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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你如何欣賞黃賓虹之畫

客有讀黃公之畫而甚惑者,質疑於愚。既竭所知以告焉;深恐盲人說象,無有是處。爰述問答之詞,就正於有道君子。

客:黃公之畫,山水為宗。顧山不似山,樹不似樹;縱橫散亂,無物可尋。何哉?

曰:予觀畫於咫尺之內,是摩挲斷碑殘碣之道,非觀畫法也。盍遠眺焉。

客:觀畫須遠,亦有說乎?

曰:目之視物,必距離相當而後明晰。遠近之差,則以物之形狀大小為準。覽人氣色,察人神態,猶需數尺外。今夫山水,大物也,逼而視之,石不過窺一紋一理,樹不過見一枝半干,何有於峰巒氣勢?何有於疏林密樹?何有於煙雲出沒?此郭河陽之說,亦極尋常之理。「不見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對天地間之山水,非百里外莫得梗概;觀縑素上之山水,亦非憑几伏案所能彷彿。

客:果也。數武外,凌亂者井然矣,模糊者燦然焉。片黑片白者,明暗向背耳,輕雲薄霧耳,暮色耳,雨氣耳。子誠不我欺。然畫之不能近視者,果為佳作歟?

曰:畫之優絀,固不以宜遠宜近分。董北苑一例,近世西歐名作又一例。況子不見畫中物象,故以遠覘之說進。觀畫固遠可,近亦可。視君意趣若何耳。遠以瞰全局,辨氣韻,玩神味;近以察細節,求筆墨。遠以欣賞,近以研究。

客:筆墨者何物耶?

曰:筆墨之於畫,譬諸細胞之於生物。世間萬象,物態物情,胥賴筆墨以外現。六法言骨法用筆,畫家莫不習勾勒皴擦,皆筆墨之謂也。無筆墨,即無畫。

客:然則縱橫散亂,一若亂柴亂麻者,即子之所謂筆墨乎?

曰:亂柴亂麻,固畫家術語,子以為貶詞,實乃中肯之言。夫筆墨畦徑,至深且奧,非愚淺學可知。約言之:書畫同源,法亦相通。先言用筆,筆力之剛柔,用腕之靈活,體態之變化,格局之安排,神采之講求,衡諸書畫,莫不符合。故古人善畫者多善書。若以縱橫散亂為異,則豈不聞趙文敏「石如飛白木如籀」之說乎?又不聞董思翁作畫,以奇字草隸之法,樹如屈鐵、山如畫沙之論乎?遒勁處力透紙背,刻入縑素;柔媚處一波三折,婀娜多致;縱逸處龍騰虎卧,風趨電疾。唯其用筆脫去甜俗,重在骨氣,故驟視不悅人目。不知眾皆宗於盼際,此則離披其點畫;眾皆謹於象似,此則脫落其凡俗。遠溯唐代,已悟此理。惟不滯於手,不凝於心,臻於解衣盤礴之致,方可言於縱橫散亂,皆呈異境。若夫不中繩墨,不知方圓,向未入門,而信手塗抹,自詡蛻化,驚世駭俗,妄譬於八大石濤,適自欺欺人,不足與語矣。此毫釐千里之差,又不可以不辨。

客:筆之道盡矣乎?

曰:未也。頃所云云,筆本身之變化也。一涉圖繪,猶有關乎全局之作用存焉。可謂「自始至終,筆有朝揖,連綿相屬,氣派不斷」,是言筆縱橫上下,遍於全畫,一若血派神經之貫注全身。又雲「意存筆先,筆周意內;畫盡意在,象盡神全」,是則非獨有筆時須見生命,無筆時亦須有神機內蘊,余意不盡。以有限示無限,此之謂也。

客:筆之外現,惟墨是賴,敢問用墨之道。

曰:筆者,點也,線也。墨者,色彩也。筆猶骨骼,墨猶皮肉。筆求其剛,以柔出之;求其拙,以古行之,在於因時制宜。墨求其潤,不落輕浮;求其腴,不同臃腫;隨境參酌,要與筆相水乳。物之見出輕重、向背、明晦者,賴墨;表鬱勃之氣者,墨;狀明秀之容者,墨。筆所以示畫之品格,墨亦未嘗不表畫之品格;墨所以見畫之丰神,筆亦未嘗不見畫之丰神。雖有內外表裡之分,精神氣息,初無二致。干、黑、濃、淡、濕,謂為墨之五彩;是墨之為用寬廣,效果無窮,不讓丹青。且唯善用墨者善敷色,其理一也。

客:聽子之言,一若盡筆墨之能,即已盡繪畫之能,信乎?

曰:信。夫山之奇峭聳拔,渾厚蒼莽;水之深靜柔滑,汪洋動蕩;煙靄之浮漾;草木之榮枯;豈不胥假筆鋒墨韻以盡態?筆墨愈情,山水亦隨之而愈清。筆墨愈奇,山水亦與之而俱奇。

客:黃公之畫甚草率,與時下作風迥異。豈必草率而後見筆墨耶?

