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遊奇遇
《導遊奇遇》（故事）
作 者 : 若可 王賦春
畢業這麼多年了，所學知識與技能，大多荒疏。熱情不減的，大概只剩下對漢民族共同語應用的研習了。咬文嚼字、雕章琢句一直是我的痴迷。
至於為什麼會這樣？那還得從幾年前我當導遊時的一次奇遇說起：有一天，我送別遊客回來。一眼瞥見一位古怪的老者。只見他：銀髮齊肩，滿面溝壑。在羽絨服都擋不住的料峭春寒里，依然西裝革履，睥睨而行。他不像一般遊客那樣，或者跟著導遊邊聽邊看；或者自由尋覓感興趣的對象駐足端詳；或者是選擇心儀的背景拍照留念。反倒是這瞧瞧，那摸摸，時不時嘴裡還念念有詞，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說給旁邊的人聽。壞了！這可能是一個有精神疾患的人。得及時關照他不要損壞珍貴的文物。我疾步奔到他跟前。還沒等張口，他卻一眼盯上了我的胸牌。彷彿外國人說漢語般主動和我打起了招呼：
「小姐，你是導遊嗎？」
「是呀。」
「能問你幾個問題嗎？」
「只要是關於瀋陽故宮導覽方面的，是我職責所在。」
聽他說話，雖然腔調怪怪的，倒也沒走板。所以我就耐著性子等著他發問。
「你們故宮最有標誌性的匾額是什麼？」
這麼小兒科的問題，豈能難倒我一個碩士畢業的「金牌導遊」？於是我口若懸河了：「若論皇權地位嘛，當然是崇政殿的『正大光明』。若論有故事嘛，當屬文溯閣的匾額。因為它的製作失誤，有人曾險遭殺身之禍。若論標誌清政權崛起嘛，當推大清門的匾額。因為它對應並最終壓到了明朝的『大明門』。若論深受遊客喜愛嘛，還得首推鳳凰樓的『紫氣東來』。至於我院作為四星級旅遊勝地標誌的『瀋陽故宮』匾額則是郭沫若……」
「打住，打住。」
我介紹得興緻正濃，老先生竟一下子打斷了我的顯擺。不過我還是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几絲讚許。但沒等我小小的得意過去，老先生突然指著一塊匾額問道：「這幾個字怎麼讀？是什麼意思？」
我的天哪！他還真能問。好在「合撰延祺」我還是熟知的。不過回答時底氣已經明顯弱了幾分。我暗想：如果他真找出幾個我不熟悉的東西，可就下不來台嘍。或許老先生看出來我的緊張。接下來居然暖心地話鋒一轉，由提問者變成了講授者。
「姑娘，我看你也是個好學之人，給你講個有點兒有學問的故事吧！」
「好吧！我洗耳恭聽。」
明明是一句敷衍，哪成想，老先生竟當真了。接下來，他就有板有眼地講了起來，一派滿腔陶醉的表情：
「話說老罕王定都瀋陽之後，造起了號稱金鑾寶殿的大政殿。這麼氣派的大殿當然得配上足夠顯赫的匾額。朝野上下於是紛紛獻策，以展示才華，贏得賞賜。有的說 『明鏡高懸』好；有的說『乾坤一統』妙。眾說紛紜，卻都不合老罕王的心意。一天，有個書生獻上一份文書，說是可以作為大政殿匾額的底稿。老罕王展開一看，上寫十六個字：『木多一撇，正少一橫，一點不見，兩點全欠。』頓時勃然大怒。匾額一般就是四個字，多了三倍，非但與制不合，再說也懸掛不下呀。大臣看看老罕王氣得豬肝似的臉，一聲令下把獻書之人綁起來，不由分說就要開刀問斬。誰知那書生卻抗爭道：『明明四字，何謂十六。迂腐也迂腐，可笑也可笑！』老罕王聽罷，內心一震。豁然明白。原來書生所獻乃是一則謎語，每句各扣合一個字，即『移步視欽』。這是提醒當政者常到民間走走。體察民情，才能安民治國。呀......」
