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史陰影的照耀下
在歷史陰影的照耀下
文|李大衛
（特約文化作者）
這段日子呆在法國。一連五年無緣重訪，眼下最強烈的感受，就是不同文化之間各種刻板印象的不靠譜程度。從斯特拉斯堡中央車站下車，先是經歷一次虛擬穿越。第二帝國式的的老建築，被近年搭建的弧面玻璃外棚覆蓋，給你一種《盜夢空間》般的漂浮感。
暴食暴飲暴睡之後的轉天清晨，從房東家推窗俯眺，我看見有當地人在自行車后座上夾著長棍麵包，在微露的曦光中緩緩騎行，轉過街角，十足的卡迪耶·布雷松的老照片里那種法國市井情調，一如我們外國人的想像。這座河汊縱橫，帶有強烈萊茵河流域色彩的城市，儘管復折峭頂的第二帝國建築隨處可見，但街道布局卻是德國城市常見的中世紀自發性布局，就像隨意感十足的上海舊租界。
這陣子，斯特拉斯堡有一個熱爾曼·穆勒的展覽，城裡到處都是廣告招貼——一個酒飯之後心滿意足的漢子，把本城聖母院大教堂缺了一個塔頂的鐘樓當做打火機點煙。很多外國人提起法國，都喜歡強調巴黎人矜持、風雅的高冷情調，而忽略那些瘋瘋癲癲的幽默感。同時，宣傳一個使用阿爾薩斯德語方言的詩人、幽默家，多少折射出法 國社會的文化自信，只要你不會端著衝鋒槍，跑到別人的辦公室里胡亂掃射。
儘管沒有美國那種「民族大熔爐」的聲譽，法國也是通過吸納異國文化發展成型。在位於盧瓦爾河谷的榭儂索城堡（Chateau de Chenonceau），最引人注目的，除了亨利二世臨幸情婦黛安娜的卧室，恐怕就是地下室的王家廚房。
在波旁王朝之前，這座城堡圍繞著亨利二世的王后和寵妃，上演過一系列宮斗戲碼。同時，這裡也展示了義大利廚藝傳入法國後，至今未衰的影響力。拉伯雷《巨人傳》式的狂歡精神溯源至此，也多少仰賴這種久遠的吃貨傳統。除去功能、樣式各異的刀具鍋鼎，御廚中還有很多稱量食材的衡具，包括不同重量的砝碼。最近不是有人議論德國人的廚房如何理性化、度量化嘛？其實，這是歐洲古已有之的傳統。
所有這些複雜的上下文，為一切觀賞活動提供了層次更多的參照，比如當代美國藝術明星傑夫·昆茨（Jeff Koons）的作品回顧展。當那些醒目、賣萌的不鏽鋼雕塑，特別是高達三米的氣球狗，從紐約移師巴黎的蓬皮杜中心，觀眾立刻注意到展館隔壁同時進行的布蘭庫希（Constantin Brancu?i）作品展。後者造型流暢的鳥形銅雕，正是昆茨的惡搞對象之一。不僅如此，就在同一座博物館內，以工業製成品為素材的藝術鼻祖米歇爾·杜尚，也有一個作品展正在進行。
所以這些，明確顯示了昆茨的風格和語彙來源，儘管蓬皮杜的負責人稱他為「他所處時代最為激進的藝術家」。對於這次展覽，法國人的反應似乎要比美國媒體熱情得多。處在遠為複雜的歷史文脈中，他們困惑於那種直率的俗艷，還有商業氣息，無從判斷「這是一個雜種還是聖徒」。但他的確沒能躍出杜尚工業製成品美學的邊界。同時，我們在這裡只看到影響，沒看到焦慮。而對於我們時代，焦慮已經被視為需要診療的心理疾病。
歷史的上下文關係經常令人無所適從，即便蓬皮杜中心作為展館具有超級現代的空間氛圍，但也少了以前展出過昆茨作品的凡爾賽宮那樣，提供不同歷史時段之間的蟲洞穿越感。那些曲面完美的金屬雕塑，彼此映射，也自我指涉，構成哈哈鏡廳般的重疊效果，同時也把這個自我放縱時代的「三俗」口味紀念碑化。
還可一提的是，上述回顧展上的一件戲仿瓷塑《冬日即事》，遭到巴黎一家廣告公司的控告，稱其剽竊自己上世紀80年代的一個創意。這件作品表現一個倒卧雪地中的美女，和像救生犬那樣頸下攜掛酒桶的豬。美術館方面當即為昆茨作出辯護，但該作品就此從展品中撤下。知識產權這事兒，真是傷不起。
刊於財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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