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黃昏
黃昏如同秋天。在層冰峨峨積雪千里之前，在天地縞素到來之前，一山又一山的葉，明黃間雜著暗紅———就像黃昏時候，天將暗未暗，浮雲漫漫，深深淺淺地染著餘暉的樣子。
對著白天的雲，縱是見慣那極盡奇巧的變幻，也會驚嘆它們黃昏時的模樣。住在城市的角落，飽足之後，站在窗前或是走出門去，你看見彩雲從這樓織到那樓，色染得並不均勻，把遠近的車水馬龍都變得混沌。去一個闊大而清凈的校園裡散步，在稀疏的樓房和行道樹之間，雲像飛揚的柳絮一般，被散散亂亂地吹在天幕上。天色那樣變幻著，從白到橘黃到深藍，更深的顏色消失在遠處的喧鬧里。如果在草原上行走，撿一個多山而少人的去處，仰頭看看，層層的霞鋪滿天空。天際有光，彷彿還藏著太陽，而光芒卻一圈圈地收斂了，天就從那裡一點點地暗過來，黑夜就這樣開始生長。
黃昏時應有煙，有樓閣，有角聲，有歸鳥。煙是無從出現了，樓閣無人登臨，漆成硃色的欄杆也冷在那裡；角聲呢……只有歸鳥罷了，匆匆地，不倦地，在每個黃昏里飛著。或是孤單的一隻，或是一群，高高地掠了過去。你不知道它們從哪裡飛來，也許是從城市盡頭，目力盡處的那座山裡。山裡有冷澗幾流，清泉幾眼，淙淙的水映著天光和樹色。天光也浮動了，樹色給流亂了，幽然的綠裹挾著細碎的光，光在流淌的綠里眨著眼睛。鳥兒許是從那裡來，飛過無數房屋，也從你的頭頂上過去。帶著遠山的味道和溪水的氣息，高高遠遠的，不發出一點聲音。它過去了，它們過去了，你抬頭只見那一瞬，片刻便連影子也看不見了。
在江上，斜陽要等著歸鳥來馱回去，頭白的蘆葦呀，還要愛俏地著上淡紅的衫子———這無非是前人常寫的景緻。不過落日渡口卻是還在的。古老的木船，細細的桅杆刺著斜陽，似乎想要把它挑起來，那輪紅日卻偏偏陷下去。船的顏色便暗了，斜陽亦暗，波浪乍吞乍吐，波聲乍起乍收，從容地，溫柔地，像眼波般脈脈著，帶著幾分凄寒。那就往繁華處走罷。城市濱江路上，啤酒座的一片片小篷子才悄悄支起來，天地就微醺了。波聲漸靜，光與影都在曖昧著的時候，市聲柔和成一片溫溫軟軟的聲浪，油輪也被熏出濃濃的人間煙火氣。過了不久，對岸的燈光就該亮了，如絲帶般路燈的光，如棋盤般千家萬戶的光，映在平靜的江水上。那是一種明亮的喜悅，古舊而平淡的溫柔。
黃昏自然是歸家的時候。農夫驅著牛回去，小路是越來越窄，草鞋踩著泥土，泥土散發著太陽的餘溫。他看見幾處炊煙了，裊裊地飄著，好像可以聽見鍋碗的碰撞聲，叮噹，叮噹，叮噹。天地間卻靜極了，牛也不聲響，憨憨地走，懷著心事。也許春草已長滿池塘，遠山正銜著落日，落日浸著水波……但他哪見過橫吹短笛的牧童呢。他回家了，黃昏就在搪瓷碗白米飯上過去，在屋外過去，在最後一縷炊煙飄斷的時候過去了。大地上沒有人。臨風聽暮蟬，悵然吟式微，他不必知道。
有誰願意在黃昏時離家呢。「斷腸人在天涯」未免太悲愴了些，可是擎著行李，逆著人流的腳步往遠處走，心頭也別是一番滋味。下班的主婦手裡拎著新鮮的蔬菜，上面還有一顆顆的水滴，圓滾滾的，總是滴溜不完似的。或許是放學的小孩子，還在路上極力地消磨時光，這裡下棋，圍過去看到落下最後一顆子兒；那裡有食物的香氣，嗅著極力地尋去。你便想起你這般大的光陰，暮色，飛鳥，書包，那時回家的道路總是斑斕而又漫長。你坐在車上了，高高的路燈，一個個地俯下身來又迅速後退，黃昏已經不知不覺過去。玻璃上映著你模糊的臉，你想起《雪國》里的故事或是某個陳年電影里的場景。在窗外一重又一重、一簾復一簾的燈火之中你看見你自己的眼睛，在暗中，彷彿超越時間，在這個城市背後永久地注視。
是啊，夜來了，夜來得悄無聲息。彩雲散了，倦鳥歸巢，人們回到家裡。對著那漆黑的夜空，連星子也沒有的，你想起黃昏來了。黃昏的來臨也是無聲，卻總是有些不同。白日西沉，離太陽近一些的雲先紅起來，像是襯托鮮花的雲錦，層理分明又深淺有致。又像是大草原上燃起了小小的火苗，不消一會兒就嘩啦啦地紅了一大片天和地。雲霞會越來越暗，暗下來有種可怖的瑰麗，如同外國童話里揉碎的玫瑰流出的汁液。一切就像絢麗的開場，看客還等待著正文的出現，夜晚卻來了。
夜晚卻來了，夜晚就來了，如同華麗的鋪墊後接了一個平淡的故事。夜幕後面藏著什麼？如果夜色真的像幕布一樣豁然抖落，會不會出現漫天的潑灑的色彩，玫瑰紅，葡萄紫，檸檬黃……想想也是難過。黃昏是不能永恆的。世界上有人會過著整半年的黑夜或整半年的白晝，在似乎永恆的光明或黑暗中數著日子，可沒有人願意經歷太長的黃昏。黃昏是那樣迫切，它出現的時候，你總會覺得受著催促。永遠的西山落日，永遠的半天雲霞，永遠等著詩人登高臨遠懷古思鄉吶。「立盡黃昏淚幾行」，這是前人常有的情調。如果黃昏無盡，淚怕也是灑不完的。
夜愈深，伏案讀書，涼颸吹動窗帘，夏蟲還在鳴唱，四下里越發靜了。就覺得黃昏吶，像有人說的，是一個春宵的輕夢。
人生看得幾黃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