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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維迎深度訪談 我進步,我快樂

轉自:經濟學原理

哲學園鳴謝

編註:本文來源於華夏時報,記者商灝,採訪時間2014年6月。

談到中國經濟學界對於三十多年經濟改革的影響力,張維迎是一個不能不提到的名字。在中國特殊的社會政經背景之下,這個名字關聯著幾次重大改革的提出及其推進的結果,因而也關聯著許多讚譽和批評之聲。

經歷了多次輿論的漩渦,作為一位海內外聞名的標榜獨立與自由的經濟學家,面對中國改革的歷史與現實,張維迎既驕傲於自己曾經的理論貢獻,同時也開始更深入的哲學層面的沉思。如今,從他的理論邏輯,人們看到的是超然物外的分析和推論,更寬廣高遠的視野,更透徹睿智的頓悟。

在中國社會不斷走向進步的過程中,我們實在需要越來越多這樣的思想者、智者、賢者,如果我們還有些樂觀,則中國的未來走向,中國人民的福祉,或可指望更多一點取決於這些人的思想的走向。

更多時間在讀書思考

《華夏時報》:你正在做哪些非常重要的事情?做這些事情的動力是什麼?

張維迎:我也不知道什麼重要不重要,我現在更多的是在讀書和思考,我也不做具體的比如某個政府的或某個科研的項目。你若問我在做什麼,我只能告訴你我在讀書、思考,還有演講,我做的就是這些事情。偶爾我還會感到很尷尬,比如有朋友問我最近在做什麼研究,我說我不知道在做什麼研究。真的,我不是一個對自己很有計劃性的人。

《華夏時報》:現在,促使你始終有巨大熱情要去做的事情是什麼?

張維迎:不知道,我就是覺得,有時可能感到比較興奮。比如看到社會面臨這麼多問題,這麼多迷思,有時會覺得比別人理解透徹一點,也就是大家看到的表面的東西,感到其然的東西,我能看到深層的其所以然的東西,這時我會有一種滿足感。這就是我所說的沉思的生活吧。好比有很多人在談論的一個問題是,現今社會道德墮落,出現道德危機,我覺得我大致知道其根源在哪,而這方面我的答案可能跟很多人的答案不一樣。

這就讓我感到很興奮,我覺得這就是我得到的一種報答。我不是說對此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就像企業今天要賺多少錢,當官的明年要當個處長局長之類,不是這樣。我喜歡做東西是自我就可以滿足的東西,而不像有很多東西需要依賴於別人。我覺得人類具有的一個特徵,我們的好奇心,我們認識世界的衝動,一種追求卓越的慾望。

感覺自己每天在進步

《華夏時報》:一種智者般的興奮與慰藉?

張維迎:就是說,有些事情,你比別人明白,而這種明白,具有自己的獨特性,而不只是接受了別人的東西,然後,別人東西可以在自己心裡引起共鳴,這些都讓我覺得是一種快樂,是一種生活本身的意義。當然,在對別人講的時候,如果別人在點頭,並感到為什麼原來沒聽過這樣的觀點,這也是我的一種滿足。其實做學問本身很大一部分就是與眾不同,就是要邏輯性地想出別人沒想到的東西。但我們人類的知識積累非常龐雜,我們現在大部分時間要吸收別人的東西。

人類的生活今天和過去相比為什麼有這麼多變化?就因為我們的知識可以積累,所以,有時你在讀書的時候,其實你是在跟古人對話。我必須強調,除了像亞里士多德那樣享受沉思的快樂,我們人類有很多東西可以讓自己興奮,但大部分人可能太局限於物質的可見的世界,還有另一個世界很多人不去碰它。

比如讀書,兩千多年前中國的《道德經》也好,《論語》也好,古希臘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政治學》也好,柏拉圖的《理想國》也好,讀這些書是在跟兩千多年前的人對話,而且這些人都是人類當中那麼出類拔萃、那麼有智慧的人,跟這些人對話,跟我們當什麼官、開什麼車、吃什麼好東西相比,是一種不可替代的快樂。

而且,享受這種快樂,不用跟別人爭鬥。比如你要當個官,他上去了,你就上不去,容易跟別人爭鬥,甚至做生意也有很多爭鬥。但讀書、思考用不著跟誰爭鬥,而是自我得到一種滿足,這非常有意思,這是一種不好描述的很神奇的東西,讓人覺得蠻快樂的,也讓人覺得自己每天都在進步。

所以,若問我現在和未來要做什麼,我的回答是,我感覺,我好像是在重新訓練自己成為一個博士生一樣,因此,我是在學習。這讓我想起20多年前在牛津大學讀博士的時候,某種意義上,很辛苦,但卻很快樂,這是因為感覺自己每天在進步。今天,我有同樣的感覺。

如果一段時間沒有讀書或不看什麼新的東西,我會覺得特別難受,感到很不舒服。所以,現在特別好,我有大量時間可以自由支配,去讀書,去進行知識的積累,我還在進步,而且,我覺得我對很多問題的認識,在繼續深化。當然我並不是說我要成為多麼偉大的學者,也許未來會,但現在我不能說我會。我只是覺得,現在我看問題,已經從原來那種「術」的層次,更多上升為「道」或思想的層次。原來我可能會考慮某個企業如何提高競爭力之類的問題,現在我可能覺得這都不是我感興趣的問題。

這段時間,我其實在想一個問題,人類如何更好地合作?最近我出的《博弈與社會》這本書,也是這個主題,但我仍在繼續思考這個問題。因為,人類只有合作,才能進步。但我們人類在合作中有障礙在阻礙著我們的合作,我們如何突破這些障礙?人類擁有無知的一面,所以我們真的要不斷地去學習。

這其中有些東西沒有辦法講清楚,我只是覺得我從中感到很快樂,我做我認為有意思的事情。

目標:認清人類的合作機制

《華夏時報》:從你剛才所闡述的內容看,我們下一個問題無論從智者的角度還是世俗的角度看,似乎都有些多餘,那就是,你堅信你所追尋的目標一定能實現嗎?為什麼?

