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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照耀科幻

虎嗅註:這是虎嗅「新科幻」系列策劃的第二篇文章。在本文中,你將讀到:一位憂心忡忡的科幻作家,如何從現實中汲取靈感;一位新華社的新聞工作者,可以在工作之餘透過紙筆折射出什麼樣的現實?以及,在這位作家的眼中,究竟什麼樣的環境下才能誕生科幻?頭圖攝影師:音量

虎嗅原創組作品

作者丨六九的小號

韓松雙手扶著傳達室的窗框,微微弓背、身體前傾,重複著自己的名字:

「韓松,對外部的韓松。」

在新華社沉默的大門面前,他的背影有些拘謹,與其說在這裡工作,更像是在門口罰站。

韓松個頭不高,常穿運動衣和牛仔褲。參加活動被人認出的時候,總是害羞地笑笑,有些抱歉地點點頭,小心回答別人的提問。

作為國內最有名的科幻作家之一,讀者將他與劉慈欣、王晉康、何夕並列為中國科幻界的「何慈康松」四大天王。1997年美國《新聞周刊》採訪,評價韓松「白天忙於新華社的新聞工作,晚上寫著陰鬱詭異的故事。」

小姬現在還會回憶起,在新華社對外部的新生交流會上,台上一位叫韓松的領導把自己藏在一個黑色的筆記本電腦後面,用很低沉的聲音告訴大家:「做記者,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發現力。」他的聲音漸漸低不可聞,令人昏昏欲睡,小姬卻非常精神,把這些話都記了下來。

「小姬」名叫姬少亭,這位80後姑娘也是個地道的科幻迷。她對虎嗅回憶說,當時只是覺得這個名字好熟悉,該不會就是「那個」韓松吧?

後來她才知道,那位低調的領導真的是科幻作家韓松。

既憂且懼的靈感

重慶地貌高低不平,岩體出露。渝水在朝天門匯入長江,聚集的水汽久久不散,城市超過三分之一時間雲霧氤氳。霧雨高樓一相逢,韓松就出生在這樣山水雲的環境中。拜此所賜,他筆下的故事也如同蒙上了一層薄霧,只有似是而非的感覺和背後無窮的意指搭建而成的文字迷宮。

比如,他筆下的水泊梁山是這副模樣:梁山被一片大水圍困著,湖面越來越大,魚卻越來越少。山上面臨糧荒,大家對自己的處境噤若寒蟬,有人跟宋江提到詔安的事情,宋江直接昏厥了過去。阮小七偷溜出去,發現梁山的外面還有第二個梁山、第三個梁山、梁山之外還是梁山,世界之外還是世界——可那朝廷在哪呢?

劉慈欣的評論一針見血[1]:韓松的作品屬於三維科幻。

「我無法解讀韓松的作品,真正有深度的文學作品都是無法解讀的,但我們都能感覺到許多許多。小說是感覺的文學,真能給人感覺的科幻小說不多,韓松的小說屬於此類。」

劉慈欣和韓松,二位幾乎可以看作科幻創作的兩個極端:如果說劉慈欣代表了「宏大、浪漫的技術歌劇」,那韓松筆下往往是「衣食住行中的社會人性」。

2012年7月,他倆一道去參加中央電視台錄《小崔說事》[2],聊到大劉曾就職的娘子關電廠已經不在了。崔永元拿韓松逗悶子:「新華社還在?」韓松不好意思地笑笑:「新華社應該會存在到連科幻都想像不到的未來吧……」談到世界末日,他順便打趣,「世界末日並不是你想的那樣,都是小行星撞地球什麼的,它也有可能是整夜無法合眼,看著天花板,等天亮。」

崔永元「抗議」道:「科幻作家不帶人身攻擊的!」

小姬記得,有一次韓松跟她開玩笑:「以後你在新華社就跑『科幻口』。」其實在整個新華社,科幻愛好者就他們倆人,科幻新聞可以被忽略不計。小姬不時憑興趣去做一些科幻的報道,韓松都默默支持,還把她介紹給《科幻世界》主編姚海軍。也是在那時她認識了劉慈欣,後來離開新華社以後,小姬公司的很多業務都和劉慈欣深度關聯。

