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人生難得是天真
天真是
「以其無私,故能成其私」的「天長地久」,
是「上善若水」的「不爭無尤」,
是「持而盈之,不如其已」的「功遂身退」,
是「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的玄德,
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緣。
蘇軾情商低,
但有一派難得的天真
1
蘇軾如果活在現代,一定會被很多人說他情商不高。
宋哲宗元祐元年,丞相司馬光去世,由程頤主持葬禮。程頤,就是和哥哥程顥共創北宋理學的那位,說過著名的名言:「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葬禮那天正好趕上朝廷百官參加太廟大典。大典完畢,蘇軾帶領同事們去弔唁司馬光,不想卻被程頤攔在靈堂之外。
程頤的理由是:孔子說了,子哭則不歌,你們這幫人剛剛在太廟大典上聽了歌曲,就不能哭了!
蘇軾馬上反駁說,哭則不歌不代表歌則不哭哦。照樣領著大家入了靈堂。
可是在靈堂上,卻不見司馬光的兒子接受客人的弔祭,這是怎麼回事?原來是程頤禁止人家出來,說真正的孝子應該悲痛得無法見人,要攤倒才對啊。
蘇軾一聽,哈哈嘲笑程頤:「伊川可謂糟糠鄙俚叔孫通。」你程頤迂腐死板,整個一個假學究!此句一出,引得眾人哄堂大笑,弄得程頤很是難堪。從此蘇軾和程頤互相屏蔽朋友圈。
蘇軾你不說大實話會死嗎?
會。
蘇軾這個人心無城府,率真坦蕩,有什麼話都藏不住。
不論對方有多老資格,只要言行不當,他都會情不自禁地揶揄諷謔,發發牢騷。所以特別容易被人做文章,製造口實。
從官場職場的角度來看,他這人的確情商低。可是,從人的角度來看,他卻有一派難得的天真。
雖然因這天真屢屢獲罪被貶,卻又正因為這種天真,讓他愉快挺過貶謫磨難,最後活得比他的任何一個政敵、朋友、家人都長壽。
曠達,
是蘇軾「天真」的基石
2
歷代文人士大夫,多以被朝廷常識、建功立業為人生抱負。
即便是浪漫洒脫、狂放不覊的詩仙李白,一生所渴望的也是「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日月」。
即便是憂國憂民的屈原與杜甫,一個愁的也是「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一個苦的也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所以當他們懷才不遇,理想與抱負無法實現時,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一份文人的鬱郁不得志與悲苦。
李白髮出了「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的慨嘆,表面的瀟洒中實則是一份抑鬱的失意。屈原「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 獨守一份孤芳自賞。杜甫則抒發出「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傷感。
但是蘇軾,他是與眾不同的。
首先,他志不在此。他追求的是「委吾心,去留誰計。神仙知在何處,富貴非吾志。但知臨水登山嘯詠,自飲壺觴自醉。」
他嚮往的是「醉鄉路穩不妨行,但人生要適情耳。」看,他早早就把功利人生、仕宦人生看得如此透徹。
志不在富貴,人生就是要適情,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所以當他政治失意、仕途受挫、生活落魄的時候,他的表現不同於鬱郁不得志。
在因「烏台詩案」被貶謫為黃州團練副使時,他縱情山水,在《前赤壁賦》中寫道:
「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敬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天地間萬物各有其主,個人不能強求,而我們所能擁有的,是那江上的清風有聲,山間的明月有色,江山無窮,風月長存,天地無私,聲色娛人,我們自可徘徊其間而自得其樂。
很明顯,蘇軾的生命意識是融入到浩然的宇宙與歷史的時空中去考慮的。
生命渺小而短暫,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享受大自然饋贈的無窮寶藏,快樂的對待每一天的生活,這才是人生正途。
很曠達是不是?這也正是他天真的基石。
他在《行香子》中更明確的表示:
「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且陶陶,樂盡天真」才是蘇軾的人生追求!
