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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舉疲憊與民主自新

轉自:經濟觀察報書評

哲學園鳴謝

作者=蕭瀚

來源=2019年6月《經濟觀察報·書評》

2010年6月13日,比利時提前舉行大選,但因沒有政黨獲得絕對多數選票,之前4月份萊特姆內閣集體辭職後至此還是未能產生新政府;長期持續的北部荷語區與南部法語區分歧僵局未能開解,這一狀態直到2011年12月6日因國王任命法語社會黨主席埃利奧·迪呂波為首相的新內閣宣誓成立才告結束。比利時政府這一難產時間長達540天,成為迄今吉尼斯世界紀錄保持者。

比利時的這一案例,一方面說明了經過長期民主實踐的國家已經具備高度的社會自治能力,即使沒有政府,有個維持底線秩序的看守政府,日子也能基本正常地過下去;另一方面,也說明了民主政治正在遭遇前所未有的合法性危機,並且遭遇國家能力質疑,由於選舉制度本身存在的各種嚴重問題,它不但無法解決問題,甚至還增加了許多問題。正是在這一本國與全球民主低潮的背景下,比利時非虛構作家達維德?范雷布魯克(David Van Reybrouck)《反對選舉》一書(2013年荷文版,2016年英文版,2018年中文版,以下引述內容均出自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甘歡翻譯的中譯版)的出現可謂正當其時。

《反對選舉》的內容不能僅按書名這四個字來想當然(荷文版、英文版書名都是「反對選舉」),范雷布魯克診斷性總結了當前歐美民主政治中普遍存在的各種問題,冠以「民主疲勞綜合征」之名,在此基礎上提出解決問題之道。由於選舉是民主政治中出問題的源頭,作者認為,選舉是一種不完整的民主政治,這種不完整導致了政治錯誤,彌補它的方法是加入抽籤元素,通過精心的制度設計,以達成真正的平等分享政治權力。

根據作者的說法,「民主疲勞綜合征」有下述臨床癥狀:

一.合法性危機,表現為1.投票率嚴重下滑,大量選民棄票;2.選民立場脆弱,投票時「越來越不穩重謹慎」;3.「政黨成員越來越少」——作者提供的一個數據「在歐盟成員中,僅有4.65%的選民仍是黨派人士」,這個數據確實令人震驚。

二.效率危機,表現為1.政府越來越難產,組建政府所需要的協商時間越來越長,義大利、希臘、比利時、荷蘭都出現過這種情況;2.「政黨不得不承受越來越嚴重的攻擊」;3.「政府效率越來越低下」,因為當前的議會政治往往導致事無巨細沒完沒了地扯皮卻無法做出決策,作者說「今天的權力等級就是一道梯子,上面擠滿了互相謾罵之人」。

作者接著對上述癥狀進行診斷,就「民主疲勞綜合征」得出以下四個政治病理學結論,前三個結論是人們耳熟能詳的常識診斷,第四個診斷則是作者自己的一個新診斷。

政客的過錯:民粹主義

雖然作者認為民粹主義本身是提高民主合法性的方法之一,但民粹主義政客為了獲得更多的政治市場份額,千方百計迎合人們對民主的不滿,開出各種天價的空頭支票,他們試圖僅僅依靠「換血」來治癒「民主疲勞綜合征」是徒勞的,不但沒能解決民主存在的問題,還加劇了問題。

民主的過錯:專家治國

作者認為,技術專家治國是民主政治無可迴避的一個階段,尤其是在民主政治剛開始運行時,效率比合法性更為重要,但政治並不僅僅是管理國家,到了一定階段,以技術專家為基本特徵的精英統治必然會面臨與人民協商的階段,而協商如何展開就成為一個關鍵性問題,但技術專家治國本身無法解決這個問題。

代議民主制的過錯:直接民主

由於「民主疲勞綜合征」,歐美各國都出現了人民上街遊行、抗議甚至佔領運動,提出各種民主新概念,比如「新民主」、「深度民主」、「橫向民主」、「直接民主」、「參與式民主」、「共識民主」等,他們反對選舉、反對政黨、反對領導、否定議會、否定議員,希望更直接的民主,但沒能提出新的具體主張,他們只是反對。作者擔憂,這種狀況如果持續下去,過度的民主會帶來極權。

選舉代議民主制的過錯:一種新的診斷

作者認為前面三項診斷都是不足為奇的常識,但都沒有能夠將病根講清楚,作者認為,「民主疲勞綜合征」的病根「並不在於代議民主制,而是它的一種特殊變體——選舉代議民主制,即一種通過選舉產生公民代表的民主制度。」作者認為,選舉代議民主制導致了「選舉原教旨主義」,「就是堅定不移地相信:沒有選舉,就沒有民主;當討論民主時,選舉是必要且基本的前提條件。『選舉原教旨主義』們並不把選舉看作一種參與民主的方法,而是將其當做終點,認為它是一種擁有不可分割的內在價值的神聖教義。」作者批評說,「我們的船槳越來越短。民主變得脆弱不堪,落入二戰以來的谷底。如果我們不嚴加警惕,民主制就會逐漸變為選舉獨裁者。」

