是有意去香港學本事以備將來輔佐洪秀全。

供詞2則說,「及至己未九年,予因七旬又二老母逝世,為子道終,始進天京,以盡臣道弟道。」

這幾種說法,似以第一種說法最不能表達原意且與以後的事實不符。其他幾種說法綜合起來,說明洪仁玕是在母親去世後去南京以效忠於洪秀全和太平天國的。對於這件事,40多年前和近年都有論著以為洪仁玕離香港去南京有外國侵略者的指使或背景,以為是由於英國侵略者的需要,以英國傳教士出面,提供路費,前往天京,企望他把當時資本主義國家所利用來統治殖民地的基督教帶到天京去,改變太平天國的宗教,以成為奴役中國的工具。這類看法是沒有根據的。事實上,理雅各曾要求洪仁玕不要為太平天國做任何事。據理雅各的女兒Helen Edith Legge所寫的《理雅各傳記》(James Legge, Missiononary and Scholar,1905年倫敦出版),1858年理雅各因事回英國,行前留有嚴諭,命洪仁玕留在香港,不要去參加叛軍,洪仁玕卻未遵命,在理雅各不在時離港去南京。他在供詞5說,詹馬士也是勸他不要去南京,「小的不聽」,「詹馬士想到南京等處開禮拜堂,就結交小的,送給盤川」。理雅各的傳記說,洪仁玕離開香港前曾表示他去南京有兩個目的:糾正宗教上的錯誤;與外國人和好。這兩個目的並不是一項秘密使命。洪仁玕到南京後向洪秀全進呈的《資政新篇》,就有這些內容。他提出了上帝無形的觀點,企圖改變神人合一的做法;但洪秀全對之作了修改,《資政新篇》出版時有所折中。他提出「柔遠人之法」,不以蠻夷鬼子之類以口角取勝,「許其通商,但不得擅入旱地」,「准其為國獻策,不得毀謗國法」。這些自然都是從太平天國的立場出發的,完全談不上是受外國侵略者的指使。後來,外國人把他的家眷送到南京,他給予謝金2000兩。

洪仁玕1858年離香港去南京,費了一番周折。供詞5述途中經歷說:

小的從香港動身,走南雄州、梅嶺、贛、吉到江西省,至饒州府,遇一不知姓名勇丁,他說想做生意沒有本錢,小的帶有金葉,就叫他往湖北龍坪等處販貨,夥同前往南京售賣。那勇與黃梅縣覃漢元同鄉,帶小的往見,那覃漢元與小的長談,知是讀書人,要把小的薦去辦筆墨,小的含糊答應,就獨自往南京。

供詞7則情節稍有不同,並說在饒州遇見的是清水師哨官鄭姓,廣東同鄉。此事甚有關係,現引錄該段如下:

至饒州,有水師哨官鄭姓是我同鄉,請我辦文案兼教讀,住了幾個月,鄭哨官回廣東去了。我到湖北黃梅縣為覃知縣的侄兒醫好了病,得了許多謝金,那知縣看我做的詩,說我才學好,薦我到羅田縣辦書啟。羅田縣也是廣東人,因他尚未赴任,我聽見張家祥圍天京甚緊,放心不下,遂將所得謝金假辦貨物,搭船到天京。

這是兩段關於洪仁玕途中經歷的新資料,有助於解釋一個疑問。供3即《太平天國》已刊的那篇供詞述其至京經過說:「由廣東省到南雄,過梅嶺,到饒州蔡康業營,八月內與天朝輔王在景德鎮打仗敗,棄行李一空,由饒到湖北黃梅縣,知縣覃瀚元請予醫其侄頭風之症,得有謝金……」這篇已刊供詞的話有不易解釋處:與天朝輔王打仗敗而丟失行李一句是什麼意思?據已故酈純先生查考,蔡康業是清軍副將,當時為饒州防營軍官,被太平天國輔王楊輔清打敗。這樣,就產生了洪仁玕何以在去南京途中在清軍副將營里、被太平軍打敗致丟棄行李的疑問,而使學者不解。現在發現以上供詞5、7,就可以推想,他到饒州,認識的勇丁、哨官或為同一人,或分別為二人,而他去投靠的那位鄭姓哨官是蔡康業屬下,他在鄭姓處知道甚或見過蔡,故在其中的一份供詞中提到「到蔡康業營」,後來蔡被楊輔清打敗,波及洪仁玕丟棄了行李。我想,這是以上問題的合理解答。在戰亂時期從陸路長途跋涉是不易的,途中求助於鄉鄰是常有的事。

洪仁玕進入太平天國境去見洪秀全,有一些具體的途述。供5:

行至安徽辰塘河地方,有堂兄偽天王派了偽賜福侯黃玉成在那裡駐守。小的向他通了姓名及投奔偽天王的來意,並在農襟夾縫中取出自己履歷交給。那偽賜福侯帶小的於己未年叄月入南京,見了偽天王,悲喜交集。

時值太平天國內亂以後,人員損失巨大。洪秀全意外地有洪仁玕到來,乃連連封給高官,對此,《太平天國》已刊的供詞已大略述及,而在新見供詞中則有較詳較有趣的陳述。供詞2說:

(己未年)三月十三日到京,封干天福,繼封干天義、護京主將。四月初一日,改封九門御林開朝精忠軍師干王,賜福千歲同八千歲,登朝出入八炮。妻封王娘,子封嗣君,府稱天府,稱殿,另賜龍鳳章詔一道曰……

天王封他為干王后所賜龍鳳章詔,洪仁玕在三年前即辛酉十一年所撰《欽定英傑歸真》一書中曾經移錄。這道詔旨稱許他「志同南王,歷久彌堅,誠為板蕩忠臣家軍師,可為萬世法。」三年後他被俘首次作親筆供詞,依然述及這道詔書,一百餘字。回憶筆錄,基本不差,可見洪仁玕對這一詔旨的滿意和印象之深。此供說四月初一封他為「精忠軍師干王」。而已刊的供詞以及今所見的供詞5,都作封他為「精忠軍師頂天扶朝綱干王」。事實上,初封時稱「精忠軍師干王」是對的,加「頂天扶朝綱」五字是兩年後洪秀全為加強(實際只是從紙面上加強)對諸王的領導而採取的措施——要他們在王銜上加這五個字。這裡,洪仁玕的回憶在時間上稍有混淆。

洪仁玕驟封王爵,並為軍師,諸宿將的態度、洪秀全的處置以及洪仁玕本人的反應,是頗有戲劇性的。供詞5說:

那時南京自偽東王死後,翼王出京,一切軍務系五個主將(按:系中前後左右五軍主將蒙得恩、陳玉成、李秀成、李世賢、韋志俊)做主。那五主將看見偽天王未及一月,封了小的王爵,均有不服之色。偽天王就傳令到教堂齊集眾臣,令小的登台受印。偽天王對眾吩諭,京內不決之事問於干王,京外不決之事問於英王(陳玉成)。小的見眾人不服,原不肯受,偽天王稱說,風浪暫騰久自息,於是小的登台受印,對眾說了些道理,並把東王的制度從新議論了一回,又把從前的案件批詳榜示。眾人見小的萬人之前談論無錯,就稱小的為文曲星。

稱有文才的能幹人為「文曲星」,是一般下層人民的口吻。供詞2所述另有一些重要內容:

××××××(×表示看不清的空缺字。以下除另有說明外,都表示此意)自恃扶主之功,不服爵居其上。及聖詔詔明,又見予登堂論道,侃侃而談,一切文臣,珍重者無不嘆服,乃悉言曰:孔明進而關張不服,韓信將而樊噲有言,此等不足以阻殿下也。予恐軍心散亂,具本屢辭,蒙詔:風浪暫騰久自息。予作有履歷及天文理勢、資政新篇,各皆心服。畢竟武官眾口沸騰,予見眾將中唯陳玉成忠勇超群,乃保奏王爵,旨准封為英王,詔明內事不決問干王,外事不決問英王,內外不決問天王。眾心歙然凜遵,俱服節制,於天王萬壽前,封李秀成為忠王,李世賢為侍王。

這段話,除了具體敘述洪仁玕本人封王過程中與眾文武官的關係外,可注意的還有陳玉成、李秀成等封王的時間和洪仁玕的著作。洪仁玕封王是在他到京不滿一月之時,應在四月上旬,因眾將不服,天王命他登台受印,並吩諭內外事不決問於干王、英王;又說,因武官不服,他乃保舉陳玉成為英王。這些語詞,都說明了洪仁玕登台受印之時陳玉成已封為英王,只比他封干王略後。天王封洪仁玕為干王后所賜的「龍鳳章詔」中有「朕意玕胞、達胞、玉胞知之」之語,據今所得見的天王詔旨,天王對前期五王稱「胞」。「胞」,義為同胞。後期,至辛酉十一年稱「胞」者凡八人;不在這少數王之內者,則不稱「胞」。該我鳳章詔中「干胞」指洪仁玕,「達胞」指石達開,「玉胞」必應指陳玉成,由此也可知在頒給洪仁玕以「龍鳳章詔」時陳玉成已經封王。這樣聯繫起來,陳玉成封英王似也應在四月或略後。至於李秀成封忠王,據李於同年十月寫給捻軍將領韓碧峰等的信稱,他懸王印月余未敢啟用,則封王應在八或九月。李世賢封王時間,據該年十月初七日的天王詔旨,稱「胞」的,在李秀成之下,已列有蒙得恩、李世賢等四人,故李世賢封侍王應在十月初七日前。洪仁玕供2雲在天王萬壽前(十二月初十日前)封忠、侍王,不誤,只稍欠準確。

供2中有「予作有履歷及天文理勢、資政新篇」之句。《資政新篇》為眾所周知,《天文理勢》則不見於今之太平天國書目,我想很可能就是指洪仁玕到天京後對改進曆法的建議。太平天國曆法以單月31日,雙月30日;行之日久,將與農事相違愈甚,故原定每40年一加,為每月33日。洪仁玕提出改為每40年一斡,斡之年每月28日。上述洪秀全於己未九年十月初七日所頒詔旨,就是宣布根據洪仁玕的建議修正曆法。他的建議必已形成一個文件或一本書,被稱為《天文理勢》。《履歷》也不見於書目,但很偶然地,1984年我在英國獲見一冊《太平天日》,發現該冊首頁首行所印的書名「太平天日」四字竟是另紙粘貼的,在所貼小字條之下原印「履歷」二字。由此可知《太平天日》編寫付印時原名《履歷》,書印出後才改名《太平天日》(當然只有洪秀全才能作此決定)。《太平天日》所敘為洪秀全信拜上帝及以後赴各處傳教的活動,敘事止於庚申年即1848年。書之封面印有此書於庚申年詔明於壬戌年銅板印刷之語,其作者未據署明。30年代王重民先生從英國抄回此書於《逸經》發表時加「洪仁玕著」字樣,但未據考證。該書作者是誰,許多學者以為是洪秀全本人,今由供詞2之發現及我在英國所見《太平天日》一書原刻本的首頁書名原為《履歷》,則可確知該書作者實系洪仁玕。當然,書中的事必經洪秀全自己提供材料或審閱。

三 洪仁玕同李秀成的關係

太平天國後期開闢蘇、浙,李秀成是主要將領,與洪仁玕關係較多,李、洪的供詞中提到對方也都不少。清方問官記李秀成答辭:「偽干王所編各書,李酋皆不屑看也。」聯繫其親筆供詞中的言辭,李秀成對洪仁玕顯然有輕視和不滿之意。但洪仁玕供詞在述及較早時期李秀成同他的關係時,情況卻不同。

太平天國己未九年,清江南大營張國梁正以「長城」圍困天京。《太平天國》已刊的供詞有「己未冬,與忠王議解圍攻取之策,悉載前帙」語,此「悉載前帙」四字,過去閱讀,不知所謂,今獲見上述台北各材料,知「前帙」即是供詞2,其中有長篇述詞,說明了李秀成封王后與洪仁玕聯繫的情形:

