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時:西周木屐考
西周金文言賞賜者有木屐,本稱「牙屐」。西周晚期十三年壺銘文如下(圖一;圖二)。
唯十又三年九月初吉戊寅,王在成周司徒淲宮,格大室,即位。父右,王呼作冊尹冊錫畫(帽)、牙(屐)、赤舄。拜稽首,對揚王休,其萬年永寶。
「牙屐」之稱又見於師克盨銘文,內容節錄於下。
王曰:克,余唯經乃祖考克紷臣先王,昔余既命汝,今余唯申就乃命,命汝更乃祖考司左右虎臣。錫汝秬鬯一卣,赤巿、五衡、赤舃、牙(屐),駒車、賁較……
由此可知,十三年壺與師克盨銘文皆以赤舃與牙共賜,說明二者應屬同類,牙當為鞋類服物。
銘文「牙」之「」又見於西周早期卣,以及西周晚期史密簋與師簋,舊多釋「僰」。金文「僰」字見於晉侯僰馬壺,字作「」,從「人」,「棘」聲。《說文·人部》:「僰,犍為蠻夷。從人,棘聲」。所論一致。但細審兩件十三年壺蓋、器所見四例文字及卣、史密簋、師簋(《集成》4314)銘文,皆作從「企」從「棘」之形,無一例外。三件師克盨所見蓋、器五例文字,其「」字雖皆漫漶,但細審字形,除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之器蓋文字訛錯之外(《集成》4467.1),器銘則似從「企」而作(《集成》4467.2)。現藏中國國家博物館的師克盨蓋(《集成》4468)及美國聖路易斯市私家收藏之師克盨蓋、器文字,亦皆從「企」而作。史密簋銘之「」從「企」作「」,文例與師簋銘相同,而師簋銘此字或作「」(《集成》4314)(圖三),字從「企」;或作「」「」(《集成》4313)(圖四;圖五),「人」下不從「止」而從「木」,與從「企」之「」為一字之異體。這些字形與「僰」字形構的區別十分明顯。
或許我們可以認為此字所從之「企」並非「企」字,而只是對一個完整人形的寫實。然而通過分析「人」字字形,我們知道這種可能性幾乎是不存在的。在商代及西周早期的銘文中,「人」字在作為某字偏旁的時候,有時會寫出完整的人形,其中當然也包括形象的足趾。相關字例如下。
(1)保
(2)何 (商:何父乙卣、何馬觚,周早:何尊)
(3)弔 (商:弔鼎,周早:弔父癸爵、弔祖乙簋)
(4)重 (商:重爵、重癸觚、重父丙觶)
(5)冀 (周早:冀簋,戰國陶文)
(6)舞
(7)寒
(8)身 (周早:伯身簋、楷伯簋)
(9)伐 (商:伐鬳戈,周早:令簋)
(10)侄
通過對上引諸字例的分析可以明顯看出,作為偏旁的「人」字被描繪成完整的人形,這種做法只出現在商代和西周早期,西周中期尚可見其孑遺,而至西周晚期,除匜一例外,已基本絕跡。很明顯,「人」字在作為文字偏旁而寫出包括足趾的完整人形的時代都相對較早,這決定了屬於西周晚期的壺、師克盨、師簋等銘文,其「」字所從之「企」作為一種普遍的現象,不可能解釋為只是對完整人形的寫實,況且其字形還有於足部從「木」的別體。因此我們分析金文「」字,不應該將其所從之「企」視為「人」形的繁構,其字形特彆強調足趾的部分,只能釋為訓作舉踵的「企」字。
字形既定,遂可將該字隸定作「」或「」,分析為從「企」從二「朿」,「企」亦聲。「企」字的表意重在強調足趾部位,反映了該字所指之物當關乎足部;而二「朿」的表意則為刺。故循其形、音、義三者求之,「」字當為「屐」之本字。
