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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米擠泡沫的365天

作者 |?姚心璐

編輯?|?舒虹

臨近解禁期時,陳子文管理的這隻基金市值已經蒸發過半。他和幾位客戶商量,把基金拆開,將股票分給客戶自己持有。但他卻得到這樣的答覆:「不用了,反正跌成這個樣子,你拿著吧,等回本了再分給我們。」

這是2019年1月,小米上市半年後。

鎖定期的6個月中,這家公司的市值已從539億美元跌至約350億美元。陳子文沒想到的是,再過6個月,當上市滿一周年時,小米股價仍未擺脫下滑的曲線。

小米股價走勢(圖源:阿斯達克財經)

在許多人的印象里,過去一年小米過的相當艱難——不僅是因為市值下跌,被小米視為根基的手機業務也再次遭遇出貨量下滑、市場份額走低;IoT業務雖漲勢良好,但目前主要以硬體銷售為主,尚未與互聯網業務形成協同。

「原來講的硬體導流、靠軟體賺錢的故事,很難讓人相信了,」一位小米的投資人認為,「當故事無法被驗證,市場就會將多餘的泡沫擠凈。」

2019年6月初,小米股價一度跌破9港元。此後的一個月內,小米連續發起近20次回購,直至股價穩定在9.5港元至10港元之間。「年終獎可能要被回購掉了。」一位小米員工開玩笑說。

除了市值幾近腰斬,過去一年,對於從創業公司轉身上市公司的小米來說,無論市場環境、組織結構或是企業文化,都是一次嚴峻的考驗。有人將其形容為「陣痛期」,也有人稱之為繼2016年後小米的又一次「危機」。

在2019年的小米年會上,雷軍曾坦言,小米即將面臨最嚴峻的挑戰,「沒有一絲一毫盲目樂觀的餘地」。

在內外部的雙重壓力下,小米究竟經歷了什麼,它又將走向何方?全天候科技近期訪談了20位小米相關的人士,包括小米的管理者、員工、合作夥伴、投資人,分析師等等,我們試圖多維度、近距離地了解小米,還原它過去一年的經歷和處境。

被套牢後的冷思考

損失過半後,張夏河開始重新思考對小米的認知。

和陳子文的客戶們一樣,張夏河也是在小米正式IPO之前「入局」的。那是小米估值最瘋狂的一段時間,從2017年下半年開始,儘管外界對於小米究竟是否上市仍不確定,但無數份小米Pre-IPO的老股推介材料已在投資人中間傳閱;每份材料都為這個即將上市的超級明星標定了一個價格,從450億美元一路喊至1200億美元,各種估值版本都有,甚至最高時,江湖上有小米2000億美金的傳說。在陳子文的印象中,有段時間「市場越來越熱」。

「小米式奇蹟」在投資圈中發酵,那個時候,爭奪小米的投資份額成為投資人最心急火燎的事。

不僅「硬體導流、軟體賺錢」的概念充滿吸引力,尤其使人印象深刻的是小米在此前一年剛剛完成的「絕地逢生」:2016年,小米手機出貨量驟然下跌超過2000萬台,從國內第一位置跌至第五;為了拯救公司,雷軍親自接手手機部和供應鏈,撤換老將周光平;經過一系列整頓,小米終於在2017年迎來反轉,出貨量上漲32%,排名回升至第四。

這段重生往事成為無數小米員工和投資人對小米信心的來源。「中國還沒有任何一家手機公司,可以在出貨量暴跌之後再回升的,」即便是加入公司不久的李穎也感慨說,「小米是一個奇蹟」。

為滿足客戶需求,陳子文帶領團隊在市場上四處尋找小米的老股轉讓份額。「當我們從海外找到一個額度時,小米的估值已經喊到1000億(美元)以上了」。在與來自美國、歐洲的多個投資方競價結束後,陳子文最終以接近800億美元的估值搶下了這份額度。