作者對選舉的上述批判,其實並沒有那麼振聾發聵,因為選舉引起的諸多弊病無論在歷史還是現實中都已經顯而易見:無差別地賦予所有成年人相同的投票權是正確的民主嗎?大陸法系國家在民法中設置民事責任年齡的規範可以原封不動地適用政治領域嗎?人們用自己超短距離的手臂可以撬動一個超大半徑的公共事務嗎?競爭式選舉帶來的選舉過程中人們獲取政治資源方面的馬太效應是合理的嗎?什麼樣的機制可以保證無資格差別的選民們既懂政治又負責地無記名投票?投票制度必然導致規模不斷擴張的福利國家所產生的巨大國家債務誰來買單?……這些問題雖然早已被許多政治學家討論,但很少人會去質疑選舉制本身——作為民主政治的一個神主牌,質疑它,尤其是如果提不出替代方案,幾乎會被視為反民主。

作者的這一診斷很到位,隨後他從古希臘到中世紀直到近代的民主政治歷史進行了簡要梳理、比較,認為選舉制是近代以來才被視為民主機制,而古代時卻是被視為寡頭制的,在古代只有抽籤制才被視為民主制,因為抽籤制才能確保政治平等從而避免寡頭化。

順著歷史的比較分析,作者因此提出一種新的民主機制,即前些年已經有不少地方在嘗試的所謂「協商民主」。協商民主是美國政治學家菲什金1988年率先提出的,具體做法是,在兩周內從美國各地召集1500位公民以及共和黨與民主黨的所有總統候選人,請這些公民聽取總統候選人們的工作計劃,並且參與探討,未能參加堂議的人們可以通過電視直播跟進參與。菲什金方案引人注目的是,這1500名公民是通過抽籤產生,並且選中後可以獲得一筆酬金,這是非常典型的雅典模式。由於1500人和兩周時間會帶來食宿安排等的麻煩,菲什金對自己的方案又進行了改造,人數減為600,時間只有一周,並且在1996年柯林頓勝選的那一年開始實驗。該活動獲得了社會各界很大支持,並且得到了400萬美元的社會資助,但這一民主實驗還是遭到了廣泛的反對。菲什金並沒有泄氣,他讓參與者分別填寫參與前、參與中、參與後問卷,測評觀點的變化。測評結果是驚人的,因為參與者的參與前後政治觀點變化極大,許多公民在參與後的政治行為能力大大提高。這次實驗和測評充分證明,只要具備合適的條件,普通公民可以嫻熟地參與嚴肅的政治活動,全面的公民自治並非完全不可能。菲什金因此認為,這種協商民主可以替代之前那種「被民調、政治措辭摘錄和標語主導的大眾民主」,建立能夠獲得並且參與解決真問題的民主制度。

雖然由於缺乏強有力的各方推進,協商民主目前在歐美依然處於菲什金的簡單模式,並且主要運用於一些十分具體的單件公共事務處理,雖然取得的效果很好,而且少數國家使用抽籤式選拔公民代表來討論選舉法的改革問題,但總體而言,它尚不具備全面運用並且全面改革民主制的條件。不僅如此,有些自身協商民主效果不錯的試驗卻被其他制度否決,例如加拿大和荷蘭就有過協商民主產生的決議被全民公投否決的失敗案例(在我看來目前全球盛行的全民公投就是個荒謬的制度,理應廢除,本文囿於主題無法展開)。

(比利時) 達維德?范雷布魯克 / 著

甘歡 /譯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18年7月

作者因此提出告誡,認為民主改革需要注意一些問題,其中包括:1.公投公民與協商參與者的觀點差異;2.協商民主討論會是臨時機構,缺乏常設機構的權威與合法性;3.協商民主討論會與政黨政治存在利益衝突,引發政黨反感,協商民主討論會的結果通常會被棄置;4.有些媒體會極度反對協商民主討論會;5.公民討論會的經費主要用於內部運轉,不做推廣,難以引發廣泛關注;6.公投是說「不」者的天下,對解決具體的政治問題沒有任何正麵價值。

在探討了加拿大、荷蘭、愛爾蘭、和冰島的案例之後,作者提出,雖然協商民主目前尚未受到普遍的關注,在有些地方甚至還遭受敵意,但已有的相關民主改革實踐有成有敗,且無論結果如何,都有引人入勝之處。作者認為,抽籤模式的民主改革適用於創立新的立法機構,並且提出五點需要注意的問題:1.抽籤不僅適合小國,也適合大國;2.抽籤產生的議員任期不宜過長,且應當有不薄的報酬;3.經抽籤產生的公民政治能力參差不齊問題應由相應的培訓機構和專家們解決;4.選舉機構和抽籤機構應當相互合作,互相補充;5.抽籤只能適用一個立法機構。