《說文·人部》:「企,舉踵也。從人止。,古文企,從足」。段玉裁經韻樓本改「踵」為「歱」,其《注》云:「歱者,跟也。企或作跂。《衛風》曰:『跂予望之。』《檀弓》曰:『先王之制禮也,過之者俯而就之,不至焉者跂而及之。』《方言》:『跂,登也。』梁益之間語。《止部》曰:『止為足。』《說文》無趾,止即趾也。從人止,取人延竦之意。渾言之則足偁止,析言則前止後歱。止於前,則歱舉於後矣。足止同物」。「企」為舉踵,「止」為足,故作從「足」,舉踵概言之即為舉足。字或作「跂」,也以從「足」為意。故字從「企」為意,正明其關乎足部之事。
「企」或作「跂」,文獻不乏文證。《老子》第二十四 章:「企者不立」。陸德明《釋文》:「企,河上作跂」。《爾雅·釋鳥》:「鳧,雁醜,其足蹼,其踵企」。陸德明《釋文》:「企,或作跂」。《詩·小雅·斯干》:「如跂斯翼」。《玉篇·人部》引作「如企斯翼」。陸德明《釋文》:「跂,音企」。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跂與企同」。《詩·小雅·大東》:「跂彼織女」。陳奐《詩毛氏傳疏》:「跂,俗企字」。是為明證。《說文·足部》:「跂,足多指也。從足,支聲」。段玉裁《注》:「跂字不當廁此。《莊子》駢拇枝指,字只作枝,跂蓋俗體」。「跂」為從「支」得聲,其為「企」字或體。准此,也明「」當釋為「屐」。
《說文·履部》:「屐,屩也。從履省,支聲」。知「」、「屐」同音。《玄應音義》卷十一註:「跂,又作屐」。《莊子·天下》:「以跂蹻為服」。成玄英《疏》:「木曰屐,草曰蹻也」。陸德明《釋文》引李云:「麻曰屩,木曰屐。屐與跂同,屩與蹻同」。皆「跂」「屐」通用之證。故「」之為「屐」,即言木屐。故師簋銘之「屐」字或於人足部位從「木」(《集成》4313)(見圖四;圖五),以形質表意,正像木屐,顯然,其所作之「」形應即「屐」之初文 。
「屐」可訓「榰」,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謂假借為「榰」。《詩·小雅·斯干》「如跂斯翼」,《玉篇·人部》引「跂」作「企」。《史記·匈奴列傳》:「過焉支山千餘里」。《漢書·匈奴傳》「支」作「耆」。是「屐」「耆」通用之證。准此,則史密簋、師簋二銘之「屐」當讀為「耆」,指為耆老。《禮記·曲禮上》:「六十曰耆,指使」。二器之釐或稱伯,其與皆為國君耆老。依古之軍禮,治兵與振旅,所異者唯長幼先後之不同。《左傳·隱公五年》:「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詩·小雅·采芑》:「振旅闐闐」。毛《傳》:「入曰振旅,復長幼也」。孔穎達《正義》並引孫炎曰:「出則幼賤在前,貴勇力也。入則尊老在前,復常法也」。《爾雅·釋天》:「出為治兵,尚威武也。入為振旅,反尊卑也」。是見出征之時耆老殿後。史密簋與師簋銘「耆」後之字,學者或釋「殿」,甚確。史密簋銘:「師俗率齊師、遂人左伐長必,史密右率族人、釐伯耆殿,周伐長必」。師簋銘:「今余肇命汝率齊師,?、釐耆殿,左右虎臣征淮夷」。故兩銘之「耆殿」皆謂出兵尊者殿後之制。據此可證,「」為「屐」之本字殆無疑問。