張維迎:從個人來講,幸福很大程度上是一個過程,也就是你的努力是否發揮了你本性的潛力?而不一定完全是為了實現某種目標,當然努力是為了實現某種目標,但必須明白很多目標的實現不是自己所能控制得了的。

我所謂的目標,正如剛才所說,只是希望對於我們人類的合作機制,認識得越來越清楚,這會讓我自己感到快樂,然後也希望對別人有所幫助,讓別人也變得快樂。但所謂最後目標的實現,很難。什麼叫目標,比如寫幾本書。我相信當我的認識深化到一定程度,我想我應該把它寫出來。但目前我主要還是處於學習的過程中。所以,即使最後沒有一個具體的成果,我覺得只要能保持現在這種感覺,就蠻好。

超越經濟學視角看問題

《華夏時報》:有人說你自從離開院長崗位之後,越來越不是一個經濟學家了,而是更像一個反思社會的社會學家了。通過你剛才的談話,能感到你似乎的確發生了這樣的轉變。但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變化?

張維迎:我覺得,傳統上理解的經濟學,有很多缺陷,比如它只研究可度量的東西,好比講到一個人的幸福程度,他的效用有多高,離不開物質的因素。經濟學講到人的動機,一般假定都受物質利益的支配。這就是所謂的「經濟人」假設。

其實我們人是這樣嗎?不是,至少不完全是。也就是說,我對於經濟學本身的不滿,使我覺得我應該跳出它的視角看問題,但我覺得我基本的思維方式仍然是經濟學所訓練的方式,但現在可能有些超出了一般人所認為的那種經濟學的思維方式。

另外,我所思考的問題,必須能夠回答大家所提出的問題,比如我剛才提到的收入分配問題,甚至道德的問題,我能回答嗎?如果我不能回答,那就說明我對市場的理解可能有缺陷。但目前我的一些思考,可以回答這些問題。

你說的沒錯,這跟傳統上大家所理解的東西不太一樣。因為正如我剛才所說,我不喜歡關注太短期的話題,比如對於利率的調整之類問題,我真的沒有大的興趣去關注。有很多地方邀請我去作報告,談論一些經濟形勢話題,我都表示拒絕,因為我沒興趣關注這些話題。

我原來對自己說,三年之內的事情,我不關心。我一直還是堅持這一點。其實我在十多年前寫的關於社會信任的一些東西,已經涉及到社會學方面的問題了,但我必須坦率承認,我自己感覺到,我比十年前思考問題、解釋某些問題,更感到不能說遊刃有餘,也更自然或空靈一些。就像我開車,很自然地該停就停、該走就走、該加速就加速。這也許跟很多知識的積累、融匯有關係吧。

我相信市場經濟,但在中國要建立市場經濟,如果只有經濟學家理解市場經濟,那是建立不起來市場經濟的。如果不能從道德上證明市場的正當性,是不可能說服大眾的。

當一個自由的學者最好

《華夏時報》:據說你在國際上曾被視為中國最優秀的商學院院長。未來,你會樂意再度擔任這樣的職位嗎?

張維迎:我沒有任何興趣再擔任任何行政職務,不光是商學院院長的職務,對於其他任何行政職務,我都沒有興趣。

我追求「四無」,於是有朋友說,你乾脆就叫「四無居士」吧。哪「四無」?「上無領導,下無群眾,目無組織,心無旁騖。」我的意思是,套用俗語講,我不願意接受任何人對我的指手畫腳,也不願意對任何別人的行為後果承擔責任。我想問題是因為我是人類的一份子、社會的一份子,而不是因為我是某個組織的人。我堅信我的那些東西,所以我不會受什麼干擾地去思考問題。但你知道人都有世俗的一面,所以我不斷地修鍊,並給自己提出一個修鍊的標準。

人貴有自知之明,我知道什麼東西不適合我。有時候並不是能不能做,而是從經濟學的功利主義的角度講,就是值得不值得。從社會的角度看,對我來講,任何一個具體組織的工作,能對社會做出的貢獻,可能都很有限,都不如我去思考和研究抽象的問題更有價值。

噢,想起一個故事。有人質疑蘇格拉底,你總訓導別人如何當一個好的政治家,你自己為什麼不去從政?蘇格拉底回答說,我自己從政,只有一個好的政治家,我不從政,可以培養出很多好的政治家。你說,哪一個貢獻更大?

我當然不會訓導政治家,但如果能搞明白他們的問題、讓他們少犯一些錯誤,也很有價值。總之,我覺得無論對於我個人的幸福,還是對於社會來講,我當這樣一個自由的學者最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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