這仍被陳子文及其投資人視為物有所值甚至物超所值。競價前,陳子文諮詢過一家有相當知名度的國外投行,對方告知說,小米上市後,市值不會低於950億美元。在此氛圍下,市場將大多定價在600億-700億美元的老股份額視為「穩賺不賠」。

「當時比較靠直覺,對小米的PE(市盈率)看得很高。」張夏河對小米創始人雷軍高度認可,視其為「中國互聯網界的神級人物」。在張夏河的帶動下,他和周圍幾位朋友都成為小米的基石投資人。

節節攀高的熱度持續到2018年5月,之後又開始反轉。「大環境開始下降,另一方面,5月3日招股書公開後,投資人對一些數據不太滿意,整體熱度就有些降低,」張夏河記得,招股書中,小米2017年調整後凈利潤為54億美元,不及此前預期;對於雷軍強調的「硬體 新零售 互聯網服務」的「鐵人三項」商業模式,業界也屢屢傳出質疑。

圖源:見智研究所

「千億小米」的預期逐漸回落。2018年7月9日,小米正式以17港元/股的發行價在港交所上市,粗略計算,對應市值為539億美元。

「比想像中低」,張夏河承認。不過,當雷軍在上市敲鐘當晚的慶功宴上承諾說,「要讓上市首日買入小米公司股票的投資人賺一倍」時,張夏河仍選擇了相信。

IPO第二天,當小米股價漲至18.98港元收盤、小鵬汽車董事長何小鵬宣布連續兩日買入超過1億美元的小米股票時,許多投資人和員工的態度變得更加樂觀,他們一度感覺彷彿又回到了「千億小米」時的熱鬧。

何志明和李穎偷偷按捺住心中的激動,兩人同為小米員工,入職時間相差五年,共同點則在於「分到了公司的股票」。何志明並未透露自己持股的具體情況,不過他知道,不少同事都動了買房的念頭,「說起來,至少也都是身價上千萬的人」。

然而,漲勢僅維持了10天,小米的股價便開始急轉直下。「剛開始下跌時,員工都不太相信,還討論是不是有人故意做空,」李穎回憶說。

直到股價「跌跌不休」才讓他們不再心存僥倖。

在陳子文看來,小米市值最終遠不如預期一定程度上與市場特點有關。「香港市場流動性低,看重企業的財務數據,也就是看重『事後估值』,A股和美股更看重未來、看好科技概念。」

在港交所IPO前一個月,小米也在A股申請了CDR,這曾被陳子文和諸多投資人視為提升市值的機會之一。不知為何,兩周後,小米又取消了這一申請。

股價的持續下跌迫使投資人開始重新審視小米。「一級市場可以講故事,」一位投資人說,「二級市場的投資人很現實,要把每塊業務拆開,分別看增長、市佔率,很難渾水摸魚,泡沫一定會被擠掉。」

在股價「跌至麻木」的狀態中,陳子文一遍遍思考著對小米的定位:它究竟是一家硬體廠商還是一個傳說中的「新物種」?最終,他得出了一個判斷——「小米應該是一個百貨公司,要按Costco或者沃爾瑪的PE值來計算。」

張夏河對「投資時的確沒有做精算」感到後悔,在他的重新思考中,出現了對小米究竟是手機製造商、智能硬體製造商還是「物聯網新物種」的疑惑。

「關於小米的爭議很大,」一位證券分析師表示,「手機廠商、物聯網、新物種、百貨公司都有,所以很關鍵的一個問題是,小米究竟應該如何定義?」

一個可以參考的數據是,據雪球顯示,今天小米在港股的靜態市盈率約為15.5倍。同期,蘋果在美股的市盈率是15.46倍,A股投資人給格力、海爾的市盈率分別為12.97和14.03;他們都是硬體公司。

與投資人關心「定義」不同,對於李穎和許多小米員工來說,股價的「降溫」使大家逐漸從「上市前的亢奮」中冷靜下來。與此同時,一個疑慮在許多人心中慢慢升起——小米的核心競爭力究竟是什麼?