天真性格
源於人生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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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他的這種囿於常人的志趣,與他的性格和哲學影響不無關係。
蘇軾天性不受拘束,做事隨興而為,盡興而為,如同江水奔流而出一樣自由。
也正是他的這種不拘一格的性格,才使得他能夠「以詩為詞」,打破了詞的狹隘的傳統觀念,開拓了詞的疆域,創造了自成一家的豪放詞風。
蘇軾以前,詞都以表現男女情愛、離情別緒為主題,具有陰柔婉約之美。
至蘇軾,詞體才從「詞為艷科」的樊籬中得以解放,使詞成為了和一詩一樣可以自由表現自我各種情感的一種新興的詩,任何題材,都可歌之詠之。
劉辰翁評之:「詞至東坡,傾盪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辛稼軒詞序》)
除了性格因素,他的這種天真快樂,也是受到儒釋道思想的深刻影響。
他先師從道教,接著學習儒家思想,後又接觸佛學,三教合一,博大精深,采三家之所長,又不為三家之所困,通三教這變,成一家之言。
這種博採眾長,思想開放,不拘一囿,成就了他儒釋道的人格,也從另一方面佐證了他不受拘束的性格。
無論志向,性格,還是儒釋道的影響,都鑄就了他對天真快樂的人生追求。
即使身處困境,
也能看到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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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種天真快樂,使蘇軾能夠坦然面對現實生活,投入到當下的生活,即使身處困境也能看到美好的事物,做到「此心安處是吾鄉」。
貶謫惠州,他欣賞嶺南的氣候與美味的水果:
「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食荔枝·其二》)
貶謫儋州,他發現了平生所見的最美的風光: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和「他年誰與輿地誌,海南萬里真吾鄉」。(《吾謫海南》)
蘇軾被貶到哪裡,就當作是官府資助的免費旅行,enjoy當地生活,當成是自己的家鄉一樣安下心來,離開的時候也像離開家鄉一樣眷戀:
「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比如事遠遊」。(《別海南黎民表》)
所謂心安,便是活在當下,不將眼光放在遙遠的廟堂之上,不寄希望於虛無飄渺的未來,而是投入到當下的生活中,在困境中依然自得其樂,把握短暫人生的快樂:
「對酒逢花不飲、待何時。」(《虞美人》)
所以這一點特別招整他的人恨,貶你你還這麼得瑟,不僅不痛哭流涕、憣然醒悟,還要屢出佳句,那就再貶遠點吧!
而蘇軾呢,越貶就越享受當地生活,越享受詞就寫得越好,越好就越愛刷屏。
其實那些整他的人都想錯了,你以為是困苦的事,對於一個「此心安處是吾鄉」的人來說,被貶到天涯海角,都是一種體驗生活和擴寬眼界的旅行好不好!
且將新酒試新茶,
詩酒趁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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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種天真快樂,使蘇軾能夠及時把握住眼前的生活,在有限的光陰中盡情享受人生的快意,做到「詩酒趁年華」。
他興趣廣泛,是跨領域的斜杠青年,但他做什麼都視同遊戲,完全以玩樂之心處之。
他喜歡寫作:
「某平生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春渚紀聞》)
說自己平時感到最快樂的事,就是寫文章的時候,不管是多麼複雜的情緒雜思,我的筆都能暢順的達到,我自謂人生之樂,沒有能超過此的了。
創作讓他感到了巨大的快樂,雖然招致了無窮的禍患,他也終難捨棄。
讀書寫作也成為他身處困境時的重要精神支柱。
蘇轍說其兄流放海南時:
「日啖茶芋,而華屋玉食之念,不存於胸中。平生無所嗜好,以圖史為園囿,文章為鼓吹。」 (《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
他喜歡書畫。
「自言其中有至樂,適意不異逍遙遊」,「如欲美酒消百憂」,「興來一揮白紙盡,駿馬倏忽踏九州」 。(《石蒼舒醉墨堂》)
有人說他畫竹完全不按常規,卻如竹之初生,平地拔起,
「先生戲筆所作枯株竹石,雖出一時取適,而絕去古今畫格,自我作古。」(《春渚紀聞》)
原來蘇軾作畫同樣不受拘束,還開創了文人畫這一中國繪畫上的新門派。
他在繪畫上有如此成就,以至於他每次畫完,畫就被人搶了收藏去,得到了他的真跡,比得到金銀財寶還要珍貴。
他喜歡和人聊天。
被貶黃州和嶺南時,每天起床後,他不是請人來家裡聊天,就是出門找人聊天。
找什麼人聊天,他不挑。聊什麼內容,他也不挑。總之什麼人他都能聊,什麼內容他也都能聊,而且說得風趣幽默,和誰都沒有隔閡。
如果碰上不健談的,他就讓人說鬼故事,如果人家推辭不會說,他就讓對方隨便瞎講,直讓人瞎編得把旁人笑得前仰後合,大家盡興才歸。
如果這一天沒有和人聊天,蘇軾就渾身難受。
連他自己都這樣說自己: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蘇東坡傳》)
你說這不是天真坦蕩的赤之子心是什麼?