(李)具稟求示以行征之策,予以兵要四則答之,末言目今定策,不能形諸筆墨,祈為細心推行可也。旋即由江浦回京,踵府三次求教當攻取之策。予見其求教心切,乃答曰:本軍師前在粵東時,知天京四面被圍,乃不避艱險生死,直造天京,欲有以救之耳,豈貪祿位而來乎!今京都被圍,止有江北一線之路運糧回京,何能與敵爭短長?為今之計,可潛師遠出,攻擊其背之虛處,彼外無餘兵相救,必請圍京之兵以救之,度其離京既遠,即行撤攻潛回,約定英、忠、侍王合解京圍,此必有建瓴之勢也。忠王曰:果如此,足見殿下妙算矣;倘解圍後,又將何以進取乎?予曰:有策,一指點間可知矣。請弟思之,我天京南距雲貴兩粵,西距川陝,北至長城,俱約六七千里之遙,惟東至蘇杭大海,不及千里,乘勝而下,一鼓可成,那時地廣庫豐,吾得××××買用火輪船二十個,往來長江,上通荊楚,下通閩粵,發兵一支曲江西進兩湖,發兵一支由江北進荊襄,武昌得,則長江既為我天京之保障,南方可傳檄而定矣。然後操練兵馬,安撫良民,自川陝而東,則無糧以應北京,其勢必危,吾事濟矣,弟其留心忽忘可也。

這段敘述的內容亦略見於供詞5,但上述供詞2更為詳盡具體。其中述及《兵要四則》是洪對李的回答,更為前所未知。《兵要四則》最初附刊於《資政新篇》之後,其首句稱,「前有為將者具稟求教用兵之法,小弟姑舉兵要四則以答所求」雲,其四則為「為將有為將之學問」、「為將有為將之道德」、「為將有為將之法律」及「為將要知蓄銳之方」,末雲「師克在和,不和則人心不一,不一則渙,何蓄銳之有?故廉藺相如,而秦有十五年不敢出函谷關者此也。」今知此四則為答李秀成而作,讀來當可有更多的領會。洪仁玕在答語中指出他來天京並非為了祿位一句,猶是針對封王時武將不服因而心有不懌的表現。

供詞2續談李秀成為求教的往來說:

忠王即回府具稟謝指教之恩,次晚又來稟求將浦口、江浦二處兵馬撤去,予曰:……若如弟高見撤兵,未審京內糧餉足支幾久也?諒弟必籌之熟矣。忠王曰:吾必遵殿下長策,遠擊虛處,求兄寬心,求主勿慮,吾誓報我主知遇之恩也。若慮糧乏,可問贊王,可支三年也。回府後,又具稟求寬心勿疑。吾批之曰:言如是,行如是,事事有濟。伊又著人面謝,懍遵十字而行也。

太平軍此次解天京之圍之計謀出於何人,李秀成供詞不提洪仁玕,而洪仁玕供詞則說是李向他求教,言之鑿鑿,且記了一些問答的話,似乎不可能是向壁虛構。據李秀成供詞中對洪的藐視,洪仁玕所述的他對洪的謙恭之態,似不可解;但當時李新封王爵,與洪的關係未必與後來相同。庚申十年太平軍得蘇州後,洪到蘇州,贈來訪的西教士艾約瑟等以所著《資政新篇》,但只是手寫本。他對艾說,忠王李秀成答應在蘇州刻印。按今所見的《資政新篇》署己未九年刻,何以到庚申十年送給西教士的還只是手寫本?但艾約瑟的記述詳盡具體,應不致傳訛;而據曾國藩幕僚趙烈文的日記,趙的確見到過《資政新篇》庚申十年的刊本。從這裡看,李秀成於庚申十年在蘇州刻印《資政新篇》,並非子虛,可見當時洪、李的關係還是好的。

洪仁玕同李秀成在對外關係方面政見似不同。太平天國庚申十年席捲蘇南,逼近上海。洪仁玕供2詳述因上海而引出的對外關係事說:

遂大破丹陽、常州、蘇省各郡縣。唯上海縣未下,礙有洋行,恐傷和好。我天王知予在外洋四載,熟悉各邦洋人情性習俗,而洋人亦知予識其舉動禮儀及天文地輿曆數物理,必能妥議通商和好章程,乃降詔令余往蘇邀洋人來會,頗能如議。而忠王自恃兵強將廣,取上海如掌中之物,不依所議,雲我天王江山可以打得來,不能講得來也。眾洋人知不能和乃去,仍多有保護洋行者。而忠王遂發師進取,見是空城,遂掠取洋樓物件,被洋人伏兵殺起,出其不意,敗回蘇城,此刻始信吾議,然究不肯認錯也。

此事在他的其他篇供詞中被一再提及。供詞5說:

那上海本有洋人,偽忠王帶了二千人想破上海,被夷人空城計敗回。偽忠王於庚申年五月破蘇州,小的想與夷人和好,親到蘇州,夷人因聞偽忠王有洋人只好打不好和的話,以致不能得上海。至那年八月小的轉回南京。

供詞7又說:「那李秀成偏要與洋人為難,我將洋官都請到蘇州講和,被他鬧散了。」

洪仁玕提供的這些證詞內容,包括洪、李對上海事的意見矛盾,是我們過去所不知或不詳知的。我曾對太平天國克蘇州後引起的上海問題作過考證研究,可以確定並沒有「洋官」到蘇州來「講和」,來的只是幾批傳教士。其時英法兩國已據天津條約從清政府手中獲得巨大利益。為換約而引起的衝突以及與清政府談判造成的糾纏無結果的局面,曾使英國特使額爾金髮牢騷:與其這樣不死不活拖下去,還不如讓南京獲勝算了。但這只是一時泄憤的話,決非英國的政策;駐華公使卜魯斯就多次宣布不許太平軍進入上海,否則武力相見,還命令駐滬領事不準收受太平天國的公私函件。洪仁玕寫給英國以及美、法公使和駐上海領事的信,都因此而被置之不理。傳教士們到蘇州,有與洪仁玕舊識者,見面談話氣氛較融洽,但決無可能「妥議」通商和好章程或和平進入上海之協議。當時太平天國中許多人在對外觀念上都有兩個誤解:一是把外國人來訪看做「來降」;二是把傳教士看做是政府的「文官」。洪仁玕在港數年,似乎應不致如此。但事實是,並無「洋官」而只有傳教士訪蘇州,並無「通商和好章程」「頗能如議」之事,而洪仁玕之說如此,豈洪仁玕之識見亦未能脫出一般人之誤區歟!總之,供詞關於這件事的具體經過,研究者需要慎重出之。李秀成出師上海,據李的供詞和其他文獻,是有某些外國人邀請他前去,並有「漢兵內應」,但終於敗歸。中空城計云云,似乎簡單化、戲劇化了。

洪仁玕對李秀成的批評,集中見於上述材料9,即答駁《李秀成供》的述辭。李秀成於南京城破被俘遭曾國藩殺害後,其所寫供詞即被曾刪改付刻,不旬日就印成《李秀成供》一冊,分送軍機處及各有關地方大吏。洪仁玕被俘解送南昌後,大概沈葆楨給予閱看,甚或命其寫讀後材料。洪仁玕說,「予原存厚道,不肯自毀,誠恐閱者不揣其本而齊其末,致綱目之倒置」,才寫了這篇「簽駁」。簽駁的內容主要是,指斥李秀成「於得勝時細述己功,毫不及他人之策力,敗績時即諉咎於天王、幼西王及王長次兄、駙馬等」,「不認王長次兄為忠人,不信本軍師為才學之士」。李秀成在供詞中說洪秀全並不重用他,第一重用幼西王,第二重用長次兄,第三重用干王,第四重用駙馬,然後才是陳玉成和他。洪仁玕在簽駁中對此提出不同的看法:「兵糧之權歸誰總握」?他說,「西王長次兄之尊,天王不過榮親親功臣之後而已,豈尺寸疆土糧餉得歸親臣及功臣後乎?」洪仁玕提出的問題值得研究者注意。當然,親臣功臣之後也不只是安富尊榮而已,幼天王供詞11稱,在南京時,保王封官是次兄洪仁達、洪仁玕、吏部天官朱兆英三人;幼天王即位,洪仁玕已在京外,是長、次兄和幼西王等執掌朝政。儘管太平天國後期漸形尾大不掉,但「保王封官」這樣的大事大體上還是要有朝命的。所以,對於太平朝中用人輕重的評判,似乎李、洪所說的兩方面情況都應考慮。

洪仁玕簽駁對李秀成的又一種批評是指責他用人不當,品性變遷不一。如「滁州原守將甚妥善,忠王念李昭壽同姓,且有八拜之交及親誼內戚之情,調換鎮守,眾議沸騰。忠王堅原將出征而任李昭壽。」李昭壽後來叛變,李秀成曾後悔、自責。他與李「八拜之交及親誼內戚之情」則為前所未知。又批評壬戌春湘軍下困南京,詔諭屢催不動,遲不援京。這是事實,李秀成供詞中亦未迴避,他以為應多解糧回京固守兩年再戰為是。這似乎是戰略見解之不同。洪仁玕又責李回援天京時貪功心切、開挖地壠反而自傷多人及渡江北征不及援救雨花台等,則是小事或非事實,批評似乎過當。

簽駁中更重要的內容,是指出將領「拓兵自固」和透露天王如何處置朝中黨爭諸事。這自不止是對李秀成的批評。簽駁說,「忠王之坐守蘇、杭、常、嘉等郡縣,與侍王之坐守句、溧、荊、宜、廣德,輔王之坐守寧郭、池州等處,章王之暗守蕪湖、繁昌、南陵、秣陵、丹陽等處,各將該地錢糧拓兵自固,任朝內詔諭催征,毫未見各省郡縣多進糧餉以固根本」。太平天國自內亂以後,前期那樣的集中統一領導始終未能完全恢復,各地將領在軍政財政人事方面自作主張的情況日益嚴重,致清方亦有太平將領以所佔地為「分地」之看法。洪仁玕這裡指出的上述情況,說明了太平天國當大業遠未成就之時,各將領已據地自雄,對朝廷不得尊重了。洪仁玕供詞之已在《太平天國》刊出的那一份,有「各守疆土,招兵固寵,不肯將國庫以固根本」之語,而在該供的原稿中還有「私議蘇杭歸忠王」字樣,雖被勾去但顯然可以看清。可見有過這樣的議論而為洪仁玕所知。還有類似的事。黃文英供詞25說:慕王譚紹光先在蘇州,由於浙江湖州府是由他攻破的,所以湖州的錢糧都要歸他,後來堵王黃文金鎮守湖州,也不敢用他的錢糧。從這一情況亦可看出各地將領各霸一方的形跡,甚至先著手者就常保利權。史料記載,李秀成克蘇州後曾向天京輸送金銀財寶和物資,得到天王嘉獎,其後也頗有向天京輸糧銀的記載,但這是否能說明太平天國中央與地方之間有經常性的分定額的財政關係?洪仁玕供詞中上述說法,普遍嚴重到何種程度?的確值得深入研究。

太平天國後期朝中有「洪黨」與「非洪黨」之分,看來是事實。前述簽駁中指出李秀成屢屢歸罪於洪姓長次兄、洪仁玕、駙馬等,而洪仁玕在供詞和簽駁中也對李秀成等多所責備,他說,「忠、侍王在外,專靠章王(林紹璋)柔猾之言為之耳目」,認為李秀成、李世賢兄弟與林紹璋,甚或包括陳玉成,是一黨。但陳犧牲早,在洪仁玕到京之初,陳曾是洪表揚聯絡的對象,故批評中較少提及。當安慶被曾國荃軍圍困時,天王曾命洪仁玕、林紹璋等帶兵參加解救,但為時不久洪仁玕因朝中有外交事項須處理而被召回。後安慶失守,洪秀全查究責任,洪、陳、林都受處分,洪仁玕「簽駁」敘此事時認為陳玉成也是不願他「認真直奏」的:

