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一位一生都在死亡邊緣行走的作家
史鐵生
路無法再用腿去趟,只能用筆去找。
——史鐵生
1
2010年,整個華北地區共有5人捐獻器官。
史鐵生是最後一位。
去世前一天下午,他和往常一樣做完透析,在妻子陳希米的陪伴下回家。
原本輕微的頭暈逐漸加重。
最後,陳希米不得不打電話呼叫救護車。
搶救進行到凌晨3點,史鐵生還是因腦溢血去世了。
離他60歲生日,還差5天。
每一次進醫院,他的人生總要丟掉些什麼。
21歲住院,走著進去,坐著出來。
健全的雙腿沒了。
59歲住院,坐著進去,躺著出來。
生命終止了。
有人說,當代作家中對死亡的理解,無出其右。
史鐵生一生都在死亡的邊緣行走,從容之至。
「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
死和生,同樣具有儀式感。
2
1969年,史鐵生從北京到陝北插隊。
鄉下的18歲,飢餓和生命力一樣旺盛。
幹了一天活,而晚飯只有一碗稀粥。
飢腸轆轆,根本睡不著。
只能學老鄉,抓一小撮鹽,兌上一碗水,猛得灌下。
趁著飽脹感,趕緊睡覺。
陝北農村之貧瘠,沒有澆滅他對生活的熱愛。
給老鄉家的廚房,用隸書寫上「御膳房」。
自製一副棋盤,還要題字「河邊無青草,不用多嘴驢。」
農閑無事,掏出口琴吹奏幾曲。
此外,他還略通中醫,會針灸。
這樣的男孩在當時百里挑一。
下鄉剛三個月,史鐵生腰腿疼痛難忍。
在當地醫治無果,轉回北京。
前後折騰了2個月,徹查一番,依然原因不明,只得回陝北繼續插隊。
這一回,他的身體已不如前,隊里特殊照顧,安排他喂牛。
「讓鐵生喂牛,既是照顧他身體不好,同時也相信知青不偷牛的飼料。」
喂牛是一項細緻活兒,數九寒天的半夜,也要起來加草料。
史鐵生從不偷懶,他養的牛最好,跟別村一比,高下立見。
3
正因為不偷懶,也給身體落下病根。
當時睡在沒燒火炕的寒窯,脊髓長期受寒冷侵蝕。
原患有先天性腰椎裂柱病,又要半夜頂著寒意,到牛棚加料。
久而久之,病情加重。
一次, 他和同學比賽立定跳遠。
跳出去還好好的,落地時雙腿軟綿綿的,毫無支撐。
他一下子跌坐在土裡。
史鐵生自己還說:「怎麼這腿就不給勁兒了呢?」
又一次,他在攔牛時,遇上大雨。
大雨引起高燒,腰椎裂柱病也發作,疼痛難忍,病情嚴重。
1971年9月,在母親的來回協調下史鐵生終於離開陝北,回京治療。
21歲生日當天,他住進了北京友誼醫院。
入院那天,他正常行走已經變得十分困難。
強烈的自尊心讓他拒絕幫助,自己扶牆走入病房。
在友誼醫院長達一年多的治療時間,史鐵生意識到健康不復。
他無法再過原來的生活,一個獨立、健全、自尊的生活。
這期間他一心求死,嘗試自殺,無果。
對於釀成大禍的插隊,他也寫下這樣一段看不出悲喜的話。
插隊期間努力勞動,種了一年地,餵了二年牛。
衣既不豐食且難足,與農民過一樣的日子。
才見了一個全面的中國,三年後小疾衍成大患。
雙腿癱瘓,遂轉回北京。
4
出院後的日子,也並不比醫院更晴朗。
他試圖找工作,卻四處碰壁。
母親推著他去勞動局申請,好不容易逃過門衛的阻攔。
進去後,母親也不得不卑躬屈膝,向每位來往的人員推銷兒子。
「孩子坐在輪椅上,也可以勝任很多工作的。」
提到兒子時,她語氣總是堅定。
面對這些身份不明的工作人員,她又態度諂媚。
史鐵生在這幾個小時里,如坐針氈。