作為對外部的副主任,韓松管理著一個320人的團隊。早上5點出門,每天看稿子到很晚。去過他辦公室的人都曾擔心過,桌子旁邊的那摞書有一天會塌下來。繁忙的工作擠壓了寫作時間,對他而言,最常見的寫作場景是:上班路上、高鐵上、出差的飛機上。

「早上坐地鐵,有想法就掏出來寫在手機上。」

他曾寫到自己第一次坐地鐵的情景:1989年春天,韓松第一次來到北京。剛上地鐵,就被後面的人群擠到了對側車門,紙一樣扁扁地緊緊貼著,他感到有些不安:「都是些什麼人啊,發生了什麼事啊?」

定居北京後,同樣的事日復一日地重複下去。後來他以自己乘坐的交通工具創作了「軌道交通三部曲」:《地鐵》《高鐵》《軌道》。沒有寫一本《飛機》,是因為他害怕坐飛機。

某年科幻大會,一群科幻作家坐飛機前往成都。在機場,韓松看著飛機愣愣地說:「今天這架飛機失事的話,中國科幻全軍覆沒。」圈內有人以此為題,在網上寫了短篇小說,原文已不可考。後來韓松在一篇博客中寫到[3]:

「晚霞中北京的寫字樓像一架架飛機。恐懼隨時會降臨,因為不知會飛進什麼樣的氣流,不知道天空的脾氣,以及天空都有什麼背景,無意中得罪了天空就有大麻煩。但不管多恐懼,不坐飛機哪裡辦得到呢。他們說,飛機是最安全的,其實,是騙我們的。但也只好上當,為了忍痛產生靈感。」

所以韓松作品描繪的世界往往陰鬱、憂傷,帶有明顯的人性隱喻。作品中的「詭異」皆源自此。對韓松來說,「恐懼」和「擔憂」會產生靈感,他對《人物》的記者解釋[4]:

「當你看多了現實之後,並不喜悅,而是憂心。不能寫下來,就更加憂心。寫《火星照耀美國》,是我1996年去美國做訪問學者爬上世貿中心的時候,強烈的感受就是——這地方不可能持久。」

科幻作家吳岩說,韓松寫作主要靠的是直覺。韓松解釋,這樣的直覺是天生的——「世界似乎本應如此。」特德·姜在《你一生的故事》中創造了外星人「七肢桶」:時間並不是線性連續的,下筆書寫只是將「未來已經發生的事情」展現給過去的人們。

韓松彷彿是這個宇宙的領路人,懷揣擔憂、跨越無數潮汐,利用想像力小心翼翼地透過文字暗示未來。

現實世界身影后的科幻作家

新華社的工作區,有武警站崗把守,唯一可以不用刷卡隨意進出的是貓咪和社長們[5]。韓松常常走著走著忽然蹲下,和趴在花壇上的貓講話,全然不顧旁邊小姬的眼神。

用小姬的話說,韓松心裡住了個小孩:「用發亮的眼睛觀察著這個世界,眼光中隱隱透出他最真實的可愛。」

至於韓松自己,也說不清楚記者的身份是否給他的科幻創作帶來了幫助。只是覺得,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難以解釋。他最常說的話就是:「科幻寫不過現實。」

韓松還向虎嗅提起不久前失火的巴黎聖母院:

「一個800年的教堂,所有人都認為會永存的一個東西,怎麼就能燒掉了呢?這就很科幻,我覺得是外星人放的火……」

「還有『996』其實也是很科幻的,一個城市裡那麼多人像螞蟻一樣、像工蜂一樣地忙碌著。然後一起創造出了一個又一個社會奇觀。這其實就很像是一部科幻片,像是《美麗新世界》那樣的東西。」

我們可以在韓松的作品中,找到大量現實世界的影子。

2000年,他出版《火星照耀美國》:「2066年中國崛起,一名圍棋少年前往美國,目睹了紐約世貿中心的倒塌。」第二年9·11事件發生,《洛杉磯時報》說:「韓松預言了911!」

