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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夢溪: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與理念(下)

提問:謝謝劉老師剛才的講課,非常有幸向您提問題,今天您主要講的是中國傳統文化價值,我想問一個關於這方面的問題:我們當代文化有沒有價值?因為傳統文化流失掉了以後,當代也沒有文化。

劉夢溪:這個問題直指根源,當代文化當然有價值,但是價值紛亂,得不到一個價值上的共識,這就是現存的問題。以我看來,當代社會價值認同方面應該歸結於四個字:禮義廉恥,價值不是從你這兒生出來的,它必須是跟傳統有連接的,還必須是樸實性的,只有永恆書寫的才成為價值,就是康德所講的「道德理性具有絕對價值」。所以我認為在當代社會,禮義廉恥就是我們全社會的價值共識,剛才涉及到禮與義,在談及義的時候還需要了解孟子講的四端,什麼叫端?端就是做人的開始,是非之心,辭讓之心,惻隱之心,羞惡之心,這四方面是你做人的開始,如果你不具備的話,人還沒開頭,孟子是說如果沒有是非之心,非人也;沒有辭讓之心,非人也;沒有惻隱之心,非人也;沒有羞惡之心,非人也。簡單地說羞惡就是知恥、也就是廉恥,《中庸》裡面引孔子的話「好學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 ,達到這三個方面的要求,你就知道什麼叫修身,這是《中庸》里的原話,一個人的修身就是要好學、力行、知恥。

明末清初之時的大學者顧炎武更強調廉恥,他說一個人如果沒有廉恥的話將無所不為,不知辱則無所不為、什麼都做,如果一個人不廉潔的話將無所不取、什麼都拿,而且他把士大夫之無恥視為國恥。如果用孔子、顧炎武的話來要求的話,當代中國人值得反思自問的地方太多了,所以禮義廉恥非常重要,這四個字最早出子《管子》,它有一篇就講這個問題,原話是「禮義廉恥、國之四維」,當然好多年前,我們國家的領導人也提出過「八榮八恥」,這種提法也很好,但是我們做學問的覺得這太多了、記不住,禮義廉恥簡短、容易記,它是每個人都應該遵守的,應該成為當代中國的價值認同,拿到何處人家都懂,首先你是文明的國家,懂禮儀、廉恥、有羞惡之心,而且又是一個清廉的國家、不貪腐,這應該是全民族的價值認同,應該有實際上則沒有,這個問題太大了。

羞惡之心就是知恥,還有惻隱之心就是同情心,也就是孔子講的術,術可解釋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樣的觀點涉及到我們研究的很多價值理念,今天沒有講那麼多。術的價值理念、「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價值理念,可以減少現在社會許多無謂的紛爭,我們在這方面的價值教育太缺失了,多少個家庭因為一間房子兄弟不和,彼此相向,一點忍讓、和諧、辭讓之心都沒有,你就知道傳統價值在當代社會的缺失程度,這些價值是一貫的,並不是說它們只適用於春秋時期,而不適用於當代的中國,我們的教育沒有這個內容,裡面的空話多,小學生的作文很多說假話。

提問:劉老師非常榮幸能夠聆聽您的講座,您的講座不僅講了學術,實際上還講了社會的現實問題,我受到很多的啟發,所以向您求教一個問題。您剛才說到,目前傳統文化在現實生活很少見,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因為文化是生生不息的,它雖然在中間會受到很多的衝擊,但是作為一個理念,仍然會存在現在社會,只不過說我們現在社會的一些傳統文化在內容、價值上碎片化,比如我們說自求多福、似是而非,那麼您提出的這個問題,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在現在社會中是缺失,這是我第一個理解已經得到了求證。

第二理解,今天對我非常震撼的一點是,您對儒家、對孔子敬的理解,因為平常老師一般講到孔子就談仁、談禮,而您講的是敬,不知道我理解的是不是正確。您提出了儒家不是一種宗教,在談到敬的時候,實際上注入了您自己的理解和現代價值理念,您甚至希望從傳統的文化中去發掘這樣的一個價值理念,是不是尊重信仰的價值理念。您說的敬實際上是指人本身神跡的莊嚴,或者是最終結的莊嚴。當今社會實際上只不過把另外一種趨利避害發揮到極端,但是您從另外一方面對儒家的敬進行發揮,從傳統文化中發掘我們走向信仰的體系,這是我的兩個問題。