手機失速中國區

事出巧合,在小米成功登陸港交所的那個季度,小米手機在國內出貨量出現了2017年以來的首次回落,緊隨其後是2018年第四季度的顯著下滑——國內出貨量1030萬台,同比下跌35%。

橫向對比華為、OPPO和vivo等主流廠商的增長曲線,小米出貨量下滑的頗為扎眼。

數據來源:見智研究所;製圖:全天候科技

下跌曾被小米高管解釋為「特殊情況」。畢竟,由於這一時期起,小米籌劃將紅米以Redmi的品牌進行拆分、與小米形成「雙品牌」策略;一向支撐小米銷量的紅米在2018年第四季度並未發布任何新機。小米品牌也只發布了小米Mix 3和小米Play兩款手機,其中,Mix系列被視為小米高端能力的代表,出貨量一向不高,後者則是發佈於12月底,無法為該季度的銷量做出貢獻。

「四季度的銷售情況,主要還是我們主動進行產品組合調整的結果。」在2018年財報業績會上,小米CFO周受資這樣回應質疑。

更多期待被放在新的一年,按周受資的說法,「主要幾個價格段的機型都是在2019年一季度發布的」,包括Redmi Note 7、Redmi 7、小米9等,「初步感覺,市場反應非常好」。然而,當3月結束時,小米手機在中國的出貨量僅僅比上一季度多出30萬台,在全球則不升反降,微跌0.7%。

外部環境變得更加嚴峻,手機市場進入瓶頸期已近三年。2017年和2018年,全球手機市場出貨量分別同比下滑0.7%和4.1%;2019年第一季度,下跌幅度擴大到6.4%。

手機大廠的寡頭競爭趨勢愈發明顯,在全球市場上,前五大廠商佔據了70%的市場份額;在中國區,這一現象顯得更加激烈,除了「華米OV」和蘋果外,其餘中小廠商的市場份額已經從三年前的30%被壓縮至8.5%,金立、美圖、鎚子、360等品牌先後退出市場,份額已跌無可跌。

「市場增長時,每家公司都有機會發展,彼此競爭不會這麼有針對性,」見智研究所分析師表示,「進入瓶頸期後,沒有增量空間,小廠商的份額也幾乎被吃盡,剩下的四大廠商如果想再擴大份額,只能打掉其中一家。目前來看,小米是一個目標。」

小米9發布10天之後,vivo子品牌iQOO發布新機,同樣搭載高通驍龍855處理器,最低配2998元,剛好比小米9便宜1元;5月,OPPO系品牌Realme宣布回國,產品定位與Redmi相近;5月底,榮耀旗艦機20系列面市,起售價2699元。

對於小米來說,另一個「黑天鵝事件」是華為手機業務(包括華為手機和榮耀手機)的意外崛起。此前,儘管華為的手機業務始終保持著穩定漲幅,但今年以來的一系列事件和華為P30的成功,明顯加快了華為佔據市場的速度,使得其在國內手機市場出貨量整體下滑4.5%的2019年第一季度,逆勢上升了39.6%。同期,小米下跌19.7%。

「去年上市前,小米的品牌效應還很強,提起來,(人們)會說這是民族品牌、新國貨,」李穎感慨,「但今年這個說法已經聽不到了,很多人覺得華為要穩很多,技術也更紮實。」

這是李穎第一次感到失望。她加入小米時,公司正沉浸在上市前的期待中,「認為小米是中國人認可的民族品牌」,人們亢奮感滿滿;直到這時,她重新思考小米的核心競爭力,「發現手機其實沒有想像的那麼好。想要提升品牌定位,但在質感、速度和技術上,與華為和OV相比,並沒有很強的競爭力。說到底,還是在打性價比。」