對這段於史無征的傳說，我自然是知道的。其實，想想就能明白，以當時滿族最高領導人的漢學文化水平，是不可能短時間領會內中奧妙的。傳聞中的故作神秘，若不是阿諛逢迎，也就只剩下博人眼球而已。我無語，只是定定地看著老者，搞不明白他何以把故事講得如此動情，連眼眶都閃動起淚花。
老先生似乎也看出我的內心疑惑，拭了一下眼角，忸怩地看著我說：
「孩子，我是海外華人。年少時，在瀋陽小東門附近生活，沒事常來故宮遛彎。後來移居海外，幾十年沉淪在洋話、洋文中，可是，我就是念念不忘咱們的漢字、漢語呀。給你講故事，無非是想找找講母語的感覺而已。」
「你一定奇怪我來故宮為什麼只看匾聯，不看別的；你一定奇怪我來故宮為什麼嘟嘟囔囔，甚至和素不相識人找話搭茬。因為鄉音、鄉情親切呀！」
「老夫幾十年醉心文字遊戲，樂此不疲。因為從中品味到了漢語、漢字獨有的魅力。此雖雕蟲小技，卻是中華文化的精華之一。文化不可泯滅、傳承不可斷絕呀！」
說著，他又滿懷深情地瞄了一眼我的導遊胸牌。拿出一張小紙卡片，拔筆龍飛鳳舞地寫下一行字，鄭重地遞我。說道：「邂逅一場，留給你做個念想吧！」
看著這位赤子之心不泯的長輩，我不禁鼻子一酸。雙手接過來，恭恭敬敬地捧到眼前一看，字寫得真好。鐵鉤銀劃，筆力虯勁。可是再一看內容，我卻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原來老先生寫的竟是「人游故宮我來導」。
我有點兒撐不住勁兒了。面對這樣一位祖父輩兒海外華人老爺爺，我當然可以扮出小女孩的嬌態，於是就嘟起小嘴嗲聲嗲氣地抱怨道：
「好爺爺，幹嘛那麼小氣呀？您既然要留字給我作紀念，就該研磨揮毫，酣暢淋漓地寫一幅大字墨寶，也好讓我裝裱起來，掛到牆上供大家欣賞嘛。」
「再說了，您老怎麼也得寫點兒名言佳句什麼的。就這麼一句『人游故宮我來導』，多俗呀，多白呀！也太有損您滿腹經綸的形象了吧？」
誰知，老爺爺聽了，卻拍拍我的腦袋，眨了眨精明的眼睛，含笑說道：「剛才，我不是對你說過，老夫一生酷愛漢字的文字遊戲嗎？你把這七個字倒過來念一遍，就不會覺得俗白了。而且我還認為，它能言簡意賅地記錄了咱們的忘年交往呢。」
我按老先生的指點，倒過來一念，呵！奇蹟真的出現了：平平淡淡的一句「人游故宮我來導」，轉眼變成了「導來我宮故遊人」！
我被震撼了，竟一直傻傻地怔在原地。直到老先生快走出大門，才想起問問老人家的名諱。誰知，剛想開口，他老人家竟然心有靈犀地轉過身來，朝我揮手，一陣春風飄來，耳畔響起他那爽朗的笑語：
「咱家姓龍，在小河沿那旮瘩還留有一支兒後人，我得急趕著找他們嘮嗑去……」
啊！龍先生。他那神龍一現的風采，他那眷戀祖國的情懷，他那振聾發聵的提點，彷彿一下子把我帶進了一個全新的境界。從此，我迷上了漢語漢字應用的一些領域，逐漸懂得了：迴文詩、璇璣圖、楹聯、匾額……甚至連什麼離合、增損、象形、會意、別解之類的字謎諸多法門也逐一涉足，玩文弄字，自得其樂。
作為對這一次邂逅的紀念，至今，我家還懸掛著當年受龍先生點撥寫成的一首迴文詩立軸。
詩曰 :人游故宮我來導
導來我宮故遊人
神龍見處說傳聞
聞傳說處見龍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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