劉夢溪:對於你的詮釋我本人完全認同。第一個問題,傳統文化在現在不容易找太多,當然不是說一點沒有,在你的生活層面,文化概念有寬有窄,廣義一點什麼叫文化?文化是指一個民族的整體生活方式和他的價值系統,在這個生活方式層面上,我們傳承下來的東西很多,一家一戶,祖父、父母、子女,這種基本的構架還是存在的,但是必須看到這個家庭結構和傳統的家庭結構已經不一樣了,儘管不一樣,基本的脈絡和細胞的構成還有許多同之處,因此我同意你的看法。傳統文化中的基本精神結構和生成價值方面在當代社會確實流失了很多,甚至說大面積的流失,而不是簡單說所有的傳統文化在今天都看不見了,那樣的話等於說我們不是中國人,只要中國人在,這個傳統就存在,包括大傳統和小傳統,我詮釋的主要是大傳統。至於小傳統,民間的組成,家庭的構成,民間的信仰這些方面我們還隨處可見,中華民族的豐厚外觀,以及他的基本形態當然就在我們身邊,但是基本的精神結構和生成價值方面丟失是非常嚴重的。

第二個問題,我是在追尋傳統文化、中國文化,在以儒家為主流的思想中,它的終極關懷層面、信仰層面非常重要,經過多年的研究,對這一點堅信不移,這是中國人能夠成為莊嚴現代人的一個基本構建。因為你不能要求我們每個人都信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那麼我們的存在靠什麼立足?靠自信的莊嚴,如果自信的莊嚴有了,很多不該發生的,尤其是人格有損的事情就不會產生,因為有的時候,你可以通過沉默不語保持自信的莊嚴,不一定對所有的問題做淺薄的表態,你何必一定要表態呢?大家有沒有看過一部名為《聞香識女人》的美國電影,它寫的是美國中部一所三四流大學的事,這個大學辦的不太好,來了一個新校長,他來以後這個學校給了他一個最好的車,什麼車我不知道,他就沾沾自喜,把車放在校園裡面得意忘形,結果有一個州長議員的孩子從三樓上把一桶油漆澆了下來,這個行為在大學來講是違規的,學校要追查是誰做的,也是可以理解的。看到這件事情只有一個人,他是一個很貧窮、可是學習非常好的孩子,最有資格被學校送到哈佛去深造,但這需要校長簽字,這個孩子同時還在幫助一個退伍軍官料理生活。這個軍官性格非常猛烈,由於不滿意上司,開槍走火自己眼睛瞎了,這樣他就回到家裡,對往昔的輝煌不斷留戀,說自己認識軍隊的某某、華盛頓的某某,他不滿意家裡的狀況,於是請這個學生幫助他料理。這個軍官吹噓他往日的輝煌,帶著這個學生到華盛頓走了一圈去看他的哥哥,雖然非常不順利,可是他也有很多精彩的表現,比如盲人開車的那一片段,在舞會上探戈舞跳的非常精彩,說坐在旁邊的女孩子長得漂亮,為什麼呢?因為從她身上用的化妝品就知道她漂亮,這個學生剛開始對軍官不滿意,一路上慢慢地被征服了,真是難以想像。後來學校追查,可是做的人不承認,最後落到追查這個學生身上,他始終沒說話,沒有說我看到了,學校說你在場,你不說話我也要處分你,要開大會處分他。就在這時候退伍軍官坐著輪椅進入會場發表一篇演說,演說講的是你為什麼不讓他保持自己的尊嚴,他有權利不說,這個很厲害。

咱們的多年教育很容易揭發別人,老師說誰幹的?他。有人問你他乾沒干那件事,你還以為必須要講,其實講出別人的污點,自己內心是非常不愉快的,可是這個問題,在我們的全社會沒有共識,有關部門還在追尋你看見了他怎麼做的?而這個人就講,你不懂得莊嚴一點,這裡確實大有講究。

提問:我想問的問題是,如何做到中國傳統文化與中國企業文化的相通相融。

劉夢溪:我是在書本里做研究的人,所以不太懂企業,但是如果說一點都不知道,那也不真實,你問我如何把中國傳統文化與現代企業的管理運行融會貫通。中國文化的精神是有所相通的,三個字誠、敬、信,靠作假,耍一點小聰明,你這個企業發展不了,最後總會露餡,不講信就沒有好的合作夥伴,沒有誠能有信嗎?如果在商海當中沒有敬,個體生命的莊嚴就失去了,可以說重要到難以想像的地步,這不是講幾句話就能起什麼作用的,看看我們商界的狀況,我毫不懷疑陳游標的慈善事業出自真誠,但是他的做法我不敢恭維。行善是不需要說話的,如果在生活當中,曾經有助人之善一定要跟別人講出來嗎?其實不需要講,越不講就越感到幸福,一旦講出來幸福立刻流失。所謂善是心中的一念,一念得來都不容易,為什麼要讓它輕易流失呢?而這個流失就是通過你的口,你說我曾經做了一件事沒了,這件事所留給你的一念之善,乾乾淨淨地沒有了,我們的企業在這方面可做的事情還很多,但我知道誰都不會做。