而性價比模式正在變得愈發艱難,在「友商」紛紛推出針對性產品的同時,由於利潤率過低,在上下游的產業鏈中,小米也逐漸變得弱勢。

一位手機行業分析師透露,下游渠道商對小米手機的銷售意願較低,拉低了小米在線下銷售的競爭力;根據調研,目前在部分生產供應商中,小米的訂單順位也已被排至其它幾大廠商之後——反過來,這會進一步加劇小米的缺貨問題,從而導致其錯過銷售的窗口期。

「競爭激烈的情況下,手機銷售的窗口期很短,」上述分析師說,「一款機型發布後如果無法及時出貨,半個月、一個月之後就會被另一個品牌的新機取代,很多小廠商被擠出市場,都與供應鏈能力差密切相關。現在,這也是小米麵臨的問題。」

在2017年小米手機「重生」時,雷軍曾立下手機出貨量「十個季度重返中國區第一」的目標;如今,這個目標在公開場合已鮮有被提起。

在今年6月19日傳出的一段內部會議視頻中,雷軍宣布小米手機將「三年決勝中國市場」,在市佔率的排名上「穩三望一」;在最新的一次採訪中,周受資也強調「手機是小米不能打輸的仗」,但據小米內部人士透露,目前公司對手機的態度已經變成「比較穩健,暫時不再作為唯一的增長引擎」。

轉向雙引擎

在一些老員工心中,手機是小米不可丟失的陣地。「這是小米的招牌,消費者想到小米,首先想到手機,如果手機都做不好,人家會覺得你公司不行了,別的產品也不要買了」,一位在2011年加入小米的資深員工表示。

但更多新員工和投資者則將期待轉向小米的「IoT」,這是當下被視為最有潛力的未來市場,也是小米早已布局、最具有優勢的部分。

「手機保持當下的份額不要再下滑,然後把增長放在IoT上,也是一種策略。」李明達這樣分析,在過去一年中,他供職於小米生態鏈部門。

2018年9月,小米進行了上市後第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組織架構調整,原來的四個業務部重組為十大新業務部,均為一級部門,直接向雷軍彙報;其中,原生態鏈部門拆分成生態鏈部、IoT平台、智能硬體和有品電商四個部門。

三個月後,雷軍在小米2019年年會上宣布,AIoT(AI IoT)提升為與手機並列的「雙引擎戰略」。在這次發言中,他強調,這是小米未來五年的核心戰略,公司將在此領域持續投入超過100億元。

推進IoT戰略並非小米一家的行為。事實上,最近兩年,包括手機、家電、互聯網等多個領域的玩家先後提出了IoT布局,部分企業(如華為)也將IoT上升為最重要的戰略之一。「IoT已經迎來爆發的前夜,」多位分析人士提到,在一些數據報告中,全球IoT的市場規模將會以兆億計算。

而小米的優勢在於,無論從業者或投資人都認可其IoT規模居於行業前列、增速良好,單以連接數計算,甚至穩居全球首位。小米IoT的成績頻頻在各處被展示,小米內部人士透露,小米AIoT的平台設備接入數已達到1.71億台,保持50%以上增速;截至2018年底,智能語音助手小愛同學的激活量過億,月活用戶近4000萬。

「小米在智能家居、IoT上絕對搶先了一步,至今為止,在品牌效應上是有競爭壁壘的,」一位IoT生產商評價說,他同時為小米、華為和多家品牌供貨,「尤其是年輕消費者,想到智能家居,首先就想到小米。」

張夏河將小米股價回升的希望寄託於IoT,他勸說幾位共同投資小米的朋友「穩住」,只要不著急用錢,就做好長期持有的準備。「手機可能很難突破了,IoT還有絕對優勢,等上三五年,到IoT市場成熟,我相信小米一定會有一個明顯的變化。」他說。

在大力推進IoT的多個科技企業中,已逐漸形成兩種派別,一類是以搭建平台為主,自產少量核心硬體;另一類則是以生產硬體為主、平台連接為輔。前者包括華為和vivo,後者則以小米為主要代表。