《釋名·釋衣服》:「屐,榰也。為兩足榰以踐泥也」。又云:「帛屐,以帛作之如屩也。不曰帛屩者,屩不可踐泥也,屐可以踐泥也。此亦可以步泥而浣之,故謂之屐也」。王先謙《釋名疏證補》引蘇輿曰:「《御覽》服章十二引云:帛屐,以帛作屐如屩者也。不曰帛屩而曰帛屐者,屩不可以踐泥,屐可以踐泥也,故謂之屐」。古屐以木製,上以帛帶固足,底有前後二齒,以便行於泥路。《晉書·謝安傳》:「玄等既破堅,有驛書至,安方對客圍棋,看書既竟,便攝放床上,了無喜色,棋如故。客問之,徐答云:『小兒輩遂已破賊。』既罷,還內,過戶限,心喜甚,不覺屐齒之折,其矯情鎮物如此」。《南史·謝靈運列傳》:「登躡常著木屐,上山去其前齒,下山去其後齒」。是知木屐形制當以前、後二齒為其特點,故著之企竦。金文「屐」字本從「企」以立義,文旨正在於此。
木屐有齒,故可稱為「齒屐」。李白《浣紗石上女》:「一雙金齒屐,兩足白如霜」。即以齒屐相稱。屐之兩木齒分置於底部前、後,故金文「屐」字本從「棘」以象之。《說文·朿部》:「棘,小棗叢生者。從並朿」。又云:「朿,木芒也。象形。讀若刺」。《詩·小雅·斯干》:「如跂斯翼,如矢斯棘」。毛《傳》:「棘,棱廉也」。鄭玄《箋》:「棘,戟也。如人挾弓矢戟其肘」。《楚辭·九章·橘頌》:「曾枝剡棘」。王逸《章句》:「棘,橘枝刺若棘也」。是「棘」訓芒刺,引申為棱廉,正合屐齒之意。屐有二齒,乃象屐底之刺,行於泥路,二齒刺地以防滑,故金文「屐」字本從「棘」或 前、後二「朿」以表意,準確生動。
木屐既名「齒屐」,齒乃屐所具齒牙之象。今據銘文則知,木屐、齒屐之名本實作「牙屐」。古「齒」「牙」二字細義有別,廣義不分。古制素有「崇牙」之說,或飾於鍾虡,或飾於旌旗,皆以鋸齒為特徵,然習稱「牙」而不稱「齒」。《詩·周頌·有瞽》:「設業設虡,崇牙樹羽」。孔穎達《正義》:「虡者立於兩端,栒則橫入於虡。其栒之上加施大板,則著於栒。其上刻為崇牙,似鋸齒捷業然,故謂之業。牙即業之上齒也」。《禮記·檀弓上》:「設崇,殷也」。孔穎達《正義》:「旌旗之旁,刻繒為崇牙。殷必以崇牙為飾者,殷湯以武受命,恆以牙為飾」。古器且有牙璋。《周禮·春官·典瑞》:「牙璋以起軍旅,以治兵守」。鄭司農云:「牙璋,瑑以為牙。牙齒,兵象。故以牙璋發兵,若今時以銅虎符發兵」。《周禮·考工記·玉人》:「牙璋中璋七寸」。鄭玄《注》:「二璋皆有鉏牙之飾於琰側」。此鉏牙即器物旁出之牙狀物。古之佩玉又有「沖牙」,也見稱「牙」之俗。故齒屐以屐底兩齒或兩牙為其特徵,依殷周之習,適可名之曰「牙屐」。
壺、師克盨銘中與牙屐同賜者尚有赤舃,當同為鞋物。《詩·豳風·狼跋》:「公孫碩膚,赤舄几几」。毛《傳》:「赤舄,人君之盛屨也」。《詩·大雅·韓奕》:「王錫韓侯,玄袞赤舄」。金文與赤舄同賜者不獨牙屐,尚有他物,但這並不意味著與赤舄同賜之牙屐不屬於鞋物。赤舄關於足,於身體最在下,故金文凡見服飾之賜,赤舄必殿其末。據此制度分析,則牙屐與赤舄並列,或廁赤舄之前如壺銘所記,或更次赤舄之後如師克盨銘所記,知其定非鞋物莫屬。《周禮·天官·屨人》:「屨人掌王及後之服屨。為赤舄、黑舄,赤繶、黃繶;青句,素屨,葛屨」。牙屐之類或也由其所掌。
(本文電子版由《考古》編輯部提供 作者:馮時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原文刊於《考古》201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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