迨至安慶失陷,英王升天。章王畏罪,棄江北不守不戰,私自回京,哀饒性命,又求英王阮其不力之愆。那時英、忠、章王等俱忌予認真直奏,殊知聖鑒不爽,屢知章王之奸,內則蒙蔽不奏,外則陰結私行,故於辛酉冬革予軍師王銜及正總裁之職,並革英王、章王等之不力也。旋復章王林紹璋之爵,不準王長次兄及予干與朝政。內則專任章、順王掌政,外則專任忠、侍、輔王掌兵。

從現存英王陳玉成致章王林紹璋的一封信,知在安慶之戰中林紹璋原議與安慶城外陳玉成會合會擊挂車河之敵,而林臨期以軍糧不繼為由自動退卻,遭陳玉成嚴詞批評。林如何「不戰不守」如洪之簽駁所云,現不可詳知,即以上述陳玉成信中之事而論,林已有重大責任。洪仁玕曾在前線,應知情況。洪仁玕供詞2說,辛酉年冬月,他的關於「安省失守(的)本章」觸怒了天王,被革去軍師、總載、王爵;忌他「認真直奏」的陳玉成、林紹璋也以「不力」之罪革職,雙方各被打五十板。但不久,恢復林紹璋等的權力,對洪仁玕及長次兄則不準干與朝政。在這裡,洪仁玕雖稱頌「聖鑒不爽」,而批評洪秀全之意卻躍然紙外。數月後,到次年春,情況又有變化。洪仁玕供詞2說,「壬戌春,因章王姦猾把持內外,凡事瞞上自專,致外省郡縣糧餉少入,天王貶章王出蘇、浙催糧援京,罷其掌朝政之權,仍復予軍師之職,總掌朝政。」洪仁玕、林紹璋又互相換了位置。洪秀全的處置似乎任意反覆,而實際上卻透露了朝中黨爭的尖銳,洪秀全可能有不得已的苦衷;但看來他主要仍傾向於信任洪仁玕和洪族。

章王出京催糧的情況,據洪的供詞2,「章王前以柔猾和眾,及至此時,眾不以伊為重,閉城不納,粒餉不得」。但昭王黃文英供詞24卻說,太平天國十三年時,各王家眷都在湖州,由他照料,其時湖州缺糧,適章王林紹璋「由杭州催糧轉回南京,小的就向他借了糧五百石供給各王家眷。」可見林紹璋催糧並非全無收穫,洪仁玕與林多有積怨,不免語意過當。

四 天王之死和幼天王等被俘

太平天國十二三年時,雖在蘇、浙戰場仍有一定聲勢,而南京被湘軍圍困,未能解圍,京內外糧食不足,也嚴重影響軍事。李秀成於十三年十一月起在京守城;據其供詞稱京內糧食嚴重不足,並指責洪姓長次兄等有搜括窮民銀米等害民之事。如前所述,洪仁玕於壬戌十二年春復任軍師,至十三年十一月,受命出京催糧催兵。供詞2中稱,他在京時期,城內糧食充足,安寧平靜,只是京外無糧,援兵不到:

余即令京內各府樓第耕種禾豆,捐金採買,分派五大軍各守城頭,眾兄弟各爵日夜勤勞,戰守耕讀,倚天王如泰山,毫無自危自懼。其中糧食勤耕自儉,盡足自養自固。無如各處援兵苦京外無糧,按兵不動。是否十三年十一月以前以後即洪仁玕、李秀成分別負責京城防守前後的糧食供應情況,有如此巨大的差異呢?或者洪、李二人的描述都有或其中之一有某些誇大呢?錄此以待細緻的客觀研究。

李秀成於十三年十一月初八日入京守城,洪仁玕於同月十六日奉詔出京催兵,在他出京前,洪秀全曾向他面授遺詔,此事已略見於《太平天國》已刊之供詞,而供詞2敘述尤詳,云:

前歲面受老天王遺詔,贊襄內外,云:朕愛弟文才,博覽各邦,通達天文風土,弟當注述六部則例及各事有益者,後當盡心輔助幼主,無忘朕命,欽此。予即跪謝聖恩,奏云:弟果有用,固當扶我主,亦當扶幼主,況弟今年四十有餘,倘得天佑遐齡,必鞠躬盡瘁,求主寬心,勿令弟心如焚也。

兩處供詞都稱「遺詔,其意或因此後洪仁玕未再見到洪秀全;但洪秀全以幼主相托,則可能是天王其時已病。以幼主相托自是極鄭重的事,而命他注述六部則例,則是要洪仁玕為國家建立具體的行政制度。這並非急務,而囑託及此,可見洪秀全當時並不以為國家敗亡在近。授遺詔後,命他「偕血王洪政、賴王賴桂芳、譽王李安邦四人出京,催兵解圍」。這四人中,兩個是洪秀全的兄弟,一人是妻舅,一人是學生(譽王名李瑞生,此作譽王李安邦,應是同一人),都是親信,命他們出去催兵,自必竭盡心力。但任務艱巨,此行並無結果,供詞2述他們的行程和方略云:

到無錫、常州,與護王陳坤書、然王陳時永會議,並文催金壇、句、溧、宜興、廣德、湖州等處,令侍王、堵王等除守土外,由太平關下攻頭關,而丹陽、句容,即由石埠橋取下關,先得水路以通運漕,京糧有資,彼曾九雖守雨花台等處,諒亦無妨。

這一計劃未能實現。具體原因是由於溧陽、宜興、烏鎮這些應出兵援京的地方發生了叛變,自顧之不暇,不可能應援。丹陽的太平軍不曾直接援京,以奇襲得到過一些勝利:「下攻江陰、無錫,取足兵糧,乘勝援京,雖殺死洋鬼頭子×頓,鬼兵千餘,得洋炮無數,究得失均半,終無濟援京之舉。」常州在清軍和「常勝軍」協攻下失守後,洪仁玕等到達浙江湖州,這時侍王、聽王、榮王、康王等已退入江西就食,李秀成要求他們秋後回援。洪仁玕乃與湖州「堵王(黃文金)誓師郊外,俱願援京,每恨京外無糧,欲待八月新谷之興」。待秋收再援天京的計劃,看來過於遲緩。李秀成、洪仁玕等對形勢似乎都估計不足,沒有計及曾國荃為爭功而不惜代價連連猛攻。至於洪仁政供21說,他到湖州催兵救南京,其時黃文金鎮守湖州,「因道路不通,不能頒兵往援」,洪仁政也「就在湖州住下」。所謂因「道路不能」而不能往援,如確是實情,則是對援救南京不負責任的表現了。

太平天國曆甲子十四年四月洪秀全在圍城中去世,其子洪天貴福記述了一些洪秀全去世的情況。供11說:

四月初十日,老子起病。是天,他出來坐殿,我乃看見,後來總未見了。十九日老子死畢,是遣女官來葬的,葬在新天門外御林苑東山邊上。

供18又說:

父親……於今年自四月初十日起病,四月十九日病死。因何病症,我亦不知。屍身未用棺,以隨身黃服葬於宮內御林苑山上。宮內有前後兩個御林苑,父新葬處系在前御林苑,距父親生前住的前殿隔有兩個殿。

洪秀全去世的日期和原因,由於記載之不同,為學者所矚目。幼天王供詞之已刊於《太平天國》者,也作洪秀全死於四月十九日,與上述供11、18同,而李秀成供詞作四月二十一日,曾國藩及其幕僚趙烈文根據訊問宮人和情報,作四月二十日。今見幼天王供13,問題乃有直接證據。供13云:「本年四月十九日夜四更,老子病死。」夜四更,實已是四月二十日,自亦可作四月二十日。李秀成稱四月二十一日,則是記誤,不應是他在二十一日才知道消息因而記洪的死日是二十一日。

幼天王三次供詞都說洪秀全系病死。李秀成供並稱是病重又不服藥而死。洪仁玕供3,也說是「卧病二旬升天」。曾國藩刪改李秀成供付刻印,改為洪秀全是「服毒身亡」,並在奏報中稱服毒一事系據宮人之說。在李秀成供詞原稿影印出版後,曾國藩對李供的刪改已大白於世。至於洪仁玕供詞,如下文要提到的,迄有一部分未曾而世,但當年《北華捷報》刊載的英譯文有一部分為中文原供所缺,簡又文先生回譯為中文,其中有「天王之自殺,更令全局混亂」及天王之結局「並非喪於妖軍之手,卻在自己之手」之語,與供3中「卧病升天」之說不同。或者兩者並不矛盾:重病後自殺。今所見之黃文英供25又另有一種說法:「那偽天王洪秀全系今年四月十九日南京死的,傳說因發腫病死的,有的說因調兵不動自己尋死的。」黃文英所記的後一種說法,雖只是傳說,但卻是出於太平天國人士之口,與曾國藩所聽所聞的宮人之說相同,或者也是事出有因。

幼天王洪天貴福於四月二十四日繼位。一個多月後湘軍攻破南京,於是有了李秀成救幼天王出京而李本人在出城時被俘的一幕。李秀成救幼天王出朝,李本人供詞中已敘述,幼天王供詞有不少新的情節。供詞18云:

六月初六日五更時,我夢見官兵把城牆轟塌,擁進城內,醒來告知二弟。不料是日午後,我在樓上望見官兵果然把那裡城牆轟塌,擁進城內。忠王李秀成及尊王劉慶漢們帶了一千多兵、馬六七百匹於初更時保我從太平門缺口處衝出,官兵在城牆上看見,追來至山邊,李秀成轉身攔截官兵,同洪仁達均被擒獲。

供12分別說明洪、李被擒地點:王次兄洪仁達是出奔時在壠口被擒,「忠王李秀成帶的壹百多人,從石牛石馬處被官兵拿了。」

供詞11、12述說城破時和李秀成人朝帶幼天王出奔時的情景:

六月十六日(按:天曆應是六月初六日),官兵攻破城池,我在樓望見。我乃下樓出到榮光殿,忠王乃入朝帶我出,他從壠口到芳山被擒了。

六月時,我聞得壠口響,我就上樓看,卻見官兵入城……我乃下樓,同光王、明王到榮光殿。我要出朝,守朝門之女官不畀我出,後忠王同黃享乾侍衛兩人入朝,忠王言能救我出城,我乃同忠王出朝。忠王畀白把,我坐騎到忠王府,忠王乃齊兵欲去太平門交戰,臨到太平門時,忠王又率眾回,欲出大南門,後又細思南門外有雨花台,正是多營盤之處,乃回頭上西門城上,卻看見西門外儘是水,又不曾出。東門、南門官兵總上了城,我們乃去清涼珊(按:即清涼山),各王議俟頭更時沖太平門壠口出。後從壠口出,從淳化鎮去直至廣德州。

供詞19則說幼天王跑去了忠王府:

六月初六日……午後,我同四個幼娘娘在樓上望見官兵入城來了,我就往下跑,幼娘娘拉住不放,我說下去一看就來,便一直跑往忠王府去了。忠王帶我走了幾門,都沖不出來,到初更時候乃假裝官兵從缺口出來,才出來千多人就被官兵知覺,屬後都被截斷了。

從12、19兩供詞來比較,12較詳,說了忠王入朝,也說了他騎李秀成的白馬到忠王府;19則是簡略言之,說他一直去了忠王府。兩者並不矛盾。還可注意的是,守朝門的女官不讓幼天王出去,這些女官必是堅守崗位和盡保衛之責到底的忠心者。

出城後幼天王失去了李秀成。保護和跟隨他出奔到廣德州的,據供詞10,是尊王劉慶漢、藩王黃萬興、李秀成之弟揚王李明成、式王蕭三發、助王黃期升、養王吉慶元,共一千幾百人出京;途中過一河,曾遇清軍,劉慶漢、吉慶元等率眾交戰獲勝,得到廣德,餘眾只數百人。昭王黃文英供詞24所說人數稍不同,說幼天王帶了兩三千人到廣德。幼天王說「出城是忠王、尊王、養王救我出的」;途中他緊跟尊王劉慶漢的指引:「出南京是尊王帶我出來的,時尊王用長槍系長白帶,我騎馬跟緊這白帶走。」

