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宣言：老道理，新發現

切斯特頓：老道理，新發現

劉志剛 譯

授權轉自：保守主義評論

哲學園鳴謝

按：切斯特頓（G. K. Chesterton，1874-1936），英國天主教徒，作家、文藝評論家、神學家，被譽為「悖論王子」、「歡笑的先知」。著有《異教徒》、《回歸正統》、《布朗神父》等。本文選自《改變就是進步？——切斯特頓隨筆》（劉志剛 譯），東方出版中心，2010年版，第289-293頁。

由中年步入晚年，倒也發現些老邁的好處。只是這其中的佳妙，言者往往隔靴搔癢，難以將它說個通透。大眾對老人的印象多半很一廂情願，以為他們都蓄著聖誕公公一樣雪白的美髯，藏著涅斯托耳一般深不可測的智慧。然而，這貌似正面的畫像，在年輕人看來倒更像是明褒實貶。無怪乎，很多人懷疑老年生活是否真有什麼好處。至於我，也無意在此宣稱，智慧隨著年紀而增長，因為人根本就不會變聰明。倒是有許多人老了還童心未泯，越活越天真的。老人往往遠比青年人浪漫，有時甚至也更有闖勁，因為他們已經意識到人生還有太多未知的東西。俗話說「不怕少年傲、就怕老來狂」，看來實在很有道理。傻瓜生活在自己的天堂，或許他真的享受著無比的快樂。可是不論怎麼說，老年成熟的真正好處並不在這裡。因為人為塑造的刻板形象，即使充滿了讚美，也難免顯出矛盾與荒謬。

譬如說，人老了以後會多出一樣樂趣：周遭的世界似乎頓時變年輕了，變得比原先想像的更加生動了。你會逐漸發現各種傳統規矩、制度、格言的意義或者說生命力，而這些你在年輕的時候一直以為是死的、腐朽的。年輕人看這個世界，總覺得樣樣陳舊保守、難以忍受；總覺得祖先的教訓古板生硬而且莫名其妙。似乎社會在他頭腦里只填了陳腐的渣滓；似乎他只得到死亡的碑石而非生命的糧食；似乎他只能靠歷史的塵埃苟活；似乎他就生活在死氣沉沉的墓地。當然，年輕人有這些誤解也並不足怪，但是錯誤畢竟還是錯誤。年紀增長的好處在於能夠發現傳統的真實與生動。說實在的，也唯有保持鮮活生動，傳統才稱得上真正的傳統。當你發覺這世界正在逐一驗證那些警句格言的時候，那是如何的驚喜。事實證明祖先的教訓不只是說說而已；原來每一句都那麼真切。沒有養狗以前，我不明白為什麼「狗打瞌睡不要惹」，也不理解「狗佔馬槽」的寓意。可是現在，這些話都在我眼前活了起來，因為那已經成為我生活經驗的一部分。再比如，移居農村之前，我根本不懂什麼「好風惡雨、福禍難測」的道理。可是現在，鄰居在院子門口跟我這麼說，我就覺得特別貼切，甚至十分精闢。能在荒蕪虛空的世界活出生命與意義，這真的很了不起。叛逆的青年即使反抗有理，也往往一葉障目，只看見周遭的腐朽與空洞。而老年人、返老還童的人，反倒能夠逐漸領悟萬物有意、生活不死的道理。

再比如，近來的時運不濟，讓許多人目睹現代社會從物質繁榮、驕奢的巔峰跌落到谷底。僅僅一兩年前（註：本文寫於1931年，正值美國經濟危機），美國還儼然一派遍地黃金的榮景，殊不料頃刻間也和英國一樣陷入了窘境。據說目前那裡民生凋敝的慘狀還遠甚於愛爾蘭。各個工業國開始體會發展工業的艱難，而古老的農業國卻仍能夠自力更生、自給自足。當然，我承認我並沒有未卜先知的神通，況且後知後覺也不值得自誇。但是可以肯定，那些年輕人、進步人士和堅信永遠繁榮、銳意改革的人，他們當初也一樣沒有預料到這急轉直下的變化。儘管歷史、文化中充滿了各種警示和預言，但他們嫌這過於生硬古板，不屑一顧。我的年輕朋友和我一樣，從小到大一直被教育「滿招損、謙受益」、「富貴如浮雲」之類的大道理。然而當時只覺得這些都是空話，覺得一切教訓都像古董上蒙塵的標籤，陳舊而刻板。我們都聽說過紅衣主教沃爾西。當年他突然失寵失勢，好像一座宮殿瞬間倒坍，即便如今我們似乎猶能隱約聽見那隆隆的迴響。這故事我們都在莎翁的作品裡讀過。然而也僅止於聽過讀過，卻並來從中領悟到什麼。