他甚至發誓再也不來了。
殘疾的卑微和母親的討好,都讓他窒息。
那天,他們見到的最後一個人,直接對母親說:
「回去再等等吧,全須全尾的我們這兒還分配不過來呢。」
這話刺傷的不只是史鐵生,還有最愛他的母親。
1974年,他到北新橋街道生產組當臨時工。
在幾間布滿灰塵的舊房間里,給仿古傢具畫花鳥魚蟲。
他畫畫技藝精進不少,還學了外語。
既然死亡是必將到來的宿命,不如多尋些生的意義。
母親還是一如既往帶他求醫問葯,不計錢財。
到後來發現他在寫小說,鼓勵地說:「那就好好寫吧。」
從此,當母親的又多了一項使命。
各個圖書館跑來跑去,為史鐵生借書。
大雨、大雪天,也不耽誤推著史鐵生去看電影。
母親有工作,有生活。
卻將兒子的殘疾擺在了人生最中央。
偏偏那時的史鐵生還在偏激的旋渦中。
他根本不懂身後推輪椅的人,有多少難言之愛。
母親對他說了無數句鼓勵的話。
在他最暴躁的時候,連一句「你為我想想」,都沒抱怨過。
5
1977年,母親因肝病去世。
生前,史鐵生並不知道母親的病情。
在我們學過的一篇課文《秋天的懷念》中,他寫道:
「後來妹妹告訴我,她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來覆去地睡不了覺。」
那期間,史鐵生已經找到了新的精神家園——地壇。
白天人們去上班,史鐵生便孤身去地壇。
每天母親都送他出門,看他搖著輪椅倔強地駛出小院。
一日,史鐵生忽然折返回家取東西,進門便看到母親呆立的模樣。
「還是送我走時的姿勢,望著我拐出小院的那處牆角,對我的回來竟一時沒有反應。」
那時,她還在一遍遍跑勞動局,想給兒子申請一個鐵飯碗。
現在想來,已在安排身後事。
可直到她病發送往醫院時,嘴裡仍念叨了一半:「我那個有病的兒子和我那個還未成年的女兒……」
《秋天的懷念》寫於母親去世4年後。
那時的史鐵生才敢慢慢回憶與母親一二往事,落筆寫下。
1979年,史鐵生髮表處女作,震驚文壇。
面對蜂擁而來的記者,和大批關注的讀者,他啞然。
轉身回望地壇,心想:要是母親多活兩年,就能看到了。
史鐵生十歲時,拿了作文一等獎。
初中作文,文采飛揚,便在全校傳閱。
而在殘疾之前,他的愛好還有很多。
小時候,他最愛和鄰居小孩在衚衕里踢球。
經常一用力就踢到別家院子里,順著樹爬到人家院牆上。
趴在牆頭,可憐巴巴求大人把球還給他們。
「其實我是第二喜歡足球,第三喜歡文學,第一喜歡田徑。」
而老天偏要辜負少年期望,給了他雙腿癱瘓。
寫作,倒像被逼得走投無路後,才有的唯一選擇。
「路無法再用腿去趟,只能用筆去找。」
30歲那年,因急性腎衰竭、氮質血症、腎盂積水,多病齊發,史鐵生進行完膀胱造瘺術,不得不休息。
而這一年,他去作協舉辦的「文學講習所」聽課。
發表了《我們的角落》、《兄弟》、《午餐半小時》三部小說。
新人作家史鐵生,是文壇升起的一顆新星。
這時,遠在西北有位編輯,因史鐵生的處女作《愛情的命運》與之結緣。
兩人一直書信往來10年,從未謀面。
1989年,史鐵生因附睾炎再次住院。
這位姑娘千里奔襲,來到史鐵生病榻前悉心照顧。
陳希米的出現照亮了史鐵生的生活。
「愛情和健康,只能選一的話,你選擇什麼?」
「愛情。」
7
1991年,他出版了《我與地壇》。
這部作品流傳之廣,影響之深。
韓少功評價其:即使沒有其他作品,1991年的文壇有了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就已經是一個豐年了。