多個小米生態鏈員工向全天候科技透露,在IoT方向上,小米非常注重打造「爆款」。

「2018年全年沒有特別給力的爆款產品,這是大家最焦慮的部分,」一位小米員工透露說。

李明達記得,此前,空氣凈化器曾是「爆款」的典型;剛推出時,不僅銷售火爆,而且耗材濾芯的毛利率高,是理想的IoT家電。之後,凈水器、掃地機器人等產品也先後承擔過「爆款」角色。

據李明達說,在生態鏈相關部門,大家電被稱為「戰略節點」,打造生命周期長、在家庭中位置核心的「戰略節點」成為工作的首要任務。

「空調是今年最重要的爆款,今年的策略是,以空調為增量,電視為存量,」一位小米內部人士透露,他同時提到,集中力量做爆款的運作模式,正是小米的傳統優勢之一。

「硬體基因」難變

「爆款」的思維,並非沒有局限。

李明達和同事對小米IoT用戶進行調研時,確認了一個被多次提到的現象:「大部分用戶買小米產品,並非想用IoT,只是覺得好玩,所以買了不一定聯網,聯網後也很少使用智能功能。」他聳聳肩說,IoT帶來的大數據、物聯網等想像空間,在短期之內,都難以為小米帶來實質收益,「說到增長,其實還是賣硬體」。

多方消息證實,儘管小米在IoT硬體方面突飛猛進,但在IoT如何與互聯網業務協同方面,並沒有明確規劃和時間表。某種程度上,這再次為小米「硬體導流、互聯網賺錢」的故事蒙上了一層迷霧。

幾乎每一位接受採訪的小米員工均表達了這樣一個觀點——「無論是在手機、IoT還是互聯網業務上,小米的公司文化都非常『硬體思維』。」多位程序員強調說,在應用於互聯網業務時,這顯得尤為艱難。

作為小米在上市時宣布的「三駕馬車」之一,互聯網業務承擔起了小米的利潤來源。2018年,互聯網業務為公司貢獻了近10%的收入,毛利率高達45%。在公司內部,互聯網業務的重要性也隨之提升。

圖源:見智研究所

在去年9月的那次組織架構調整中,原MIUI部門被拆分,偏系統業務的部分劃歸至手機部,偏應用業務的部分則組成互聯網一至四部,均為一級部門,直接向雷軍彙報。之後不久,小米又接連成立了互聯網國際部(五部)及互聯網商務部兩個一級部門。

這是一次以增強互聯網業務為目的的變動,將更多研發人力調整至應用層面。「以前MIUI會有很多工程師去探索更發燒、更技術的東西,」一位手機部員工透露,「現在這部分基本不做了,手機部是跟著項目走,強調按時交付能力;互聯網部強調商業應用上的創新,希望做出一些高月活的產品。」

在新架構中,互聯網一部負責MIUI核心體驗、廣告及遊戲等,其餘三個部門均以打造多媒體、閱讀、搜索等內容為主。在上述手機部員工看來,長遠意義上,這是一次對小米發展有利的調整,但使他擔憂的是,「小米還沒有做互聯網的基因」。

剛剛從一家互聯網「大廠」來到小米的張可成對此感受明顯。「現在的互聯網收入主要來自廣告和遊戲發行,都已經接近天花板了,所以我們亟需做出一些好的產品,可是小米孵化互聯網業務的能力的確不強。」張可成有些無奈。

「最直接的,你看小米有哪個App做得特別火嗎?」他自問自答,「沒有」。

在張可成過去的工作經歷中,通常一名產品經理會搭配三、四名研發人員,每星期上線一個產品,如果驗證數據不行,兩個星期後即可調整產品;他到小米後發現,部分業務兩名產品經理才對應一名研發人員,上線產品時又要反覆論證可行性,導致推出新產品的時長可能拖延至一個月。