再以拿破崙為例，馬倫哥、莫斯科兩次戰役中的他簡直判若兩人。這我們在書上也同樣讀過一萬遍讀到厭煩。可是誰也沒料到，當年曾在馬倫哥大顯威風的拿破崙，後來居然變得如此不堪一擊。我們都讀過查理五世晚年突然遜位、退隱修道院的故事。我們也都知道查理一世由一國之君淪為階下囚，並最終走上斷頭台的歷史。讀史至此，我們自可長嘆一句「榮光既逝、不復返矣」。而這感喟必在事發之後、百年之下。我們都知道，古羅馬帝國的衰亡、西班牙帝國的崩解實乃勢所必然，可是德國人和英國人偏偏不願正視這一點。平常，歷史的教訓或許真的很像老生常談。然而對於此刻的我，這些都變成了偉大的警示與發現；因為我活著見證了扁平的箴言變成了生活的現實。

這就像許多人生的道理一樣，非要到了某個年紀才能深切領會。這些你很難向年輕人說明白。就好比處在不同的維度或界面上，年輕人只看到單調的平面圖形，而在老人眼中卻突然變成了立體的實物。這就像物質從無機轉變為有機，很不可思議。又彷彿古埃及石碑上的蛇、鳥剎那間在你面前神氣活現。一言以蔽之，年輕時我們只當是死道理，可是上了年紀以後，就會發現原來這些都是鮮活的真理。等到生命臨近終點的時刻，或許整個世界又要為你而重現生機。

人生的絕妙之處還不止於此。要知道，造就這個新世界的其實並不是青年；塑造現代社會的也並非現代人。因為這些人見識都十分有限。他們一腳踏上流動的歷史舞台，卻不知自己也跟著在動。正如地球每時每刻都在轉動，卻很少有人察覺。可是，假如有一天地球突然逆轉，我們就會感覺特彆強烈。而我們的老一輩正好就是對地球逆轉記憶猶新的那些人。他們目睹了新時代的起源，因而對社會的變遷有更為清晰、強烈的感受。上了年紀的人就是有這個優勢：他們總是像畫家一樣，可以藉助於背景的烘托，把新鮮事物看得更分明、更通透。而對於年輕人來說，這些新事物本身就是那背景，所以反而視若無睹。無怪乎，就連我們最聰明的發明家也經常莫名其妙，分辨不出新和舊、傳統和現代。在農村，時不時會有人傳言哪裡的教堂就要拆除、要改建成化工廠。村裡的耆老聽聞此類小道，每每都不禁莞爾。因為老村民都記得很清楚，他們小時候，除非故意裝樣子，村裡本來就很少有人上教堂。只有等一輩人老了，教堂才又擠滿了善男信女。

本人雖然未屆耄耋之年，不過倒很願意在此（也帶著莞爾一笑）再舉一個同類的事例。我這個年紀的人大概都還記得，從前讀過書、有點腦筋的人一般是不會坦承自己相信鬼魂的。因為當時認為這根本是愚蠢透頂、不可思議的事情。假如您年紀再大一點，或許還記得當年的鄉紳與村牧如何否認和嘲諷鬧鬼的傳言。而且，牧師的口吻居然比鄉紳更加斬釘截鐵。很快他們就會向村民澄清，那所謂的鬼魂其實只是村裡的某個醉漢，或者根本就是有人在妖言惑眾。當時的讀書人都以為陰陽兩隔，死人是絕不可能回到人間的。你或許還記得那個年代，還記得後來連科學家洛奇都發明了心靈感應術，風靡一時。所以現在年輕人說，世界正在進步、正在遠離怪力神，你聽了一定會竊笑。因為你心裡明白，這世界並沒有朝那個方向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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