廣德州在安徽,為安徽、沙漠、江蘇三省相交之地,有太平天國堵王黃文金之弟昭王黃文英鎮守此地及鄰近的四安鎮,與洪仁玕、黃文金所在的湖州府城相距不過百里。幼天王供詞11述到廣德後的情況說:

昭王在四安,是日昭王即上來見我。後幾天,玕王、恤王從湖州來見我,玕王、堵王他們會議,來江西會合李世賢大隊。

洪仁玕去見了幼天王,並送去了貢物糧食。據洪供6:

小的接到偽幼天王文書,知偽幼天王帶了數千人棄了南京,於六月十八日到廣德州。小的知偽幼天王到廣德州,各物均未隨帶,就連日辦了綢緞等各樣貢物並米幾萬石,於是月二十八九親身解到廣德州,見了偽幼天王。

幾萬石米不是小數目,足可供幾萬人食用兩三月。此數似可疑。如確有此數,何能說無糧不能回救天京?關於今後之計劃,洪仁玕供2說:

忠王入朝迎接我幼天王×壠口飛奔而出,直到廣德州。眾臣朝覲,悲喜交集,魚水情濃,共議戰守良策,會合各省大隊,欲再興大業。

對「再興大業」事,曾在洪秀全身邊管辦公文的譽王李瑞生所述有較重要的情節:

(幼天王)往湖州閱黃文金之兵,商量立足之地。黃文金雲,浙江乃無糧之所,非成王業之地。遂與李遠繼等商竄江西。偽幼主飭李世賢、汪海洋、陳炳文等力取撫州、建昌為立足根本,李遠繼竄閩之昭武、汀州,黃文金以饒、廣一帶為己任,相為犄角,然後相機而圖。計議後,幼主回廣德,依次拔隊竄江。

這樣看來,他們的計劃相當具體,而且幼天王還曾行文李世賢等。這是他們擬在江西立足的第一步。所謂「相機而圖」,應即供3所說,到撫州、建昌會合李世賢、汪海洋後,再往湖北陝西會翼王、扶王的大隊。這是他們重振大業的藍圖。

湖州自1862年5月入太平天國版圖,是天京、蘇、杭失陷後太平天國在東南的重要據點。黃文金鎮守期間,收購新武器以加強防守。其弟黃文英供25說,「黃文金在湖州時,有夷人三十餘人來投,售賣洋炮、洋刀、洋布、洋粉等物,後動身時那夷人仍回他國去了。」蘇浙戰事逆轉,清軍攻湖州、廣德甚急,於是太平天國十四年七月十六十七日放棄湖州、廣德州,即晚干王、堵王等護幼天王入皖南寧國,實行在湖州議定的計劃。據幼天王供18,此時還有七八萬兵,洪仁玕供7則說有十二三萬人。

但人數雖眾,大局究屬不利。幼天王洪詞18述他們從廣德州起身的情況說,列王黃宗保等在前開路,「養王吉慶元、堵王黃文金、昭王黃文英各帶兵分三路走,我只穿了藍白單夾長褂,頭扎縐紗巾,腳穿鞋子,沿途騎馬經過的地方,俱不知名。到寧國墩地方遇見官兵打仗,堵王被炮子打死了。」

黃文金是此時軍中最重要的大將,黃文金去世對全軍有很大的影響。洪仁玕供2說,出廣德,「殊軍無鬥志,逐遠士疲,在寧國墩堵王受傷升天,人心寒懼。」黃文英供26說,「湖州出來時勢頭尚好,自我王兄病死寧國墩,軍心就都散了。」

黃文金的死因,上述已有不同的說法:被炮子打死,受傷而死,病死。地點都說在寧國。譽王李瑞生供28則說是在昌化受炮子而亡。大抵是因傷而死。黃文英供24說,動身時,他與幼天王同行,黃文金是後隊;供詞25說,他和幼天王走昌化、玉山來江西,聽說黃文金病故,他「聞信當即轉回至寧國看視」,具體明確,黃文金去世處應在寧國。去世日期在七月下旬,距從廣德出發不過十日左右。黃文金的安葬後事,是學者所關注的,曾被用來說明太平天國的葬禮不用棺木。黃文英供詞與此有關的段落有數處。其在《太平天國》已刊的供詞說:「我王兄撫養之恩未報,他生前轟轟烈烈,病死時干王怕官兵知道來挖了屍,不用棺木,只用破棉絮包他,埋在水溝裡頭,口中銜些金葉,手上有個玉鐲而已。」供詞24:黃文金於七月二十幾在寧國縣病故,那地方「因沒人煙,並因行走之際無處措辦棺木,把堂兄屍身用棉絮包卷,埋在那路旁水溝內。」黃文金死後未用棺木,但從黃文英所述的文詞,似看不出是為了遵從太平天國禮制。

此後一個多月,在清軍追襲下,幼天王一行歷在皖南、浙江和浙江、江西及江西、福建邊界迂迴曲折南下,喪亡敗降相繼,以至洪仁玕等及稍後幼天王洪天貴福均被俘。關於洪天貴福等一行的行軍路線地理以及戰事,需要另作考證,本文只把洪天貴福等供詞的有關行軍之事稍作介紹。幼天王供18說:

……堵王黃文金被炮子打死了。三路兵合到一處,走黟縣到威坪與官兵戰敗。到一處有大河離徽州不遠,與官兵打仗獲勝。我們過了河,有首王范汝增帶了一萬多人未及過河,官兵炮船來了,都被打散。又一處離屯溪不遠,遇見官兵,我騎馬先走,尊王劉慶漢在後打仗,官兵退去。到一大山,又遇官兵打仗,我們馬匹丟棄不少,官兵追了七八里才轉去的。到第二日又遇官兵,我跑上山沒有路,險被擒獲,幸干王的隊伍回馬槍把官兵打走。到開化縣又遇官兵,我的花旗兵戰勝……到唐坊又遇官兵打仗,官兵大勝,追到楊家牌。楊家牌在江西東南部的石城縣境,是他們末路之所在。

洪仁玕供6述途中失利情況說:

原想從徽州所屬威坪地方過河,不料將到威坪,偽偕王譚體元手下幾千人投降官兵,因此小的們打了敗仗,不能過河,就灣走威坪上廿里××渡地方渡河,被官兵半途截殺,賊中死了一萬餘人……重陽日,賊之八月二十九(按「九」應作「七」)日到石城。

供7述兵力情況說:「出湖州時有十二三萬人,到石城時不過萬人,廣老二三千,三江兩湖七八千,都打得零星四散了。」另據昭王黃文英供23說,「我兄(黃文金)身故,我就統兵與干王同保幼主上江西。走到湖坊,我分兵走光澤杉關出新城,手下只剩七八千人,合干王統下共一萬多人。」兵數與上述干王供7一致。

無論在湖坊或在石城尚有萬人,此時已是敗喪之餘,戰鬥力、軍紀、信心已低落之至了。李瑞生供28稱:「昨湖坊又敗,去降不少,現存不過二三千。偽幼主心怯,欲自盡,為佑王、干王等所救。」這是在石城敗亡前十一天而形勢險惡已如此。昭王黃文英供24說:「嗣行至威坪地方,小的騾馬均拐了腳,不能騎坐,即與賊眾步行,小的因行走落後,管帶的六七百人均各在途陸續逃散,前到石城,小的手下只有三人。」在石城時,「因廣東佬奪兩湖兄弟的馬,我(黃文英)勸給還他,被廣東佬戳一矛子,我告訴干王,伊也沒法。」當時黃文英因腳痛已落後幼天王等七八里,無法行走,「當叫那三人逃去,小的實不欲生……意欲尋死。」隊伍已零落不堪。

石城是他們的敗亡處。洪仁玕供3即《太平天國》已刊的那份供詞說:「嘆予在石城,隸也實不力,黑夜驚營,君臣失散,此誠予之大罪,致此成擒也。」如何驚營、失散?新發現的那些供詞對當時的情景有具體的描述,這實在是太平天國一幕悲慘的結局。洪仁玕供6述他們擬往瑞金會合康王汪海洋大隊而奔至石城後的情況說:

席(按指清江西臬司席寶田)營在後,以為小的們業已去遠,派了一百餘人到小的舊營,其實小的們只走了十里,當即轉回把那些勇趕走。小的讓偽幼天王先走,自己回馬殺轉。有偽堵王黃老虎的侄子黃十四綽號小老虎,素來打仗奮勇,當日因人困馬乏,不願打仗,小的向他跪求,於是黃十四帶了賊眾赴山林埋伏,官兵殺至,被他殺死了十餘人。離偽康王只有六七十里。黃十四在前開路,偽佑王李遠繼保護偽幼天王行走,小的斷後。行至高田地方,人困馬乏。小的原想連夜由小路行走,因無百姓嚮導,想等到四更再行起身。不料至三更時分,無人守卡,官兵猝至,人不及甲,馬不及鞍,小的逃走,至山夾處不能行走,至被捉獲。

洪仁玕供2說:

連日疲勞,及至石嶺楊家牌等處駐蹕時,三更月落,忽聞鼓角齊鳴,人不及甲,馬不及鞍,各自奔前。予寸步保護我幼天王前行,只因人馬擁擠,聲聲叫人讓主先行,又聲聲叫人回頭拒敵,殊亂。軍無戰志,徒喚奈何。及至玉山口,路窄逢橋,前阻後追,我獨在後橋上橫倒下馬,眾由橋上而過,被余(按:似應是「余被」)傷頭流血,遂由橋上躍馬而過,落荒獨行,實欲追上幼主,越山而逃。因人眾路窄,至曉被獲。

幼天王供19說:

沿途節節打仗,不計次數。到那日到楊家牌,我就說,官兵今夜會來打仗,干王們都說官兵追不到了,三更時候四面圍住,把我們都打散了。官兵追得緊,我過橋吊下馬來,他們把我扶過嶺。官兵追到,我與身邊十幾個人都擠下坑去。官兵下坑來,把他們全數都拿去了,不知何故單瞧不見我。

洪仁玕以奉遺詔保護幼主自矢,當日未聽幼天王的預言,又未多設警衛哨,故對此敗亡有特別的自責,稱「此誠予之大罪」。洪仁玕供7稱,洪天貴福「也是絕頂聰明,我看一行書,他看三行了。」很可能,他在某些方面確有過人處,預想到清兵會追殺前來。此時幼天王等的失敗已不可避免,但那一晚的末路卻使人感到軍中無大將的可惜。

洪仁玕被俘後,過了十六天,幼天王又在石城荒谷被俘。《太平天國》已刊的幼天王供詞述他在山上躲避後下山走到廣昌、瑞金境又回到石城地界被獲,及表示願跟唐老爺到湖南讀書做秀才等情節。他在另供中所說更較具體。供18云:

那日三更時分,官兵猝至,把我衝散……我跌下坑去。官兵過去,我就上山,在山上餓了四天,遇見一個白衣無須老人給我一個茶碗大的麵餅。我接餅在手,那人忽不見,我把餅吃了,又在山上過了兩天。到第六日下山,央人剃了頭,到唐姓家,那唐姓就叫我幫他割禾,有人盤問,我捏說瑞金人。在唐家住了幾天出來到白水鎮,至高田地方遇見官兵,問我要金銀沒有,把衣服剝去,並要我挑擔,致被盤出拿獲的。另幾次供詞也都敘及白須老人送麵餅給他而其人又忽然不見之事,似乎有些神奇。這不免使人聯想起早年洪秀全夢幻中所見的金髮老人命他下凡救世的神話。那個金髮老人引發了洪秀全的救世意識。洪天貴福被俘後有種種幻想:管押他的「唐老爺」對他很好,使他放了心,以為他以後能去考秀才,心情與在湖坊兵敗時要自盡看來大不相同,這個「白須老人」恐怕也正是他的精神之支柱。