「層層審查、畏手畏腳,雖然不易出錯,卻很難產生爆款,」張可成感慨說,看到市場中流行的信息流、短視頻,小米也跟著做,可由於節奏慢、團隊規模小、投入資源少,始終不溫不火。

在他和他的不少同事看來,小米目前的各個互聯網產品中,增長情況最為良好的只有對標網易嚴選的小米有品。

這款誕生於2017年的電商產品,過去兩年的GMV以每年翻一倍的速度增長。進入2019年,小米為其設定的目標是GMV超過100億元,並首次實現盈利。據多位小米員工透露,在過去兩年中,有品已經從幾十人的小團隊擴充至500人,涵蓋研發、設計、運營、倉儲物流及售後環節,今年將會繼續擴充至800人,SKU已超過7000,並且在持續增長。

「壓力很大,」李穎透露,在小米高層的設定中,有品應維持每年100%的GMV增速不變,並在未來數年內超過1000億元。為了扶持這項業務,在今年5月之後,小米所有機型預裝了有品App。

「這在以前是不可想像的」,李穎說,對於小米而言,這是一個「價值幾千萬的廣告位」。

然而,缺乏互聯網基因也同樣體現在這項漲勢良好的業務上。「我們並沒有有品的用戶畫像,」李穎在樂觀中透露出些許無奈,由於缺乏互聯網的研發人力和能力,很多電商常見的功能,諸如用戶畫像、演算法推薦,目前都無法在有品實現,「流程太粗放了,這是很要命的問題」。

李穎盼望小米能夠擁有一位互聯網背景出身的高管。但截至目前,小米的高管團隊幾乎全部為硬體出身,「儘管雷總(雷軍)以前是做軟體的,但和互聯網的思路也不一樣」。李穎期待小米能有一位懂互聯網的高管,「能夠改善整個公司互聯網業務的經營模式」。

極致節省下的人才困境

張可成很羨慕位元組跳動的工作方式,他有不少朋友在這家公司任職。

他多次強調說,在位元組跳動,每當發現機會時,資源會迅速集中,人才激勵也能及時跟上。「在互聯網環境中,一定程度的燒錢是不可避免的,」他認為,「小米在硬體思維的影響下,會對所有的業務計算成本、摳利潤,甚至1-2萬元的預算都會卡得很嚴。」

李穎有著相同的無奈。得益於對電商的看重,小米有品部門今年得到了「比較多的資源和資金」,但工作方式並未轉變。「小米內部更認可的方式是,用最少的成本去取得比較高的結果,市場、公關費用一向很緊張,」她說,「(公司)很擔心錢花出去了,利潤沒跟上,就會非常糟糕」。

或許是因為硬體思維,或許是因為「節省是刻在雷軍骨子裡的概念」,幾乎每一位受訪的小米員工都表達了一致的觀點——極度節省是小米的公司文化。

創立以來,小米一直以強調性價比、薄利薄的形象示人。在雷軍承諾「硬體綜合凈利率永遠不會超過5%」後,小米在公布2018年年報時宣布,當年綜合稅後凈利率小於1%。

不少員工記得,小米內部曾傳出雷軍與某位高管的一次爭執——後者想提升手機的售價,以便爭取更多的研發預算。事實上,在小米9發布會後,雷軍也在採訪中承認,「如果能夠讓我們再提一點售價,一兩百塊錢,我們可以做得更好。」但在那次爭執中,雷軍拒絕了這項提議,仍堅持了原來的售價。

產品的低利潤只是表象,在此背後,是貫穿於項目、研發、乃至人才各個層面的預算緊張。在上市之前,這一問題尚未完全凸顯。

在李明達與李穎入職時,公司許諾了與他們期待值相當的期權。「我從京東過來,因為想轉型,所以算是平薪,」李明達回憶說,「部分報酬是以期權的方式給的,按當時小米的估值計算。」

