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保護理想，大多是從平凡中來的

作者丨貓盟CFCA

它們就像我們絕大多數普通人一樣生活在自己的家園裡，覓食或工作，繁衍或嫁娶。

一

「夜巡嗎？」

「巡吧。」

我接上陳老濕，車子開出縣城進入馬坊鄉的地界，外面一片漆黑，山裡有霧。我估摸著他好久沒來基地了，肯定很惦記山裡的這些鄰居。於是我把手電筒遞給他，把相機調好，以20-30公里的時速沿著縣道慢慢行駛。陳老濕用手電筒照著外面的田野和荒地，如果有動物出現，它的眼睛就會反光，我們就會看到它。

4月初，我和巧巧、大牛來夜巡的時候見到了一個狍子和一個狐狸，事實上這邊夜巡基本就這老三樣：狍子、狐狸、兔子，但是對我們而言，每次相遇都像是中了彩票，雖然只是面值5元那種。

在小南溝，剛剛耕作過的田地里有不少兔子，它們瘋狂地四處亂竄。

忽然，我看到一隻個子很小的動物迅速地穿越水泥路，以為是個老鼠，但是當我們下車去查看的時候，燈光下它那尖長的吻部暴露了它的真實身份：一隻鼩鼱。我從沒在這裡見過鼩鼱，看上去它和小五台那種黑色的山東小麝鼩不大一樣，這種鼩鼱通體灰色，不知道是什麼種。

幾分鐘後，陳老濕讓我停車，很猶豫地看著旁邊的山坡，那上面有個亮點。

「是動物嗎？」

我看了看也很猶豫，那個亮點一動不動，一般動物的眼睛是兩個亮點，而且過幾秒總會動一下。有時候山上一些廢棄的塑料袋等人類垃圾，也會反光。

隨即，那個亮點變成了兩個，於是我們終於確認，這是一個動物。

但我們依然看不清。山裡的霧正起，一團一團地飄過來，空氣中滿是小水珠，在手電筒的燈光下如同灰塵一般飛舞。

那兩個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們。通過望遠鏡我們知道它應該是趴在灌叢里，但我們看不清它。這麼看了一兩分鐘，它依然沒動。

這讓我們很是奇怪，從來沒有動物會這樣。通常狐狸最多看幾十秒後就會扭頭跑走，跑幾步再回頭看看；豹貓則會連續看你一會兒，然後扭頭走掉；狍子則會走走停停，偶爾抬頭看看你，然後就繼續走，如果感到不安就會遠離。

至於狗獾、野豬，夜巡看到它們的幾率太低了，而且它們往往並不會看我們而是直接逃走。

我們又開始懷疑起來，這到底是不是動物。如果是野生動物，我們從沒見過這麼膽大的。

難道這是一隻豹？

山西這個區域的野生動物種類並不多，不會給人太多猜測的空間。直到我們下車，這個動物也沒有離開的意思，任憑我們指指點點的。最後我們看不到它了，也可能是它選擇不看我們了，因此那兩個亮點消失了。

我們無法判斷它的真實身份，只知道在山西，我們夜巡從未見過這麼膽大的野生動物。

二

基地的夜晚依然寧靜，但遠遠地已經傳來東方角鴞的叫聲。到了下個月，鷹鵑、大杜鵑、四聲杜鵑和夜鷹也會加入進來。林蛙此時的低唱已經接近尾聲，實際上池塘里它們的卵都已經變為蝌蚪。

有些還是從卵泡中剛孵出來的樣子，有些則已經挺大個了。順著我們的人工池塘邊上走一圈，會發現有數十隻林蛙撲通撲通地跳進水裡。

這個池塘是我們用來進行濕地實驗的地方，我們想知道在人為活動被控制的情況下，一個本地的濕地究竟會呈現出什麼樣子。

基地邊上現在有一條小溪和一個修路挖土後形成的大池塘，這兩個濕地單元都很成熟。水裡的植物構成穩定，動物看上去也很穩定。

在冬季，河裡冰凍得簡直不成樣子，一直漫到了旁邊的草地上，我們一度懷疑水底下是不是完全被凍住了。那樣的話，趁著去年下大雨逆流來到小溪上游的幾條馬口魚就沒活路了。4月初的時候我來看了一下，確實沒找到它們，我想它們果然完蛋了。