2008年汶川地震,他在新華社連夜報道那場猝不及防的災難和與時間賽跑的救援。兩年後,他發表小說《再生磚》,靈感來自建築師劉家琨的「再生磚」。故事中講到,人們利用廢墟造出的磚塊里,裹著死者的靈魂,因為資源的「再生」造就了文明的「再生」,人們追捧再生磚,以至於期盼新災難的發生。

「新聞是未來的歷史,而科幻是未來的新聞。」韓松曾在多個場合強調這個觀點,這也將其主業和副業做了融合總結。他說,愛看科幻的人越來越多是有原因的。

過去的中國看不見未來——一百多年前的中國人,都在為現實和怎麼生存拚命地掙扎。他們不敢去想未來的生活是什麼樣,自然也不會有科幻。但隨著技術和經濟的進步,一切都不一樣了。

「冰箱、電視機、洗衣機、手機、互聯網、高鐵、航天、超算、基因編輯、5G,技術進步的速度是空前的。所有的這些都好像一下子到了我們生活邊上來,中國很快地成為一個科技大國。」

2013年,嫦娥三號發射,微博上出現了名為「月球車玉兔」的微博ID,每天以第一人稱視角直播登月過程,頻繁登上熱搜。但大多數人都不知道,那隻可愛的玉兔背後的團隊成員之一,就是小姬。

這是新華社和果殼網合作的一個航天宣傳項目。當時的航天宣傳多如牛毛,很難做出什麼特色。小姬想到美國NASA運營「好奇號」火星車的姑娘們,決定建立一個「月球車玉兔」的微博,卡通而科幻的風格立刻引起微博用戶強力圍觀,被譽為「最成功的航天宣傳」。

「科幻作品就是當代社會變遷的一種產物,最直接反映的就是當代社會的特徵、變化、矛盾,他的思考是自然而然產生的。」韓松對虎嗅說,「這樣的時代如果沒有科幻出現,都說不過去。」

崩潰瞬間:一節科幻課

2013年9月,東團堡鄉中心小學,剛剛還在打鬧的四百多名學生安靜下來。韓松站在校長的旁邊,看著孩子們參加升旗儀式。這裡是國家級貧困縣河北淶源,韓松的任務是:給希望小學的孩子們上一節科幻課[6]。

對韓松那一代,從改革開放之後開始接觸科幻的愛好者來說,科幻是只屬於小眾的娛樂,甚至一度被當做「荒誕、離奇、沒有科學依據的精神污染」。20世紀80年代,作家星河借來《少年科學》雜誌,拿了本子將上面的故事抄寫下來。父親發現之後以為是亂七八糟的手抄文學,給了他一記耳光,將本子撕得粉碎[7]。

韓松則幸運一些,在他還讀初中時,參加了聯合國舉辦外太空探索中學生作文比賽。彼時,重慶有39所中學開展徵文,小韓松的一篇《熊貓宇宇》科幻短文被刊登在了《紅岩少年報》上,這也是他首次公開發表科幻小說。

為了獎勵獲獎者,學校發下來幾本科幻小說。「有阿西莫夫的,還有威爾斯的。」韓松回憶道。

如今,科幻已經可以堂堂正正地走進貧困縣學生的課堂。其實韓松原想讓小姬去找科幻作家夏笳給孩子們上課——夏笳有支教經驗,更擅長教授知識。無奈未獲批准,韓松只得親自上陣。

課堂終於開始,韓松在「科幻」下划了一道線,問孩子們,知不知道什麼是科幻。

沉默,沒有一個人舉手,有孩子輕輕搖頭。

他有些手足無措。改問:「你們心中未來的學校是什麼樣的?」又是沉默,韓松感到了更大的惶恐。

有個後排的女生舉手發言:「高樓大廈!」隨後有更多的孩子發言,韓松仔細地把它們標上號記在了黑板上。有個女生答:「科技很多。」韓松追問:「都會有哪些科技?」她卻答不出。