當然,隨著小米股價走低,期權價值也跌破預期——以期權去等待一個可期的未來,以平衡眼下低於行業平均值的薪水,曾是諸多小米早期員工堅持下去的動力。

等到張可成進入公司時,這一模式已無法複製。「據說上市後已經不再給股票了,至少沒有聽說誰還有拿到」。

多位員工表示,小米的薪水不僅低於互聯網大廠,甚至也低於OPPO、vivo等手機廠商,大約為後兩者的50%到80%。「福利更是幾乎空白,」一位員工抱怨說,「上市後要節省成本,下午茶取消了,端午節沒有任何表示,小米9周年每人發了一瓶米酒。」

在去年9月的組織架構調整後,MIUI部門有部分員工離職,一些人跳槽到今日頭條、美團、OPPO等企業,「薪水至少漲了50%」。有兩位小米員工進一步強調,「幾乎以前認識的『技術大牛』都走了。」

正在擴招的部門則遇到招聘瓶頸。一位項目負責人表示,部門今年預計擴招30到40人,一直在面試,「很難找到合適的,大部分我們想要的人,談到薪水後都不來了。」

這位負責人希望能招聘一些有「互聯網大廠」背景的員工,在技術和眼界上都更有優勢,然而,「這類人也很容易拿到其他大廠的offer,薪水明顯更高,不會來小米」。

「小米很需要新鮮血液,」李明達認為,從京東到小米工作後,他發現二者有著相似的「中年危機」:公司發展到第7、8年,早期員工已經進入倦怠狀態,需要新人來激活鬥志。而缺乏競爭力的薪酬難以吸引到理想的人才。他斟酌了一下用詞說,小米目前能夠招來的是「相對中等層次的人才」。

徐潔是在小米上市前後入職的,她當時也拿到了百度的offer。「我本身是個米粉,對小米的產品很認可,所以二選一來了小米」,但入職後的薪水、工作方式、內部對研發重視不足種種,使她不禁感到有些後悔。

「員工的小米和消費者的小米,完全是兩家公司。」徐潔並未否定小米的產品,她只是認為,小米的每一個「性價比」,甚至都來自於對員工的「剝削」。

更讓徐潔焦慮的是,迄今為止,她還不知道自己在小米的「職級」。從2018年上半年起,小米陸續傳出試點為員工制定職級。

據36氪今年2月的報道,小米的管理層級分為專員-經理-總監-副總裁及以上幾個級別,與之相匹配的員工職級大體為13—23級,專員的級別是13級左右,經理為16—17級左右,總監在19—20級左右,部門副總裁為22級,集團副總裁是23級。但直到今天,仍有不少員工反應,並不知道自己的職級、對應薪酬以及晉陞方式。

「我原來的公司一年有兩次明確晉陞申請,現在完全沒晉陞消息,」徐潔嘆了口氣。她還聽說,目前在外部就業市場上,小米的職級體系尚未受到認可。

如何熬過陣痛期

何志明回憶起一個細節。

那是2017年,雷軍給業務團隊開會,每次會後再進行30分鐘到1小時的「管理培訓」。在一次培訓中,雷軍提問說,當年小米是中國手機出貨量第一的時候,是什麼管理水平?怎麼做管理設計?

何志明參加了那次培訓,他清楚地記得,雷軍自己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小米不需要其他人來告訴我們怎麼管理,小米要做的是「布朗運動」——這是一個物理學名詞,意為「被分子撞擊的懸浮微粒做無規則運動」。

「很多年以來,雷總都在教育中層、教育員工這種意識,」何志明說,「強調要自由、不要管得那麼死板,對於從那時走過來的人來說,這種理念是深入人心的。」

在何志明和一些老員工的印象中,小米始終是「創業公司」。這體現在員工的層級上。最早,小米只有雷軍、副總裁、工程師三級,甚至在加入公司後的兩、三年里,何志明都曾直接向雷軍彙報過許多工作。