除李瑞生早已被俘外,黃文英、洪仁政、劉慶漢均與洪仁玕同日或先後落入清軍之手。

五 何以未能會合侍王、康王

洪仁玕等出京本來是為了催救兵。他們在蘇南毫無成效地盤桓四五個月後,到了浙江湖州。供2稱:「……於四月十八日到湖州大會同僚,始知侍王、聽王、榮王、康王等退守杭嘉等上游江西。」據李秀成被俘後對問官的答辭,侍王李世賢等從蘇浙退江西,「乃李酋(秀成)所使。八月以前,則就江西之糧,八月以後,仍復回竄……其意仍在回顧南京之糧」。湖州會議定策命李世賢與康王汪海洋等取江西撫州、建昌為立足地,然後重振大業的計劃,因南京已失,與李秀成的原意不同:入江西並非就糧回救,而是會合侍王、康王,要他們在江西撫、建立足。如前已述,幼天王為此曾飭知李世賢等。但這時,李世賢已從江西進入廣東,正進攻南雄州,而汪海洋則仍在江西。他們曾進軍撫、建一帶,但不久即退。看來取撫、建為立足地的戰略並未實行。

幼天王、洪仁玕一行入江西後,首在鉛山湖坊大失利,那時他們討論過最後的應變辦法。譽王李瑞生供28對此有一些重要透露,雖然不很具體。他說,在湖坊敗後,幼天王擬自盡,被干王、佑王等所救,計議幼天王「即剃頭裝作難民而逃,若遁至汪海洋、李世賢,再作計較,如其不能,欲逃至廣東九頭山隘口等語」。洪仁玕等的第一選擇仍是力圖會合侍王李世賢、康王汪海洋。如做不到,則去「廣東九頭山」。廣東九頭山在何處?為何去那裡?我的初步看法是,九頭山不是地名,而是天地會的山堂名稱,逃至九頭山隘口,意味著去投奔、聯合天地會中人。這使我們聯想起半個多世紀前史學界曾熱烈爭論的朱九濤問題,所謂洪秀全曾師事粵東狗頭山朱九濤之說。前輩學者已辯明洪秀全並未師事朱九濤,但粵東狗頭山確是天地會的代稱。粵音「狗」「九」同音,九頭山即是狗頭山。兩代天王的出處和歸結都和狗頭山的傳說有關,實一趣事。論者謂在太平天國前期許多廣東天地會起義者在廣東失利後至江西投入太平軍為「花旗」,破壞了太平軍的傳統和紀律,對太平天國多有不利。其實並不盡然。這次洪仁玕、洪天貴福從廣德出奔南下,「花旗」起了重要作用。幼天王供10云:「出廣德是養王帶路,後偕王帶路,偕王變了百姓後,是花旗開路,我們總是跟花旗走。」供18也說,從廣德起身來江西,「列王黃宗保帶了花旗軍在前開路」,到開化縣,「又遇官兵,我的花旗兵戰勝」。供11稱,幼天王進了開化城,來了官兵,「花旗同爾們戰勝乃回。」黃文英供25也說,「賊一路來分三路行走,賊頭黃忠保及姓魏的帶了花旗賊先行,偽幼天王及偽干王在中,小的們在後。」花旗在緊急關頭如此出力,由於他們的關係,以去廣東會合天地會眾作為計議中的最後一條路,是合情合理的。

洪仁玕等一路而行,常有李世賢、汪海洋他們的消息。太平天國天京雖失陷,但朝中軍中的某些機構仍在繼續工作。供6說,幼天王從南京出奔到廣德,在湖州的洪仁玕就「接到偽天王文書,小的知偽天王帶數千人棄了南京,於六月十八日到了廣德州。」在湖州,會議決定了會合侍、康王及以後之大計,會後由幼天王行文飭侍、康、聽等諸王;其飭首王范汝增的詔旨被左宗棠截獲,可確證發出文書一事已見施行。可見,即在危難時期,太平天國內部仍然發行文書。洪仁玕供6云:「及至到了撫、建,那偽康王、偽侍王已往瑞金去了。偽幼天王聞偽扶王在陝西,就想追到康、侍二偽王,同往陝西,就同小的前往瑞金。」幼天王供18說,「那侍王聽說往廣東去了。那康王汪海洋尚在瑞金,要往福建去。我沒有趕到。」從這些敘述,可以看出,他們知道侍王、康王之所在,幼天王一行與侍、康王之間,可能是通消息的;至少,幼天王他們知道侍、康二王的行蹤,被浮前不久知道汪海洋尚在瑞金,並且竭力想去瑞金,趕上他們,與他們會合。當幼天王、洪仁玕等被俘、失散的前一天,汪海洋的大軍從瑞金北上正進攻寧都州城,與幼天王一行相距只數十里。昭王黃文英兵敗失散被俘後解送到南昌府,在供詞25中說:「至幼天王行至石城所屬,小的落後七八里就到官兵營盤,不知偽幼天王的去向。聽說偽康王把幼天王接走了,未知確否。」這樣的傳聞或猜測,本來是合理並可能甚或應該發生的。但事實是,近在咫尺,而幼天王一行竟孤立無援而敗亡被俘。

原因不大可能是汪海洋不知道幼天王之所在——敗散的殘軍尚能得知與汪相距只六七十里,只要願意,汪豈能探聽不到數十里外蒙難的幼天王之所在?豈能做不到親身或派出精兵去主動迎護?其所以沒有,我以為主要是對幼天王一行不重視,心目中沒有幼天王一行的地位。洪天貴福等與汪相距不遠,洪儘力想趕上汪,而汪則是「要往福建去」,其無意於幼天王可知。

李世賢是汪的主帥,其力量、威望遠高於汪海洋,而李世賢早已對洪秀全、對洪族不滿,對洪秀全的戰略及某些政策不滿。這方面,李秀成供詞透露出若干消息。如對洪秀全改太平天國國號為「天父天兄上帝天國」這一可憐無補費精神的措施,李世賢就一直不買賬,始終抵制。蘇、錫失守後,李世賢起兵逼迫李秀成,不讓他回南京去守城。幼天王等入江西之前曾行文李世賢等以今後之恢復大計,但人們看不到他們對此有響應的具體事實。李世賢在幼天王一行進入江西之際卻到了廣東;當幼天王等在楊家牌失散被俘之日,他在福建佔領了漳州,正以漳州為根據地,打算改變太平天國原先的跳躍式前進的方式,準備先鞏固福建,再逐省推進,最後恢復全中華。英國駐廈門領事曾往訪長談,對李的才幹和在軍中的威信,極為推重。據稱:李極不滿洪秀全,認為昏庸無道,只是因不願意造成分裂他才沒有公開反對,今則可以自行其志云云(註:FO17/425.)。處於這樣的思想狀態下,李世賢擺脫洪秀全還來不及,又怎會去迎接洪天貴福一行?

李秀成在供詞中對洪秀全的微詞和批評,李世賢對洪秀全的不滿,可能反映了相當一部分太平天國人,尤其是武將的態度。洪仁玕被俘後在供詞2中責備自己:「上負老天王之託,又致幼天王存亡未卜,下不能節制各王,有何顏面偷生片刻乎?」「下不能節制各王」一語,意思深長,說明各王對他和對幼天王的態度。據李秀成供,洪秀全難得接見外臣,一切戰功,歸之於上帝,所下詔旨,多是「天話」。從現存的天王詔旨來看,詔旨多是「天話」一句,符合事實。創業之主對手下的文武幫手不能充分地以恩義結之,自不能做到君臣有魚水之情,何況其少未更事的年幼嗣君!洪天貴福出奔至廣德,當時的主要大將堵王黃文金雖然部署、定策今後大計,但據幼天王供10說,黃文金一直沒有去見他。這就不尋常。從以上所說的各供詞和其他資料來看,在高級文武官員中,洪秀全和幼天王的真正「純臣」,恐怕只有洪仁玕;李秀成或可算半個,其他一些人,對反清的事業還有共同立場,而對洪秀全父子,看不出有多少感情。我推測,李世賢、汪海洋對「迎駕」、「護駕」至少是不積極的。這應是當時為什麼洪仁玕、幼天王等總「趕不上」他們的一個重要原因。江西巡撫沈葆楨在俘殺幼天王后的奏報,把李世賢、汪海洋等的若干行動都解釋為是為了得到幼天王、「妄冀死灰復燃」云云,這是為了襯托他擒得洪天貴福的功勞之大,是虛誇不實的空洞分析;以沈奏報中的話來看待這件事,那就不免太簡單了。

六 被俘以後

洪仁玕等被俘以後,清方關注幼天王的下落和今的動向,審訊的重點則是洪仁玕。今後的動向,其實清方早已知道,洪仁玕在答覆沈葆楨提問時也明言他們原有合康王、侍王出湖北會石達開、陳玉成餘眾踞荊襄以窺長安之計。因軍敗而失散,洪仁玕於幼天王的下落的確都無所知。在這方面,清方一無所獲。

洪仁玕最初被席寶田軍營的一名陳姓營官所俘,清方起先並不知他的身份。供詞2稱:

適有降卒二名證予是干王,並在途次多有被擄男婦老少亦一見而知我是干王,但不敢稱呼,暗自垂淚而已。間有低言勸予改裝,又有失言稱我為千歲者。予心忖之,諒難隱諱,轉念一經直認,必不能生存保主,何以仰副老天王重託幼主聖意?輾轉之間,不勝悲淚,況此刻又有證之者,乃直言不諱。

洪仁玕承認自己的身份後,陳營官就把他加以捆縛,「紿言捉出(幼)天王,即行釋放,且賞銀一千兩,保以紅頂」。供詞2雲「予泣曰:勸主投誠,非人臣事主之道,況言捉乎……事到如今,要殺便殺,毋能辱也。」

洪仁玕從承認自己的身份後即抱必死之心。他在首次問供即供詞1中簡單明了地說:「行至古嶺楊家牌地方,大兵追到,我軍失利被擒,求速殺。」被解到席寶田大營後,席以禮待之,洪「亦以禮相待」,並向席表示:「至幼天王之駐蹕,自有皇天安排,我若能知必與俱矣。」並說,他受遺詔扶保幼主,今「失幼主所在,不能追隨保護,撫心自問,無以對我老天王,實為罪耳,何敢賣主求榮乎?即解我到北京,或殺我以全臣節,無遺憾也。」後在南昌府的供詞3又稱:「予亦只法文丞相已」,最後在巡撫衙門供7稱:「我鞠躬盡瘁,只求速死。」他被俘後即以死自矢,所寫的寄託抱負和遺憾的詩句,亦可稱為絕命詩。

沈葆楨奏稱,他咨送軍機處的材料中有洪仁玕所作詩句。這些詩句,1865年英文《北華捷報》曾發表英譯文,而中文原本則一百年未曾面世,直到1968年蕭一山先生新著《清代通史》始有引錄。今據原件錄詩句全文如下:「春秋大義別華夷,時至於今昧不知;北狄迷伊真本性,綱常文物倒顛之。志在攘夷願未酬,七旬苗格德難侔;足跟踏破山雲路,眼底空懸海月秋。意馬不辭天地闊,心猿常與古今愁;世間誰是英雄輩,徒使企予嘆白頭。英雄吞吐氣如虹,慨古悲今怒滿胸;獫狁侵周屢代恨,五胡亂晉苦予衷。漢唐突厥匈奴犯,明宋遼元韃靼凶;中國世仇難並立,免教流毒穢蒼穹。北狄原非我一家,錢糧兵勇盡中華;誑吾兄弟相殘殺,豪士常興萬古嗟。廿七日 仁玕」

「廿七日 仁玕」,應是太平天國曆的廿七日洪仁玕寫的意思。照太平天國曆,他在囚禁中只有兩個廿七日,即被俘的八月廿七日當天或九月廿七日,但寫作必應在九月廿七日;如前已述,他被俘在八月廿七日四更,實際已是廿八日。

他所寫的以上這些「絕命詩」,充滿了華夷有別的攘夷思想,強烈的漢民族意識。這裡不談怎樣評析歷史上的這種思想;至少在洪仁玕的時代,由於統治民族滿族無能和對外敵喪權辱國,這種思想在當時仍有其合理性。在太平天國諸領導人中,洪仁玕是此種意識表現最為強烈者。他感嘆「北狄」「誑吾兄弟自相殘殺」之句,實際是對陳營官、席寶田、沈葆楨、曾國藩輩的譴責。他受過基督教的訓練,是較純正的教徒,但臨終絕命詩卻無一字談及宗教,而只是對未能實現推翻清朝統治的大業,抱無窮的遺憾。這對我們認識其人其世,很有意義。