這是距北京一百六十公里的一個鄉村小學四年級孩子們想像中的未來學校。韓松極力剋制 自己的心慌,還是把科幻講了下去。結束之後,韓松站在門口,看著下一位同事繪聲繪色的英語課,看著操場上跑來跑去的孩子們,原地崩潰。

「這些農村孩子,跟城裡孩子一樣智慧、聰明、純真而可愛,頭腦里一定充滿各種奇妙幻想,然而我卻可恥地沒能把它們激發出來。那些畢生堅守在鄉村的老師們真是值得敬佩,我終於懂得了劉慈欣為什麼要把他們寫入科幻。」

得益於記者的身份,韓松直面過很多貧窮和痛苦現實。他往往會想到自己口中百年前的中國人:整日為現實和生存掙扎,根本不敢去想像未來的樣子。

在一篇評論中[8],小姬寫道:「對韓松來說,正是因為知道何為痛苦,所以才待人特別好。表面上他的作品很可怕,其實充滿了對世界的清醒觀察,他不吝剖解自己給大家看,就是因為他對人和世界充滿了愛。」

2016年,「月球車玉兔」光榮退休,姬少亭決定離開新華社,將自己多年的愛好「轉正」,創立專註於科幻文化的未來事務管理局。韓松又擔憂起來:外面很危險,出去後可能要承擔失敗的風險。

小姬回答:「我不怕失敗,我想為中國科幻做點事情,這是很有意義的事情。」

韓松這才意識到,自己這個「領路者」,已經不知不覺帶出了新一代領路人。

「我們再一次走到了十字路口。」

從淶源回來的兩個月後,韓松不情願地被同事拉去北京一所小學講課[9]。有了上次希望小學的經驗,韓松這次抱著赴死的心態。結果課堂效果完全出乎預料,即使教案和之前完全一樣,孩子們也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這堂課讓韓松覺得,科幻在中國大有前途。

但他會更多地記起淶源的那所希望小學,想到那些連學校發的礦泉水都捨不得喝、面對科幻作家尷尬無言的孩子們,他又憂慮起來。

隨著時間推移,韓松感覺,「對技術的迷戀」和「對未來的焦慮」的年輕人越來越普遍。

「80年代的年輕人去看科幻,是想了解自己的未來,了解自己的精神該去往何處;而現在的年輕人往往把現實看做是虛幻的,嘗試在娛樂作品中構建現實。」對此韓松感到有些迷茫。

探路者回過頭來說:「我們再一次走到了十字路口。」

參考資料:

[1]《三維的韓松》(作者:劉慈欣,收錄於隨筆集《最糟的宇宙,最好的地球》)

[2]《小崔說事:都有一顆好奇心》(http://news.cntv.cn/20120904/105687.shtml)

[3]《靈感是在坐飛機的恐懼中產生的》(作者:韓松)

[4]《一個正局級科幻作家的憂心忡忡》(作者:羅婷 ?編輯:金匝)

[5]《忠誠於新華社的貓》(作者:韓松)

[6]《給希望小學的孩子講科幻:一次崩潰的經歷》(作者:韓松)

[7]《當年的筆》(作者:星河)

[8]《宇宙的觀察者韓松》(作者:小姬,刊於《科幻世界》2009年3期)

[9]《給北京重點小學學生講科幻:一次激動人心的經歷》(作者:韓松)

————關於虎嗅「新科幻」————

中國擁有世界上發行量最大的科幻期刊《科幻世界》,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國產科幻離大眾的生活非常遙遠。《三體》獲獎之後,越來越多讀者開始期待下一個「三體」的誕生;《流浪地球》是一次艱難嘗試,卻在商業上獲得了極大的成功。科幻本是個小眾的故事類型,但隨著一些作品被追捧,它似乎在走進越來越多的國人的文化生活。

所以「三體」們現在怎麼樣了?我們還會不會有更多的「地球」?

虎嗅的「新科幻」系列報道,將會把視角聚焦到科幻產業一線的從業人員,跟他們聊一聊科幻的邊界,想像力的極限,以及我們該用何種方式承載這精彩的一切,迎來真正的「國產科幻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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