這也體現在管理模式上。很多人評論說,小米曾經是「兄弟文化」,「要做什麼事,喊一嗓子大家一起上」,而非依靠制度流程的規範化。

上市後,一切戛然而止。

一個市值數百億美元、員工達到兩萬名的上市公司,承載著員工、消費者以及無數投資人的期許,小米再難稱為是一家「創業公司」。儘管在感情上不願接受,但何志明和多位員工承認,小米必須做出變化,無論是在文化、管理模式還是戰略方向上。

在過去一年中,外界所看到的架構調整、層級制定和新戰略,均印證著小米試圖轉變的決心。不過,這樣的轉變也為小米帶來了不少問題。

部分老員工無法接受變更後的管理風格和新領導,因而選擇了離職。據何志明等人透露,因為要從扁平化變成多層級制,小米提拔了部分工程師擔任中層管理者,「有些人一下子變成要帶幾十人、上百人的團隊,管理經驗不足。」

至於職級評定,也有內部人士透露說,由於變化很大,初次推行時負責的人力總監已經離職,後續又更換了其他負責人。小米沒有對所有員工透露其職級評定的原因之一,也在於評定方式不夠成熟,唯恐貿然公布後會在公司上下引起動蕩。

不過,據全天候科技了解,小米最近要在內部推行晉陞制度,「機制已經制定好了」。

上市後,外界對小米的態度顯得更加苛刻。一年以前,這家公司以「新國民品牌」的形象與「新物種」的形象站在聚光燈下,收穫了無數掌聲和關注;一年之後,小米的每一項業務、每一個動作,無論是手機的下滑、互聯網的困境還是IoT的進擊,都被外界用放大鏡細細審視。幾乎每個人都在思考,「小米的故事,究竟成不成立?」

這是每一家上市公司都可能遭遇的局面,也是小米上市後的必然。

「很難受,」一位資深員工承認,內憂外患的變化,使得員工怨言頗多,在公司內已經形成了相對負面的工作氛圍。不過,除了低於行業的薪酬水平,長遠來看,他對小米一年以來的調整方向表示認可,認為公司是「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比如說MIUI的拆分,短期看有些人走了,留下來怨言也很大,」上述員工舉例說,「但長期看,整體方向上是對的,有利於互聯網業務的展開。」此外,在近一年成立技術委員會、加大研發投入、成立人工智慧部、大數據部等架構調整,即使無法形成立竿見影的效果,但若能按規劃中發展,或許在未來3-5年內,將會有所收穫。

有員工將小米當下的處境形容為「陣痛期」,在從創業公司走向真正的上市公司的過程中,這是一個必經的過程。在此之中,小米時刻處於危機狀態,若熬過去,則會離小米的理想目標更進一步。

李穎兩次提到了2016年的「重生故事」:「小米經歷過一次危機,那時很多員工都已經對小米失去信心,並離開了小米,但在2017、2018年,其中部分人又回到公司。那次從低谷中走出,給了很多人信心,在面對今天的危機時,也要抱有這樣的信心。」

李穎記得一位前輩同事曾告訴她,小米的這群人,「是打不死的小強」。

5月17日,雷軍宣布親自挂帥小米中國區的消息也為公司注入一劑強心針。一些員工堅信,「雷總能在2016年拯救小米,也一定能在今天帶小米度過難關。」

而對於外部的投資人來說,他們也對小米的增長多了一些期待。「現在的PE值大概是15、16倍,即使單以硬體廠商來定義,也不能算是虛高,可以期待一下之後的走勢。」

「在2015年之前,小米的成功是一個奇蹟;2017年,小米的『重生』又書寫了一個奇蹟,」在訪談最後,李明達這樣告訴全天候科技,「我們今天說到了小米的很多問題,並不是說它已經不行了,而是說,我們不希望他變成一個平庸的、賣硬體的公司,我們希望小米能夠再次帶來一個奇蹟,能夠成為一家偉大的公司。」

(文中陳子文、張夏河、何志明、李穎、李明達、張可成、徐潔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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