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該怎樣對待書法的傳統問題
我們觀看一場NBA球賽和觀看一場普通的籃球比賽，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雖然都是籃球，但我們總覺得NBA是另一種運動。
「書法」和這個是一樣的道理。
一個人不可能擺脫傳統，就像不能擺脫地球一樣，傳統是一個既成事實，也不會因為你的作為而改變。所有的正視和忽略、因襲和反抗、沉潛和背離，不過是人對待傳統的態度而已。
我們對傳統認識的簡陋
書法史上長時期以來，除了極個別人物，即使聲名顯赫，也只掌握了很少的一些技巧，人們對他們的讚歎夾雜著太多的想像。
儘管他們的作品有個性有情味，但如果撇開回憶，撇開它們所引發的歷史感，作為一個自足的世界，顯得多少有些單調，缺少形式構成上的複雜性。
這當然有歷史的原因，但追尋到個人才能，一定和教學、訓練方式有關，如果缺少深刻的歷史分析，「教」和「學」都不去考查「傳統」的真正內涵，世代沿襲，就沒有改變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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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談傳統很荒謬
由並不熟悉傳統的人來批判傳統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由不熟悉的人來「弘揚傳統」也許更可笑，前者偏執，後者荒謬。
書法的意義系統是很重要的，書法作品的抽象性，為人們往其中傾注豐富的精神內涵打開了方便之門，在人們不厭其煩的闡釋中，宇宙規律、道德觀念、時代特徵、命運、個性、修養、情感生活等等，都成為書法的表現內涵，並由此而形成了一個世代沿襲的意義體系。
這個意義體系成為維持書法的文化地位、保持書法的穩定性質，並保證書法形式謹慎而有限發展的重要手段。
當然，這樣的意義體系也在規範一位書法藝術家的才能和心理結構時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書法作品僅以線和空間為構成手段，如此單純的構成元素要承擔那樣複雜的精神生活，可以想見，構成元素一定要具備極為複雜、極為微妙的形態變化。控制這些變化的技巧是漫長時期積累的結果，重新獨立發展出一套相同水平的技巧，是不可想像的。前代所累積的基本技巧，一位現代書法家首先必須加以把握。
王羲之 喪亂帖 中國書法史上技法最複雜的作品之一
傳統帶來的幸運與災難
可以這麼說，書法是一種已經充分發展過的藝術。
數千年中無數代人的努力，既使它在形式與技巧的各個方面都積累了大量的優秀作品，又使這種藝術與傳統文化互相滲透，以致下筆即落入前人規範，下筆即含傳統精神生活。
這是一種幸運與災難的奇妙混合。
一條符合法度的線——例如一撇，藏鋒、使轉、中鋒運行、收筆——不管是否涉及作者心靈，這條線自動顯示出它所包含的文化意義。
淺薄被文飾，但真正深刻的靈魂卻穿不透固有含蘊的硬売。形式構成——線和空間——已經成為堅固的圍欄，既保護了歷史的含蘊不致流失，又防止了異端的入侵。
天下第一行書 《蘭亭序》
深入傳統有危險
因此，不熟悉傳統根本就無法接近書法的核心，但深入書法之後，傳統所具有的魅力卻可能使人無法自拔，從而對其他一切都失去興趣。然而，一位現代書法藝術家卻要掌握比「傳統」多得多的東西。
比如掌握現代風格書法創作形式的改變，現代風格書法創作是中國書法必不可少的一個環節，如果缺少這個環節，人們只能在一個劇烈變化的文化環境中被動地維繫一種傳統，而這註定是要失敗的，博物館式的保護措施無法使一種藝術重新恢復其活力。
文化環境不論怎樣變化，它仍需要傳統，但它要求人們從傳統中不斷讀出新的內容。
迫使人們改變觀察方式的意徑是多種多樣的，但一切途徑都必須引向一個具體領域中感覺一思維方式的變化。形式的改變是引起這種變化的重要契機。
懷素 自敘帖（局部）
變革傳統艱巨但必要
書法藝術的形式體系經過數千年的發展，成熟而完整(與此相應的審美習慣似平牢不可推)，形式的各種成分配合成十分協調的整體，局部不適時宜的變動只會來嚴重的不協調感。
此外，書法始終與漢字共存，缺少可供類比、借鑒的異邦藝術，或者說，缺少能對其形式體系進行衝擊的外部力量。
再者，書法藝術是在日常書寫中發展起來的，儘管兩者早已分離，但通過日常生活，整個社會觀念中依然維繫著兩者的密切聯繫。這是阻止形式體系產生更大變化的無形的力量。
另一方面，在長期發展的歷史中，書法藝術有意或無意滲人的文化含蘊，在民理中已與形式體系結合成不可分拆的整體，傳統書法形式成為含蘊豐厚的符號體系。因此變革古典書法並不是簡單的形式問題，它比任何藝術的變動都更深刻地觸及我們的文化。
如此種種，使相當一批人覺得書法不可能，也沒有必要去變動，不如乾脆讓它順著固有的軌道滑行。
這未必不是一條可行之路。中國所有藝術領域中幾乎都保留著這種便道。但是，套用一句時髦話，一種藝術不應該在一條路上走到黑，它總得干點兒別的。
尚揚 手跡-7 這是一件綜合材料作品
向傳統挑戰
任何創造活動都起源於不滿，不滿已有的，才去創造應有的。不滿總是從心中開始萌動，但最後又總要表現在形式上，因此作者形式支點的高下便決定了不滿的意義，決定了未來創造的價值。當然，這種不滿也要有個相應的精神生活的支點。
這便要求人們極為深刻地去體察自己的生活，體察這個時代的生活。只有從心靈中生長出來的一切已經足以在人類精神生活中獲得自己的獨立地位，他才有勇氣，才有足夠的精神力量向傳統的傑作發出挑戰。做不到這一點的，將永遠是傑作的追隨者。
顏真卿 《祭侄文稿》
變革傳統的道路
書法以它兩個方面的特點同時吸引了我：運動和抽象空間的複雜變化，以及幾乎無法窮盡的文化含蘊。前者與現代藝術關係至為密切，而後者聯繫我們所自來處，聯繫著我們自身的、自己也不知曉的若干神秘。
將這兩者加上自己生活中的體驗，在人們千百年來所形成的習慣之外重新組織，真不那麼輕鬆。不論是從創作衝動的產生到題材的選擇，還是從構圖到運動節奏的調整，任何疏忽都可能導致淺陋。它要求人們動用所有的想像力、所有積存的感黨，有時，也要求所有的智慧。
傳統作品可以一帶而過的地方，或許正是現代創作的陷阱。
康定斯基說，抽象繪畫要經過幾十年的努力オ可能積累一批傑作，積累足夠多的審美的經驗。書法中的現代創作當然與當年抽象繪畫所面臨的局面不一樣，但在它未來的道路上，必然積累起一種嶄新的精神生活，一種有異於往昔的文化含蘊，這必然是一個不短的歷程，我們應當為這個歷程尋找一個堅實的起點。
書法如果真正成為現代的、深刻的，它就一定是紮根於我們生存背景、歷史文化背景中的，不可能有例外。這裡表現出書法的艱難，同時也表現出書法的一種宿命:它別無選擇。
這也可以解釋，書法中的當代創作為什麼始終沒有能融入到美術新潮中去。新潮後的中國美術與中國書法突然面臨著同樣的命題：現代，同時又是真正深刻的傳統。
也許我們在關心一件書法作品給書法藝術帶來了什麼的同時，更應該關心一件書法作品給人類視覺和精神領域帶來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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