詩句的第二、三首八句,主要發抒自己的志趣抱負。他為要實現「攘夷」而在六合之間到處求索,包括他不辭千萬里之遙來到南京,但英雄之輩難求,徒使他有白頭之嘆。這兩首八句,與他自己在三年前所作《二月下浣軍次遂安城北吟於行府》基本相同,僅少數文字有異,如「志在攘夷願未酬」原作「志在生靈願未酬」;「世間誰是英雄輩」原作「斯民長官誰堪任」。三年前到遂安,是洪秀全命他帶兵出征,他在途中,注意的是救民,考察民之「長官」是否勝任。現在「攘夷」的根本大業失敗了,他將幾年前寫的八句詩稍加改易,作為絕命詩的一部分。這似乎蘊含著對太平天國的一點失望。他在被俘後所寫的各種材料中,對李秀成、陳玉成、林紹璋、洪秀全,都有程度不同的批評,都談到了他的思想或策略不被理解和執行的情況,這可能是他感嘆「世間誰是英雄輩」的由來。他自矢鞠躬盡瘁,盡孝盡忠,以文天祥自況,可以看出中國的歷史文化傳統在這位基督徒身上影響之深。

上述八行有「七旬苗格德難侔」句,在三年前遂安行府的詩中「德」作「策」。「七旬苗格」典出《尚書·皋陶謨》篇,記帝舜在位時,三苗逆命,以力脅之而不服,舜「乃誕敷文德」,以德服之,「七旬有苗格」,即過了70天,三苗自服來朝。他肯定認為「七旬苗格」是最好的治國方略,只可惜實行此道的「德」或「策」難與古聖人相比。「七旬苗格」,蕭一山先生誤書作「七月苗格」,就不可解了。這句詩之所指,不可能是清朝,而有可能是外國。看來他最後仍以為「七旬苗格」是對待外國的恰當之道。他認為太平天國禍害之源是洋人助妖,與「七旬苗格」之說似乎不同,但實際並不矛盾。

《北華捷報》譯載詩句時還有「補遺」四句,這四句為台北之收藏所無。簡又文先生亦譯其中的後兩句為中文。現參考簡譯,全譯四句附下:臨終有一語,言之心欣慰;我國雖消逝,他日必復生。看來,他是抱著希望而就義的。

黃文英13歲從兄文金參加起義,原做後勤事務,不預軍政,黃文金死後,他就帶兵保駕為大將,但實在缺少閱歷,早就悲觀失望。供24說,他「因堂兄身故,身無依靠,本欲尋死,被手下人勸止。」到手下只剩下三個人時,他叫三人逃去,「小的實不欲生」、「意欲尋死,就下山來見那官兵」而被擒。他在南昌巡撫衙門供詞26說,他記掛的只有兩件事,一是「我王兄(黃文金)撫養之恩未報」,二是「兒子六歲,不知死活」,說「那天朝我是不願跟他了。我是無用之人,投誠也無用處,放我回去也無家可歸,只願死了。」

幼天王洪天貴福在江西巡撫衙門的供詞有他「願跟唐老爺到湖南讀書,想進秀才」等語。沈葆楨《席軍生擒首逆折》中說,「席寶田以幼逆之尚無蹤跡也,十六日移駐石城,派謝蘭階、唐家桐……四山搜捕」;《訊明首逆供情折》說,席寶田「派訓導唐家桐等將洪福王真護解到省」。幼天王願跟的「唐老爺」,即是此唐家桐。洪天貴福其他供詞中數次提到他,還有寫明送給他的詩。洪天貴福供10這樣說:他被俘後,「有一人帶我到老爺(按指唐家桐)這裡。我先是幼天王,今是跟老爺的人。我做唐老爺弟弟,我年輕,到這裡,道理我有些不曉,望大人老爺憐我年幼,莫怪我。今蒙唐老爺待我甚好,我就放心了。」又說,「我今來到大人老爺這裡,萬望大人老爺帶我到老,我感大人老爺恩於世世靡暨。」又做詩:「老爺見識高,世世輔清朝;文臣兼武將,英雄蓋世豪。」並題「右頌唐家桐老爺」。洪天貴福被解送到南昌,經南昌府、江西巡撫審訊,先於洪仁玕等被處死。到南昌後自是另行關押而與護解人唐家桐分離,但他在被處死前還想通過唐家桐而寄存幻想。據供17,「甲子年十月初四日夜五更」,他寫了詩句,稱「右送唐家桐哥哥詩三首」。詩云:「跟到長毛心難開,東飛西跑多險危;如今跟哥歸家日,回去讀書考秀才。如今我不做長毛,一心一德輔清朝;清朝皇帝萬萬歲,亂臣賊子總難跑。如今跟到唐哥哥,惟有盡弟道恭和;多感哥哥厚恩德,喜謝哥恩再三多。」所謂詩三首,就是這些吹捧清朝、痛罵長毛的不大通順的順口溜12句。初六日,他又寫「右頌唐家桐哥哥詩三首」,文句全同,只是「送」、「頌」混寫。這天,他就被凌遲處死了。他的遺留文獻,特別是這些詩句,其文體似乎有父風而陋;從行止來看,洪秀全是否可算「虎父」,或有不同意見,但如稱洪天貴福是「犬子」,大概可以「眾論咸同」。

七 洪秀全父子的家庭和生活

洪秀全父子的家庭、生活,資料很少,所幸這些新發現能增加一些前所不知的情況。

洪仁政供21稱,他和洪秀全、洪仁玕都是堂兄弟,「祖居廣東嘉應州,遷居花縣石坑地方。」洪族是客家,康熙年間自嘉應州遷花縣,此供明確說明了洪家的祖籍。但花縣石坑之說微誤。洪氏自嘉應州遷至花縣官祿埗;石坑堡在嘉應州,是洪氏老家所居之地。此或系書吏錄誤。

洪天貴福供12:「老天王的父親名叫洪鏡揚。有個細阿媽未出。」考洪氏族譜,洪鏡揚娶王氏、李氏,李氏或云為側室,或云為繼室,非洪秀全之生母。細阿媽,似應指李氏。

洪秀全之小名為火秀,系據洪氏後人之說,見簡又文《游洪秀全故鄉所得到的太平天國新史料》。今洪天貴福供10:「老天王名叫洪秀全,此名是天安的,本名叫洪火秀」。這是最可靠的根據。所謂「秀全」之名「是天安的」,意謂洪秀全魂夢升天時上帝對他的稱呼,洪仁玕供7也說「夢上帝叫他作秀全」。此事並見《太平天日》記載。

洪秀全有88妻,已刊於《太平天國》之供19及今之供18均同。洪秀全多妻,似始於起義前或起義之始。據簡又文研究,起義之始,洪秀全駐蹕江口圩石頭腳陳公館時已有15妻;至永安州時,可能有36妻。建都南京後,官書稱「娘娘甚眾」,蓋88妻之制實行已久。但實際或是87妻,其「正月宮」即「正宮」或稱「正東宮」,似指其在天上之妻;在人間的「又正月宮」賴氏,即實際的正宮,在洪天貴福供中稱為「第二房」、「第二個」,是洪天貴福之生母。供18云:「我系第二房賴氏名蓮英所出,現年四十多歲」。從這裡我們確切知道賴氏之名。以洪秀全終年52歲而賴氏40餘歲推測,賴氏可能是繼配;如是,則所謂的天上之妻或非子虛,而是指洪秀全已死之元配。

中國帝王后妃嬪成群,洪秀全的88位分為幾級,有哪些稱謂,今不甚了了。他對後宮管束要求甚嚴,《天父詩》500首多是教導後宮之訓條,亡友吳良祚先生早年考釋這些詩句甚詳。雖條禁森嚴,但內部糾紛仍時有發生。幼天王供詞18云:「我稱母為媽,我媽與第四母余氏不和,父親因將倆母均鎖閉了好些時。那時我年紀小,不見母常行啼哭。」

供18談了一些洪秀全的生活習慣:「平日常食生冷,自到南京後以蜈蚣為美味,用油煎食。」「我父親不吃豬肉的,並不准眾人吃酒。」洪天貴福說。「所以從前我只吃牛肉,不吃豬肉。如今也吃豬肉並常吃酒。那洪仁玕是好吃酒的。」

洪天貴福出生於清道光二十九年,被俘時16歲。洪仁玕供4:「偽天王的兒子名貴福,誕生時有群鳥集於屋上飛鳴數日,眾人皆知。偽天王因要把兒子取名,小的就預寫紙條多張於筒內,用筷鉗起,得天貴二字,偽天王不知何意,改取貴福二字。」幼天王供18亦稱:「我名貴福」;但供19則說:「自少名洪天貴,數年前老天王叫我加個福字,就名洪天貴福。」

供18又稱:「父親先封我為真王,外人誤傳真王二字為王真。」按封為「王真王」事,據郭若愚編《太平天國文物圖錄》,現存一方玉璽的璽文中有「救世幼主」、「真王貴福」句,此「王真王」常被理解為「真正的王」之意。但供18稱「封我為真王」,則「真王」應是王號。但上述玉璽中的「真王」二字直寫,人們不可能將「真王」二字合認為「王真」字。供19則稱:「登極後,玉璽於名字下橫刻真主二字,致外人錯叫洪福王真」。太平天國原有一方玉璽,璽文作「皇上帝基督帶真主幼主作主」,其中「基督」、「真主」二字橫刻。該璽是「父子公孫」三代之璽,該處「真主」是指洪秀全,應不可能引起是「洪福王真」之誤會。洪天貴福供10摹寫了這一玉璽的璽文,但將「真主」、「幼主」均直寫,與原璽文格式不同,更不會誤認「真主」作「王真」。上述玉璽早在幼天王登極前就存在了;如是幼天王登極後所刻的玉璽引起的誤解,則為時很短,與上述「真王」「真主」引起誤傳之說不同。供詞稱因璽文而對他的名字引起誤解云云,所說似欠明晰。

幼天王有二弟、二姊、三妹,都不同母。供18說:「我有兩個兄弟,均系十一歲,一名天光,封為光王,系第十二母所生;一名天明,封為明王,系第十九母吳氏所生。」姊妹數人,只述及姊天姣,說:「我自五歲隨父到南京,六歲時讀書,同一個姊子名天姣系長我十歲的,教我讀書,並無先生。」「我的姊子天姣許與廣東人金王鍾義信為妻,尚未成婚。」鍾義信,其他載籍作鍾萬信,稱「天二駙馬」,似天姣在姊妹中行二。天姣長幼主10歲,至26歲尚未成婚,在當時似是少見之事。

洪秀全在洪天貴福9歲時就給他4個妻子,就不准他同母親姐妹見面,做了「十救詩」給他讀,解說男女隔別不準見面、包括老祖母不能與小孫子見面的道理。此「十救詩」太平天國有刻本,他是熟讀的,在被俘囚禁中還默寫這些詩句(今不錄,不計入供詞)。他說,9歲後想著母親姐妹,都是乘洪秀全上朝時偷著去見。幼天王供13、18說,4個妻子年紀均與他相仿,一侯氏,安慶人,一張氏,湖北人,兩個黃氏,廣西人,均未生子。「我在南京夫妻五人住在宮內左殿,父親住在前殿,生母住在右殿,天明弟住在我之下首,天光弟住在金龍殿,宮內共有七八個殿。」

洪天貴福原稱幼主,洪秀全死後繼位,「以後我就叫幼天王,我四個妻子都叫幼娘娘。」南京被湘軍攻破時,幼天王往外跑,「幼娘娘拉住不放」,幼天王由忠王保護出城,家庭中其他人都陷於城內。供18說,「我的兩個兄弟天光、天明及母、妻均在南京城內,並未攜帶一個婦女出來。一切各物亦未隨帶。城內還有七八萬人。我的姊子天姣……亦在城內未出。」譽王李瑞生供28則說天光、天明「本年六月身故」,應是指城破後被殺。簡又文先生推斷賴後、光王、明王都逃出,並以為這些逃亡者後來到了南洋,似都無根據。