然而這次我又仔細找了一下，居然在一個水比較深的樹根下發現了馬口的影子。於是我把Gopro放進水裡，一頓飯後我把相機撈起，驚奇地發現除了馬口外還有一些麥穗魚，須鰍也很活躍。而麥穗是我們之前都沒有發現過的。

這就使得一些水鳥和蛇沒有安全的隱蔽場所，這也是我們感到很遺憾的地方：我們的基地里有那麼多林蛙，卻找不到一條虎斑頸槽蛇。（其實也不是完全不存在，我們看到過一條虎斑的屍體，另外我從正在修建的公路上救助回來一條，也放在了基地的池塘里。）所以我們計劃完善基地里的濕地生態系統，使之呈現出更加完整的生態原貌。

昨天我已經看到了褐河烏，並聽到了白胸苦惡鳥在叫，我希望今年能有藍翡翠和冠魚狗選擇在基地附近安家，這樣會讓我們的基地更能體現出華北山地濕地的真實一面，這將會幫助我們倡導當地村裡人如何更加友善的對待自然。

三

清晨，我去看了一下4月初的時候看到的普通鳾的巢，並希望現在雌鳥已經入住，因為能夠持續觀察它們的繁殖周期應該是件有趣的事情（更多戳：豹子距離縣政府10公里，是好事嗎？）。

然而，到了樹下的我並沒有看到它們，連它們的叫聲也沒有聽見。取而代之的是紅腦袋的山麻雀。

我至少在這裡看到了兩對，它們依次鑽進兩個樹洞里，雌鳥和雄鳥都會進去。看起來是山麻雀趕走了普通鳾，並打算在這裡繁殖。雖然這是大自然里正常的現象，但我還是希望能留下來的是普通鳾。

銀喉長尾山雀也在搜集一些羽毛並築巢，它們現在很忙碌，身體的顏色呈現出繁殖期的粉紅色，很好看。

我還找到了一對灰頭綠啄木鳥的巢，雄鳥經常一動不動地趴在洞口。我不大明白它這麼做的用意，本想多觀察一下，但我發現它對我的存在比較警覺，於是放棄了繼續觀察的想法。

在這幾天時間裡，我注意到4月初還能看到的普通鵟已經不見了。但現在有一對紅隼在基地附近活動，雀鷹也依然住在附近，因為我能看到它在基地上空盤旋，尋找地面灌叢里的小鳥。

就在今天，我還看到了一對灰臉鵟鷹，它們的鳴叫聲很特別。我希望它們也能在附近安家，但也許那對紅隼和雀鷹不會歡迎它們。

北紅尾鴝現在是基地里最熱鬧的居民，一大清早就聽到它們婉轉鳴唱。它們也不大怕人，經常就在我們刷牙的灌叢處蹦來跳去。感謝老天，我們基地里沒有長尾雀這樣色彩鮮艷的小鳥，北紅尾鴝的到來為我們基地增添了不少氣氛。

四

我和陳老濕去了趟我們螞蟻森林保護地里的胡松溝村。村裡很安靜，安靜到我們以為這村裡已經沒人了。

然後就出現了一個大姐，我們說我們是保護動物的，她就說哦知道，於是就要帶我們去看野豬肇事的現場，一邊走一邊說，聽小六說你們要管這些事，我琢磨半天才明白，哦！原來是說的六哥啊。