一部作品,抵得上一個文學作品的豐年。
病榻上史鐵生一笑置之,對賓客說:「我的職業是生病,業餘才是寫作。」
1998年,史鐵生因尿毒症再度住進了醫院。
出院後,身體虛弱得連待客都無多餘精力了。
那時,家裡常有交好的作家、學者,常來陪伴、交談。
眼看著,他的透析從一周一次,開始一周兩次。
再後來兩天一次。
每次透析,時長4個半小時,身體里的血要過濾十幾遍。
每次透析完,都極度疲乏和缺水,只能昏睡。
史鐵生只能利用透析間隙,清醒的上午來寫作。
也只能伏案寫兩三個小時,否則血壓會飆升。
在他的手背上,血管隆起,狀如蚯蚓。
這是針刺過1000多次的後果。
經受過那麼多病痛,寫作變得更加奢侈。
客人們都不敢再打擾,他珍貴的寫作時間。
有時候從外地趕來,想見也不能見,只能懸著心挂念。
他的一部十幾萬字《病隙碎筆》,就是在這些難得的間隙,一字一句積攢下的。
「在世的作家裡,沒有人有鐵生這樣對病和死這麼深刻的體驗。」
8
幾度和死亡擦身而過的人,身上卻有股樂觀、活泛的氣息。
這是史鐵生人緣極好的原因之一。
余華曾提過一樁往事。
1996年,史鐵生和朋友們在瑞典。
其中一人帶給他一碗紅燒肉,這對於吃膩了西餐的人來說,莫若盛宴。
史鐵生捨不得吃。
他一定要等朋友們都到齊了,每人分一塊,一起嘗鮮。
「這就是鐵生,得到一點點就會感恩,擁有一點點就要和朋友分享。」
作家笛安回憶過一件童年往事。
她父親與史鐵生是多年朋友,笛安幼年去他家玩。
將一個廟會上買來的塑料戒指落下了。
不是特別寶貴的玩具,她後來也忘了。
又一年暑假,再去史鐵生家玩。
他從一個抽屜里找出這枚保存完好的戒指,遞給笛安。
「這是你的吧。」
「我一直記得這件事,他替那個孩子保存著她自己早已遺忘的玩具。」
馬來西亞每年會舉辦一個世界華語小說獎。
史鐵生的朋友李銳是評委之一。
他每年都會推薦史鐵生,可惜一直落選。
史鐵生對獎項也不放在心上。
「我已經死了半截了,活著的那半截和死了的那半截合起來才是完整的我。」
他把生死都看破了,還保有赤子之心。
這樣的境界,還怎麼給評委談論的餘地。
說什麼評語,都顯得落在他的下風。
9
史鐵生得了腎病後,每年透析費用25萬元。
這部分後來由作協、北京市政府撥款資助。
而醫藥費、輔助治療費,同樣花費不菲。
他跟朋友開玩笑:「別人請一桌飯花幾百塊錢,我現在撒一泡尿就得花五百多塊錢。」
巨額醫藥費只能靠他艱辛地寫作,用稿費填補。
2010年,12月31日凌晨3點46分,史鐵生在北京去世。
他早已立下遺願,「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器官捐獻給醫學研究。「
3個小時後,他的肝臟到了天津,挽救了一位高危病人。
這一年,全華北有5位逝者捐獻器官。
沒有跨過2010年的史鐵生也在其中。
史鐵生半生都在輪椅上度過,他的思想踏足過的疆域,卻鮮有人企及。
在朋友的鏡頭下,看不到他的病痛、虛弱和疾苦。
在一腔笑意下,儘是真摯、熱忱和愛。
他用羸弱之軀,穿透生死,把中國文壇推向了更深層次。
而莫言曾公開支持:中國作協即使只養著一個人,也該是史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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