作者認為,當代世界,各民主國家的公民發表政治意見的障礙已經基本消除,政府不應該不信任公民們,應該與他們愉快相處,邀請他們一起參與政治活動。基於這些原因以及之前關於各國協商民主實踐的述評,作者提出雙代表制主張。作者認為,「再次採用抽籤可以挽救民主制於全面危機之中。和選舉一樣,抽籤並非靈丹妙藥,也不是完美的藥方,但它可以矯正現行制度中的部分缺陷。」「在現在這個階段,不將立法權全部交給選舉產生的公民,而是把其中一部分分配給抽籤挑選的公民,這是理智的。」作者反問道,如果刑事司法制度上可以實行抽籤(作者是指陪審團制度),為什麼立法就不可以呢?

對於抽籤產生的代表的政治能力問題——這通常是人們集中質疑的問題,作者反覆辯護說,一是選舉產生的代表也未必都能力很強,二是抽籤代表並不孤軍作業,他們可以有專家的幫助、諮詢機構的協助,還有選舉產生的代表的合作。作者認為,雙代表制可以有效地避免商業媒體、社交媒體對代表權的過度干預,因為抽籤產生的代表無需討好選民,他們只需要認真對待問題,從而讓政治活動回歸冷靜理智,而不是歇斯底里。雖然作者甚至大膽預測,如果雙代表制運行得好,將來或許可以全面實行抽籤制,而將選舉制徹底廢除,但他也認為目前還是雙代表制最合適,作者並且認為比利時不妨率先採取這一制度。

《反對選舉》翻譯成中文,只有區區十萬字,但就在這十萬字里,范雷布魯克對選舉制的缺陷,不僅進行了邏輯論證,也搜羅了大量數據支持其結論。這本書並且十分完整地陳述了作者的觀點,從選舉制的缺陷到歷史上民主制的樣態,直到最近幾十年全球民主國家所進行的民主改革努力,以及最後應當以怎樣的態度和具體制度去應對現實危機,以進一步完善民主制。抽籤、選舉雙代表立法制度的合法性、合理性與正當性,從邏輯和實踐中都得到相當程度與深度的證明,完全可以成為未來民主制的一個改革選項。畢竟「民主疲勞綜合征」問題不僅引發了西方民主國家的普遍困惑,也在新興民主國家民主鞏固的道路上並發各種政治疾病,輕則導致無數政治亂象,重則民主政治直接崩潰。

作者在書中指出,「在政權尚不穩定的國家,選舉會助長暴力、種族矛盾、犯罪、腐敗等,但這無關緊要。選舉未必能促進民主,甚至有可能限制或摧毀民主,但人們為了方便起見,也往往對這一點視而不見。我們堅稱,不管選舉有多大的連帶損害,全世界所有國家的人民都該走向投票站。『選舉原教旨主義』就是新一輪的全球性福音運動,選舉是這種新宗教的聖事,是其必不可少的儀式,在這一儀式中,形式比內容更加重要。」這正是新興民主國家以及正在處於轉型邊緣的那些威權國家都應當注意的問題,因為這是長期缺乏民主的威權國家最易患、也非常危險的「民主饑渴症」癥狀。

「民主疲勞綜合征」往往會成為「民主饑渴症」的併發症。從1933年德國魏瑪共和國崩潰、1966年奈及利亞民主崩潰、1973年智利民主崩潰等大量案例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選舉制內在缺陷帶來的民主鞏固乏力問題。魏瑪共和國的崩潰,其絕對比例代表制難脫干係已是比較政治學界的無異議共識;智利1973年民主崩潰的案例更能說明問題,智利如果不是之前幾度修改選舉法,將原有對選民教育程度之類的限制條件悉數取消,薩爾瓦多·阿連德就未必能當選總統,不實行激進的全面國有化政策,他的政府未必會被推翻。而之前,智利實行民主制已有150年之久,選舉法的修改導致了選民結構的根本變化,給予了原先沒有選舉權的人們以過分的民主期待——飢餓太久的人最危險的一件事就是暴飲暴食,選舉的極端民粹性蛻變導致了民主的死亡。

「民主饑渴症」通常伴隨著「選舉原教旨主義」,而在「威權後遺症」的原政治機體上,新興民主國家接下來馬上就會面臨「民主疲勞綜合征」,如果無法扭轉乾坤,那就會一路走向民主崩潰。

范雷布魯克的雙代表制或許會是療救上述各種民主不足疾病一劑不錯的新葯,甚至對新興民主國家可能更重要,畢竟新興民主國家倘若540天都未能組建政府通常已經民主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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