到了她家地里，其實現場也不很慘烈，野豬把地膜弄開，把裡面的玉米種子都吃了，邊上的小米就不吃，感覺還挺會挑的。

她說她家的地被野豬弄了大概有10畝，算上種子、地膜這些，每畝至少要損失200來塊錢，關鍵是她現在還不敢種，因為野豬還會來吃。

我們大概算了算。一畝玉米年景好的時候能打1000斤，差點的話有個7、800斤；一斤玉米收購價8毛，一畝地的收入滿打滿算800塊，除去種子人工肥料成本，貌似一畝地也就賺個3、400塊到頭了，實際上利潤可能更低。

而野豬其實不多，紅外相機監測結果表明野豬比狍子少多了，就拿現在這季節來說，10畝地也就是幾隻野豬打打牙祭。「野豬成災」這事兒往往是對農民來說的，但並不意味著野豬很多。

去年，我們嘗試著裝了一些紅光報警燈，事實證明要想管用，平均每畝都要裝一個。每個燈算上運費大概要70塊錢一個，很顯然讓農民自己來買這個並不大現實，而且即便裝了燈也只能管住20天到一個月，然後野豬就會適應；如果要在種植季和收割季都能防禦野豬，那麼還得上更多的技術手段。

事實上我們完全可以集中資源解決某一小區域的野豬肇事問題，但野豬肇事和豹吃牛有本質的區別：豹每年不過吃幾十頭牛，而野豬則在所有的山區農田裡都會或輕或重地吃莊稼，一個樣板式的解決案例對於解決這個問題而言毫無意義。

因此這事兒變得很棘手：為了避免野豬吃莊稼，所採取的防禦措施可能成本要超過種植的利潤，這就讓這個事情怎麼做都不合算。不去解決的話，針對野豬的報復性獵殺一方面會減少豹的獵物，另一方面會連帶性殺死別的動物，包括豹（更多戳：京城400公里外，南有花豹，北有猞猁）。

晚上夜巡的時候，我們發現另一個村裡的村民嘗試了一種方法，他們安裝了一些聲音報警裝置，夜裡會發出很大的吆喝聲，連我們乍一聽都有點害怕。這個辦法可能會更加有效，因為我們發現很多動物對人的聲音非常敏感，用手電筒照可能它們還不急著逃跑，但一旦聽到我們說話，它們就會立刻逃走。

不過，這麼乾的負面作用是可能會讓很多動物不敢下山，但好在需要報警的時間並不長，只集中在播種季和收割季。我們打算跟村裡好好了解一下，再結合野外監測評估，如果管用就值得大力推廣。

保護就得去尋找更多的可能性和進行嘗試。這也是我們基地存在的意義，不呆在這裡，不投入更多的人力和時間去探索解決問題的真正辦法，保護就有淪為作秀的危險。

五

其實我們基地並不是一個風景宜人、能夠讓人「凈化靈魂」的所在。山不高，有點平平常常的林子；水不大，山間的涓涓細流一點不起眼；在這裡你很難套用那些形容山川秀美的華麗辭彙。

除了華北豹，這裡的動物也都平凡常見，即沒有明星鳥種也沒有明星獸類，即便是華北豹也比不上大熊貓、東北虎、雪豹這些自帶光環的動物；甚至連山西本身，也不是一個因自然和生態吸引人的地方。

華北豹——經山西鐵橋山省級自然保護區同意發布

但這就是我們喜歡這裡的原因。從長城到黃河，帶豹回家之路就是由這樣的一個個普通的地方組成。中原漢文化沿太行山兩側延展開來，這裡是中華文明最古典的存在，樸實無華、堅忍而飽含生命力。

華北的生態系統與中華文明相伴共生數千年，不但是中國受到人為因素影響最久遠的區域，這裡的動物也是傳統文化中認知度最高的類群。它們就像我們絕大多數普通人一樣生活在自己的家園裡，覓食或工作，繁衍或嫁娶。

所以我們幾個普通人，就在這平常的地方，抱著平常心去保護這群普通的動物。畢竟我們已經彼此為鄰那麼久，沒有道理不繼續下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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