供詞談到了洪秀全規定的禮節和禮儀教育。據洪天貴福供18,「各王見我須跪禮,母磕頭禮我的。」此處「母」字不知是否包括生母,如是,可說是獨尊帝王的超常表現。洪天貴福供16寫了四種「請安本章」格式。其「早朝請安本章」的文字是(照式):「小子天貴福跪請(抬頭二格)爹爹寬心安福坐,(抬頭二格)爹爹萬歲萬歲萬萬歲。跪請(抬頭二格)爹爹聖體安否,求(抬頭二格)爹爹放寬聖懷,永坐天國萬萬年。」

其「早飯請安」云:「小子天貴福跪請爹爹寬心食宴。」「午時請安」云:「小子天貴福跪請爹爹寬心安福坐。跪請爹爹身安否,請爹寬心。」「夜飯請安」云:「小子天貴福跪請爹爹寬心食宴,食畢宴放寬聖懷安福睡。」從這些材料來看,洪天貴福每天至少三次向其父請安;如洪有早朝,還加一次「早朝請安」。既雲「請安本章」,大概不是親身去,而是送去本章請安。據供11,洪天貴福在四月十日天王坐殿時見到洪秀全,以後未見到他,直到十九日天王死,可見父子見面並不經常。另外,從請安的文字和有「午時請安」而不是「午飯請安」來看,洪秀全似乎只有早晚食而不進午飯。

洪秀全不準天貴福「看古書,把那古書都叫妖書」,只叫他「讀天主教的書」。這是由於從建都南京以後洪秀全實行禁儒書、禁一切古書的政策。洪天貴福說,他偷看過30多本古書。供13說:

讀過《十全大吉書》、《三字經》、《幼學書》、《千字詔》、《醒世文》、《太平救世詔》、《太平救世誥》、《頒行詔書》。前幾年,老子寫票令要古書,干王乃在杭州獻有古書萬餘卷。老子不准我看,老子自己看畢,總用火焚。我見書這多,老子不知,我拿有三十餘本,《藝海珠塵》書四五本、《續宏簡錄》卷四十二卷四十三共二本,《史記》兩本,《帝王廟謚年諱譜》一本,《定香亭筆談》一本,又洋人之《博物新編》一本,還有十餘本書。自我登基之後,寫票要有四箱古書,放在樓上。老子總不準宮內人看古書,且叫古書為妖書。

從這段話看,洪天貴福被允許讀的「天主教的書」即是太平天國自己編印的書。他舉出的八九種,大多是宣傳太平天國的宗教和倫理概念的小冊子,它們雖有歷史價值,但缺乏知識內容。他自己取得的書,《藝海珠塵》是內容龐雜的雜纂類書,《續宏簡錄》是一部雜史,《定香亭筆談》是阮元談詩文的筆記;《博物新編》是當時來華英國教士合信所著,以談自然哲學為主,出版於1855年,算是一種新書。洪天貴福零亂地取這些書,有的只有片斷殘本,他從書中所能得到的知識是很有限的。

洪秀全在世時太平天國辛酉十一年五月初九日頒刻一道詔旨,有不少世人難懂的「天話」,其中有句「熊萬泉,進鸚鵡,能言聖旨瑞祥吉。亞父山河,永永崽坐,永永闊闊扶崽坐。鸚鵡所講,上帝聖旨,詔稱瑞鳥爺恩錫。」熊萬泉,歸降太平天國的清朝官員,後又叛歸清朝。他進獻的這隻鸚鵡能說上帝的聖旨,說上帝的江山永遠歸「崽」即歸洪秀全父子坐。洪秀全特別把這件事寫進詔旨,頒佈於天下,讓大家知道。而那時13歲的洪天貴福對此印象深刻,銘記於心,故被俘後在供12、13中兩次寫道:「天朝內有一青鸚鵡,所住是銀籠,他會講話。鸚鵡唱云:亞父山河,永永崽坐,永永闊闊扶崽坐。」寫這些話,不大可能是此時他還不忘江山歸「崽」坐;此時他只是希望能活著去考秀才了。為何重複寫這一細事呢?我想除了他對此印象深刻外,似乎也說明他頭腦中可供回憶的東西之少。

洪天貴福幾乎全無生活經驗。供19云:「從來沒有出過城門。」供10說,「我不曉我是那縣人;干王是那縣人,我就是那縣人。」他即位後,「所下詔旨都是他們做現成了叫我寫的」;但也懂得在可行的範圍內自行其是,如父親死後就開戒吃豬肉、喝酒,寫條子要古書。從湖州、廣德南奔,對於形勢,他似是有所知、有所估計的,故在湖坊軍敗時想自盡,但被俘後,求生欲強烈,頭腦也似十分不清。供10、19都說要跟唐老爺去讀書做秀才;供10還說,「我有四個老婆。現在我不要妻,二十歲再要」。無異痴人說夢。

八 人事和制度

28件材料透露出某些過去不知或不詳知的關乎太平天國的人事及制度。首先是洪秀全晚期重用了一位過去全不了解的人物:沈真人。幼天王供18稱,他即位後,「一切朝政系信王洪仁發、勇王洪仁達、幼西王蕭有和及安徽歙縣人沈桂四人執掌。」又說,「那沈桂,人稱他為沈真人。」供12又說:「我登大寶後,沈桂議封六主帥……」。「真人」,道教、道家對「修真得道」者的稱呼。拜上帝教以反對釋、道著,而朝中竟出現「真人」,並且掌權,真是奇事。不知何故,李秀成和洪仁玕供都未提到他。此真人在南京城陷時隨幼天王等出城,「亦於那時被炮子打死」。

沈真人議封六主帥,看來是實行了。供12:「沈桂議封六主帥,忠王李秀成為大主帥,記王黃金愛為副主帥、顧王吳如孝為東方主帥、劉逢亮為南方主帥,吉慶元為北方主帥,西方主帥記不清是誰人。」但在幼天王另一件親書材料15中寫:「戴(王)黃呈忠 西方主帥」。這樣,我們知道了太平天國末期封有六主帥及其人選。封六主帥時李秀成在京內守城,他被任為大主帥而在被俘後的供詞中完全未提及此事,也許他以為這無實際意義,不值一顧。

幼天王出奔,軍中有北方主帥養王吉慶元。幼天王供11:「尊王帶我從淳化鎮到廣德,總是養王吉慶元帶路。」供12:「未到州時,在半路遇一河,有炮船抵住。尊王、養王、巨王及各王親率人交戰。」但幼天王這些材料稱吉為養王,未稱為北方主帥。關於吉慶元,今人著作以為到廣德州後事迹無考。但據供18,從廣德州去江西,兵分三路,吉慶元為一路之首領:「養王吉慶元、堵王黃文金、昭王黃文英各帶兵分三路走。」至寧國,黃文金傷病死;吉慶元的名字此後也未再出現。吉慶元雖封為一方主帥,但看來在行軍中並不負總責任;論封王的前後和統下的兵力,他也都不及堵王黃文金。「南方主帥」在幼天王一行中有顯赫地位。沈桂議封的南方主帥是劉逢亮,其名為前所未知,事迹不詳。供12稱劉在南京未出,幼天王一行中乃另有南方主帥。洪仁玕供7:「南方主帥的印是小老虎黃十四的,我們極重此帥印。若未給帥印,雖封王爵,亦無多兵。」幼天王供15:「奉(王)古隆賢 後黃朋厚即小老虎十四」。小老虎黃十四是堵王黃文金之侄,打仗勇敢,封奉王。他做了南方主帥,但此人後來降敵。何以極重南方主帥之印?是否由於軍行南方之故?不能確知。據江西巡撫沈葆楨奏,在廣豐、玉山間交戰時清兵得勝,獲「黃緞綉龍靴風帽全套並偽印二顆,一刊御賜統領南方主帥,一刊昭王黃文英各字樣」,並說「提驗袍靴風帽,綉金盤龍,備極精緻,而統領南方主帥偽印非尋常偽酋所有。」(註:《沈文肅公政書》卷3,《廣信地面一律肅清折》。)黃十四、黃文英在該處失落印信,為清方所得,沈葆楨曾以為其人已死,故提審時有所訊問,上引供7洪仁玕之言系答其所問。黃文英供26說:「若我及恤王的印只有雙龍,並無雙鳳。我的印在徽州丟了,這廣豐解來印雙龍雙鳳,是刻好未發與我的。」他說,三等以上的王即帶兵打仗、掌兵權、掌朝綱的王,其印有雙龍雙鳳紋飾,他本是四等王,原只雙龍紋飾。此次奔江西,他成了帶兵一路的大將,故王印的體制升了格。可注意的是,在敗亡相繼的行軍中,他們還隨時可以刻印,必應有「鐫刻衙」隨行。據供25,黃文英封昭王,時在太平天國十三年七月三十日,頒到王印已是次年正月十八日。而此次換雙龍雙鳳印則不過一兩個月,快速多了。這應是以前升封的人多、刻印繁忙之故。

太平天國後期濫封王爵,許多論著都引用黃文英已刊的供詞,即供26:太平天國的王有五等,共有二千七百多王。這是他在巡撫衙門的供詞所言。他在南昌府的供25則說法有些不同,稱:「賊中王有四等,這偽干王系一等王;那偽翼王、偽忠王、偽英王及偽恤王均系二等王;小的堂兄黃文金系三等王;小的是四等王。這干王洪仁玕系王宗,總理朝綱,所以職比偽翼王還大。」供24所說的王爵數亦與供26異:「賊營內的王職,現在約計有千餘,多是有職無權的。」究竟有多少王呢?幼天王供12稱:「南京有千多王未出。」可見京內聚集諸王眾多,但由此似也可推知,王爵總數一千餘人之說可能不確。但供24所說的一千多王,未包括無王號的「列王」,因而也許兩說都不誤。無論何說,王爵之濫是無疑的。據幼天王供12及15,天王的侍衛黃享乾也封作有名號的視王,可見一斑。

幼天王寫了兩份諸王名單,一份是隨他從南京出走的王,一份是諸王,總數只寫有百餘人,但可資考鏡之處不少。羅爾綱先生的大著作《太平天國史》(以下簡稱《史》)(註:《太平天國史》全4冊,中華書局,1991年。)以表、志、傳為主,廣泛根據太平天國和清方文獻記載,編製了太平天國前後期的王爵職官各表,並有各種人物傳記,十分詳盡,各種爵職表就有400餘頁。但其時未能利用本文所述20餘件新材料,故今可供補充或糾正者亦復不少。據幼天王上述14、15兩名單,王爵中頗有《太平天國史》「後期王爵人物表」所不載者,舉數例如下:

著王許茂才(在《史》中列於「主將人物表」,作「陛衛主將」)、藩王黃萬興(《史》列於「安爵人物表」,作「×天安」)、擁王陳贊明(《史》「前期百官人物表」有陳贊明,為「副典聖庫」)、為王侯裕寬(《史》列於「前期百官人物表·王殿同職官人物表」,作東殿戶部二尚書)、有王黃盛乾(《史》列於「前期百官人物表·百工衙同職官人物表」,作天朝又正典鉛碼)、愉王賓福壽(《史》有傳,於其履歷稱:庚申十年封為工部正冬官,後不詳)、虔王姚克剛(《史》列於「後期六等爵人物表」二,作「見天安」)。

幼天王寫出有名姓有王號諸王共95人,此處還有名單未載但在其他供詞中述及者數人。《史》表列前後期有姓名有王號者137人,又在叛徒表、姦宄表中列有王號者25人,雖幼天王在囚禁中回憶,數量較少,但他寫出的人,有不少是今之研究者所不知的。除上列數人外,還有:式王蕭三發,濃王李秀輝,開王賴文揚,模王蕭朝興,依王張兆安,祝王盧文從,頌王張善超,播王練順孫等,都不見於今之傳志,限於篇幅,不一一詳列。