他還喜歡欣賞大自然,壯觀的景色時常給他慰籍或啟迪,觸發他的逸興壯思。
他在由黃州貶赴汝州時經過九江遊覽廬山,寫下了《題西林壁》: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通判杭州時,寫下描寫杭州西湖的名篇《飲湖上,初晴後雨》:
「水光瀲艷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
在這些詞中,你可曾捕捉到被貶的失意?
No way,相反,他依然像個玩樂的孩子,眼前有好山好水好風光,就能讓他歡欣不已。
在漂泊窮苦中
享受「窮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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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種天真快樂,使蘇軾能夠在漂泊窮苦的生活中「窮樂」,做到「坐聽荒城長短更」。
宋元豐年間,他被貶官到黃州任團練副使。他自己開荒種地,將此地號為「東坡居士」。
此地僻陋,但物產豐富,價錢便宜,「豬、牛、獐、鹿如土,魚蟹不論錢」,「魚稻薪炭頗賤,甚為貧者相宜」,只是當地百姓文化落後,不精烹事,他便自己動手,親自烹飪。
他寫有一首《食豬肉詩》:
「黃州好豬肉,價錢等糞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他自美。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他在給朋友的信中也說自己在黃州生活雖然儉樸,仍然能每日一肉。
他的這種燉肉法,後來被稱為「東坡肉」,還成為了一道聞名全國的美食。
蘇軾喜歡飲酒,雖然他酒量並不大。和朋友相聚少不了飲酒助興,他的詩文不少也是由酒而發。
他愛酒,還把釀酒當作一大樂趣。在他輾轉遭貶各地時,釀出了蜜酒、松酒、桂酒、真一仙酒、天門冬酒等。
他被貶黃州時,西蜀道士楊士昌教他釀蜜酒,他還將這個釀酒過程寫成了詩《蜜酒歌》:
「百錢一斗濃無聲,甘露微濁醍醐清。」
第二次被貶定州時,他學釀松酒,甜中帶苦。
被貶惠州後,他又釀桂酒,用生薑、桂肉作配料,還得意的號其為「羅浮春」,並寫下《桂酒賦》邀請朋友來品嘗自己的手藝。
在惠州他還製作了真一酒,這種酒有強身健體、排憂解慮的功效。他在《真一酒歌並引》中稱:
「釀為真一和而庄,三杯儼如侍君王。湛然寂然非楚狂,終身不入無功鄉。」
說喝了真一酒,能使人心境平和,放棄對功名利實錄的追求。
在海南儋州他又釀了「天門冬酒」。
除了烹飪美食、釀製美酒,蘇軾還喜歡自己煎茶品茗。他的《汲江煎茶》就把自己煎茶的過程細緻地寫下來,煎完茶,然後「活枯腸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
即便在荒僻之地,他也能享受到生活的美妙之處。
天真,
才是最高最難得的人生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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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總以為幸福就是要得到更多,比如,才華要有人賞識,事業要成功,財富要豐裕,否則,我們就會不快樂。
但所有這些,蘇軾並沒有得到,但卻從沒錯過快樂。
勞動,寫作,繪畫,寫詞,烹飪,釀酒,煎茶,聊天……所有這些不花錢就能做的事,照樣讓他快樂無窮,就像小孩子一樣天真簡單易足。
那麼,是不是我們把人生想得太複雜?我們給快樂設置了太多的前提條件,這使我們總也不能快樂得純粹。
而蘇軾因為真正參透了生命的真諦和人生的意義,所以乾脆就不浪費生命去追求虛幻的功名,但他同時又清醒地正視真實的人生,是的,人生是如逆旅,所以才更要「且陶陶,樂盡天真」,如此才能把握住短暫的人生!
原來天真,才是最高最難得的人生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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