提問:剛才您的演講確實讓我深受啟發、也深受感動,中國的傳統文化博大精深,也是我們中國傳統文化源遠流長的強盛歷史。您剛才說百多年來傳統文化的流失,一方面在流失,一方面也在重新構建,同時談到了傳統文化的核心價值理念在當今意義非常重大。我想問的是,您在重構我們當今傳統文化的價值理念時到底有什麼設想?如何告誡現在的道德滑坡、種種不好的現象,怎樣用我們傳統文化的構建,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剛才您提到小學「六經」的教育,可是現在非常難以實現,大眾重構的舉措如何實施?

劉夢溪:談何容易,我所講的這些思想,會得到大家認同的,因為非常重要。對這個問題的闡釋非常重要,但這也只是說,真正要行,我個人感到非常無力,也不知道所以。涉及到行是要國家的行為,教育的設置需要教育部,找一些這領域的人深入地探討這個問題,因為教育是一個方面,你講到社會,我覺得橫山書院的做法就是一個側面,現在像橫山書院這樣做的群體、或者是團體在中國當代社會還有很多,據說書院已經有幾百所,但是這還不行。其實有一個直接見效的途徑就是媒體,但是媒體的改觀太難,它的語言影響大眾,而這些語言在我個人看來到處存在過去的痕迹,基本的構造方式不典雅,不是說要突出典雅,也可以搞笑,但是都要有度。

有一次我在鳳凰衛視做主講嘉賓時,講了類似的問題,主持人王武宣先生,他說你說得太對了,因為工作的關係,他們跟台灣方面有聯繫,因此互相之間會傳達文件,看了人家寫的信函,我們的信函都不敢拿出去。關於媒體的語言和文字這些方面的要求,我覺得它們的主管方面也應該有一個想法,這個影響太大了,影響全民。教育是一回事,媒體是另一回事,說起來話長了,而教育首先要有好的校長,這個校長像開玩笑似的一會兒這樣做,一會兒那樣做,怎樣在社會上取信呢?一個重要的學校成為社會嘲笑的對象,自己還以為什麼事都沒有,我也是人,我怎麼不可以做,你是校長,只有不那樣做才有莊嚴,孔子說:「君子不重則不威」,一校之長,一部之長,總之是各種長,不是擺架子的,而是要有內在的尊嚴,那就是重,威則不必,莫言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我們研究院開會祝賀他,我的講話很簡短,在我的博客上可以看到,我說莫言這個人無威而重,沒有威風也沒有勢力,但是他有君子之重,原來不認識他,後來認識了就是這個印象,他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人之重非常重要,要自重,人之重在於自重,可是我們看到多少人自重,來日方長,循序漸進。

劉夢溪

劉夢溪,1941年生於遼寧。中國人民大學語言文學系1961級中國文學專業畢業。現為中國藝術研究院終身研究員、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中國文化》雜誌創辦人兼主編、藝術美學暨文學思想史方向博士生導師,2011年被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北京大學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兼職教授,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專聘教授、文藝學學科博士生導師,中國華夏文化研究會學術委員,中日韓東亞比較文化國際會議(常設)執行理事。1964年開始發表作品。197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2011年被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2015年5月被聘為中華文化促進會學術諮詢委員。傳統文化和文化傳統重建的研究是劉夢溪先生近十年致力較多的學術領域,有《中國傳統文化的特質及其價值取向》、《百年中國文化傳統的流失與重建》、《信仰與中國文化的特性》、《當代中國與傳統文化》、《禮儀與文化傳統的重建》、《「文化自覺」和「美美與共」》等數十篇專題論文發表。並以此方面的選題多次為部級領導幹部及多個省市的文化講壇作學術演講。《傳統的誤讀》、《大師與傳統》、《中國文化的狂者精神》,是這方面的代表著作。三聯書店2012年出版的劉先生的專著《中國文化的狂者精神》,打開了思想文化研究的新領地,一年內兩次印刷,成為學術類暢銷書。

(橫山書院據講座錄音整理,獨家版權,轉載務必聯繫)

清心悅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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