另有一些王,幼天王所記與《史》表有差異。如幼天王供15中,衛王為洪仁聞,而《史》作楊雄清。我在1986年發表《關於「旨准頒行詔書總目」和太平天國印書諸問題》(註:載《太平天國學刊》5輯。)一文曾指出,洪仁玕著《欽定軍次實錄》一書的國內常熟本、英國倫敦大學本有在辛酉十一年稱讚「主將楊雄清」的話,而劍橋大學藏本則已刪去這些字句和楊雄清之名;楊雄清後來可能發生了叛降之類的問題,故《欽定軍次實錄》後出本內的文字作了刪改。楊雄清曾封衛王,而幼天王記衛王為洪仁聞,應即由此。洪仁聞其人無聞,或是洪氏之兄弟輩。又如幼天王記「勤王林始發」,《史》無此人,但有辛酉十一年封的「懽天義」林世發,而稱勤王是對原九江守將林啟容的追封。幼天王記「念王」為方營宗,而《史》記「念王」只有「方」姓無名。幼天王記「奏 苗沛霖 後封賴世就」,《史》作「奏王賴世就」,又「姦宄表」記「奏王苗沛霖」。對奏王,幼天王所記,首尾似較清楚:先封苗沛霖,苗叛後改以奏王封賴世就。提供2,有賴王賴桂芳,而《史》賴桂芳作萊王。供15,有從王陳得隆,《史》記有得隆、德隆兩說而從後說。供15,有享王劉蔚鳩《史》作裕鳩,供15記啟王為藍成春,祜王的姓名空;《史》啟王作梁成富,祜王為藍成春。供15覲王黃秉忠,《史》作黃為正。以上有關啟、祜、覲王的記載,幼天王可能有誤記,似應以《史》為是。供15寫出服,事、恭、學、欣、賡、歌、謳、捧、喜、如、是、雲、勸諸王,但有王號,未寫出人名。《史》表沒有這些王。另外,恤王洪仁政供21稱曾幫同韋十二即韋志俊出征湖北,並與其弟韋十四同攻武昌,並記陳玉成帶領蕭照山、杜日興分兵攻德安。韋志俊、陳玉成手下的韋十四及蕭、杜等留名人物,事迹均待查考。

較重要的有追封羅大綱等的問題。李秀成被俘後,曾國藩寫條詢問諸問題,中有「曾天養、羅大綱何以未追封王爵」一問,曾的幕僚龐際雲記錄李的答辭:「其事甚亂,無可說處。」李的答辭似肯定了曾、羅未追封王爵這一前提。但幼天王親書諸王名單有:「肺 羅大綱 死九江」,「腑 朱錫坤」。羅大綱,前期戰功最著,只因非拜上帝會老兄弟,不得封侯;曾國藩等還以為死後也未追封為王。幼天王記北伐主將林鳳祥、李開芳追封為請王、求王、王號均與其他記載一致;其所記羅大綱和另一北伐大將朱錫坤的追封王號,自值得重視,由此,似應重新考慮龐際雲記李秀成答辭的含義——應該不是肯定曾、羅未追封,而只是說其事幾句話說不清楚。太平天國所封王號的字義似都有聯繫,如李開芳、林鳳祥、盧文從、盧六的王號為請、求、祝四字;陳榮、陳志書、羅大綱、朱錫坤的王號為感、誌、肺、腑四字,這種字義上的聯繫,特別是肺、腑二字本身具有的聯繫,增加了羅大綱等曾被追封為王的這一記載的可信性。羅大綱戰死於何處,記載紛紜,有在江寧、江北、蕪湖等各說,幼天王明確記死於九江,有助於澄清清方的上述各種含糊不清的報道。

在人名事迹方面,較重要的還有佑王李遠繼的結局問題。佑王,幼天王有時寫作「祐」王,是幼天王等奔江西途中的大將,在洪仁玕和幼天王的供詞中多次提到他。其時任廣西布政使的劉坤一在當年十月有致友人函,謂席寶田給他去信提及有李遠繼等來投之事,所述頗具體。但幼天王等的供詞所說卻不同。洪仁玕供6說,他和幼天王等被俘的前夜,「黃十四在前開路,偽佑王李遠繼保護偽幼天王行走,小的斷後。」知李遠繼是同幼天王在一起的。幼天王供12:「佑王李遠繼在楊家牌被官兵殺了。」供18又稱:「我在楊家牌衝散之時,佑王被官兵殺了。」幼天王的供詞對李遠繼之死是說得明確的。沈葆楨《席軍剪除湖逆搜獲偽酋折》稱:「席寶田提訊群酋,咸稱佑逆已殞於陣。」又洪仁玕供2記,席寶田對他說:「今捉一人,不肯認為佑王,予既殺之」。這是說,他殺了一名他認為是佑王的人。這些材料,特別是幼天王的供詞,似應肯定李遠繼已死。而劉坤一記席寶田之言如此不同,則李遠繼的結局似以暫時存疑為宜。

還有一些著名人物的事迹,據這些新發現供詞可以澄清一些被清方記載欺瞞而造成的重要錯誤。如幼西王蕭有和,李秀成稱為後期朝中的第一當權人物者,城陷時隨同幼天王出南京,而根據清方資料而寫的傳記,說他「突圍至湖熟鎮犧牲」。但帶同他一起出奔的幼天王供12說,到廣德後,「到有幾天,幼西王蕭有和亦病死。」供18亦同。可知根本沒有在湖熟犧牲之事。王長兄信王洪仁發,據供12,是在出南京時「在西門跳水死」,其長子巨王洪和元到廣德州後,「自己愁他父親,乃吞煙死。」這與今之傳記說洪和元在湖熟鎮犧牲也毫不相干。順王李春發,是後期朝中的顯要人物,據稱他也是「在湖熟鎮力拒追兵犧牲」。而據幼天王供10,實際是,「順王李春發是自己一人在南京逃出來,一路做暗啞到廣德州的。」到廣德以後的事迹則未見記載。曾國荃軍攻破南京,湘軍將領忙於搶劫燒殺,李秀成等乘間脫出城外,其時經幕下趙烈文力勸,曾國荃才派出一支隊伍追襲,追襲將領回報說,出逃者已全部斬殺。這種材料明明不可深信,今由以上的供詞可確知純屬子虛。養王吉慶元之子吉連旺,今之史傳未見記其爵職,如上文已述及,他倒是在從南京去廣德途中陣亡的。

對另一些人事迹也可據這些新材料有所補充。如吳如孝,是參與首義者,後期封顧王。《史》傳敘其事至癸開十三年三月,稱其後事迹不詳。今據幼天王供12、11,吳如孝在末期被封為東方主帥,湘軍攻入南京城時,幼天王在樓上看見「顧王吳如孝統兵來敵打不利」,故吳如孝至少是在城陷時仍作戰鬥者。關於偕王譚體元,洪仁玕供2、6等都說譚部數千人在威坪兵變投敵,不能渡河,因而只好轉至上流而渡,半渡被截,損傷很大。又據幼天王供10,「偕王譚體元因埋銀二萬兩,後變了百姓,想挖銀子。」《史》傳稱譚「剃髮潛藏」,投入汪海洋軍中,後失敗,就義於嘉應州。埋銀變百姓之說正是「剃髮潛藏」的說明。

關於剃髮,太平天國以「長毛」著稱,是蓄髮的,但在特殊情況下也剃髮以免被敵識破。前述李瑞生供28稱,湖坊戰敗後,幼天王「即剃頭裝作難民」,即為在失敗時裝成難民作準備。供18稱,他與洪仁玕失散逃下山時「央人剃了頭」。被俘後,沈葆楨「察看該逆頂發翦斷,僅留數寸」。這應該是李瑞生供說的原因及下山時又剃頭所致。但幼天王供18卻稱:「我的頭髮是我父老天王在日叫我剪去,只剩了這些。凡我父面前的人都要一樣剪去,不剪要打,究系什麼意思,我也不知。」似所說也是實情,尤其是「不剪要打」之句,很符合洪秀全行文說話的習慣。今兩錄之以供研究。

太平天國有自己的曆法,稱為天曆。據沈葆楨在「訊明首逆供情折」中說,洪天貴福「所供尚沿偽朔」。洪天貴福親書供詞中的日期,經核對,都是太平天國天曆曆法的日期不誤。幼天王在供18說,「我所說的日期是我們那邊的日子,較之大清的日子要遲十天。」天曆遲十天之說,則不確切。此件是在南昌府的供詞,作於他被俘的日期天曆九月十三日至被處死日期十月六日之間,而此間,天曆和清歷相差十二至十四日。黃文英供25:「賊中的甲子與清朝不同,賊中的今年二月二十二日,大清的三月初二三。」實際上,太平天國甲子年二月二十二日,應是清歷二月二十八日。從黃文英說「三月初二三」這一不確定的說法,和他推算的差誤,可了解太平天國中人雖知道兩種曆法的大致差距,實則不知其詳。

洪仁玕供和詩句,自書的日期都是天曆。供4、5、6,自稱小的,自是清吏錄供,供末分署九月二十七日、九月二十八日,應都是清歷。供2稱,「甲子年重陽日在豫(按:應作贛)省廣昌邑南失利,被……擒獲受鞫」。他在清歷九月初九日夜四更遭突襲失利被擒,故有重陽日被俘之說。重陽日是中國傳統節日,與曆法無關,但太平天國定天曆的九月初九日為「哥降節」,看來並沒有重陽節。洪仁玕供及於重陽日被俘,似乎他在記得天曆日期的同時,也知道清歷的日期。供4說「本月十三日,小的被官兵擒獲」,此十三日則不確,與親書供詞抄件說的重陽日不同,亦與其他清方資料不同;又供6:「重陽日,賊之八月二十九日到石城」,此八月二十九應作二十七。此等處必系書吏錄誤。

太平天國有不少避諱字或特定用字。供詞之親書者大多仍用這些字。如洪仁玕親書供詞3,「統兵尚游」,「尚」為「上」之避改字;「保荃無事」,「荃」為「全」之避改字。洪天貴福親書供詞11,「寧郭」,「郭」為「國」之避改字;供16,「雲人得升天」,「雲人」為「魂」之自造字。又,數目字多用大寫,如「三」作「叄」之類。但亦有不大寫者,或遺忘避改者。如洪仁玕供2,「癸丑」,「丑」本應避改「好」;供3,「乙卯年」,「卯」本應避改「榮」。這些文件中,還有一個過去不常見的「別字」。洪仁玕親筆駁李秀成供,述及林紹璋不守不戰、私自回京,「又求英王阮其不力」;「阮」似應是「原」的別寫。按李秀成供詞的影印本有「秉直心阮」、「我心自院」等語,曾國藩改「阮」、「院」為「願」。從文意看,曾的改動是對的。「原」即是「願」。李秀成之外,有洪仁玕亦用「阮」表示「原」,可見並非李秀成寫錯別字,「阮」可能是太平天國避改字,其原因則不明。

附:《太平天國》刊「干王自述」主要錯訛校正

前文已述,《太平天國》所刊的「干王自述」的原稿,就是本文所列出的供3,刊本較原稿有大小錯訛50餘處。今就其較重要之處作一校正,以便利用。

供3開始,自稱「本藩」,首兩句為:「本藩洪仁玕承 列位鞫問起義至今一切情由,姑舉大略復問。恭維本藩,自幼讀書,至廿八九歲,經考五科不售。」「自幼讀書」前之語句,刊本無;而刊本之首句「現年四十三歲,廣東花縣人」句,亦為供3所無。刊本首句的事實,見於供1:「身是廣東花縣人,年四十三歲。」

刊本「遍游諸洋避禍,實因我主天王庚戌金田起義,各憲嚴查,不能家居也」句,供3原稿,「我主」二字,「主」前空格。供3原稿中,以下凡「主」「天朝」、「蒙恩」等均空格或提行。「辛亥年游廣西,到潯州圩,寓古城侯姓之家」句,「潯州圩」原稿作「潯州蒙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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