曰:噫!子猶未知筆墨,未知畫也。此道固非旦夕所能悟,更非俄頃可能辨。且草率果何謂乎?若指不工整言,須知畫之工拙與形之整齊無涉。若言形似有虧,須知畫非寫實。

客:山水不以天地為本乎?何相去若是之遠!畫非寫實乎?可畫豈皆空中樓閣?

曰:山水乃圖自然之性,非剽竊其形。畫不寫萬物之貌,乃傳其內涵之神。若以形似為貴:則名山大川,觀覽不遑,真本具在,何勞圖寫?攝影而外,兼有電影;非惟巨纖無遺,抑且連綿不斷,以言逼真,至此而極,更何貴乎丹青點染?初民之世,生存為要,實用為先。圖書肇始,或以記事備忘,或以祭天祀神,固以寫實為依歸。逮乎文明漸進,智能日增,行有餘力,斯抒寫胸臆,寄情詠懷之事尚矣。畫之由寫實而抒情,乃人類進化之途程。夫寫貌物情,攄發人思,抒情之謂也。然非具煙霞嘯傲之志,漁樵隱逸之懷,難以言胸襟。不讀萬卷書,不行萬里路,難以言境界。襟懷鄙陋,境界逼仄,難以言畫。作畫然,觀畫亦然。子以草率為言,是仍囿於形跡,未具慧眼所致。若能悉心揣摩,細加體會;必能見形若草草,實則規矩森嚴,物形或未盡肖,物理始終在握,是草率即工也。倘或形式工整,而生機滅絕,貌或逼真,而意趣索然,是整齊即死也。此中區別,今之學人,知者絕鮮。故斤斤焉拘於跡象,唯細密精緻是務,竭盡巧思,轉工轉遠,取貌遺神,心勞日絀,尚得謂為藝術乎?藝人何寫?寫意境。實物云云,引子而已,寄託而已。古人有言:掇景於煙霞之表,發興於深山之巔。掇景也,發興也,表也,巔也,解此便可省畫,便可悟畫人不以寫實為目的之理。

客:子言殊委婉可聽,無以難也。顧證諸現實,惶惑未盡釋然。黃公之畫縱筆清墨妙。仍不免於艱澀之感,何耶?

曰:艱澀又何指?

客:不能令人一見愛悅是矣。

曰:昔人有言:看畫如看美人。其風神骨相,有在肌體之外者。今人看古迹,必先求形似,次及傅染,次及事實,殊非賞鑒之法。其實作品無分今古,此論皆可通用。一見即佳,漸看漸倦,此能品也。一見平平,漸看漸佳,此妙品也。初若艱澀格格不入,久而漸領,愈久而愈愛,此神品也,逸品也。觀畫然,觀人亦然。美在皮表,一覽無餘,情致淺而意味淡,故初喜而終厭。美在其中,蘊藉多致,耐人尋味,畫盡意在;故初平平,而終見妙境。若夫風骨嶙峋,森森然,巍巍然,如高僧隱士,驟視若拒人千里之外,或平淡天然,空若無物,如木訥之士,尋常人必掉首弗顧:斯則必神專志一,虛心靜氣,嚴肅深思,方能於嶙峋中見出壯美,平淡中辨得雋永。唯其藏之深,故非淺嘗所能獲;惟其蓄之厚。故探之無盡,叩之不竭。

客:然則一見悅人之作,如北宗青綠,以及院體工筆之類,止能列入能品歟?

曰:夫北宗之作,宜於仙山樓觀,海外瑤台,非寫實可知。世人眩於金碧,迷於色彩,一見稱善。實則雲山縹緲,如夢如幻之情調,固未嘗夢見於萬一。俗人稱譽,適與貶毀同其不當。且自李思訓父子後,宋惟趙伯駒兄弟尚傳衣缽,尚有士氣。院體工筆至仇實父已近作家。後此庸史,徒有其工,不得其雅。前賢已有定論。竊嘗以為:是派規矩法度過嚴,束縛性靈過甚,慾望脫盡羈絆,較南宗為尤難。適見董玄宰曾有戒人不可學之說,鄙見適與暗合。董氏以北宗之畫,譬之禪定積劫,方成菩薩。非如董、巨、米三家,可一超直入如來地。今人一味修飾塗澤,以刻板為工緻,以肖似為生動,以勻凈為秀雅,去院體已遠,遑論藝術三昧。是即未能突破積劫之明證。

客:黃公題畫,類多推崇宋元,以士夫畫號召。然清初四王,亦尊元人,何黃公之作與四王不相若耶?

曰:四王論畫,見解不為不當。顧其宗尚元畫,仍徒得其貌,未得其意,才具所限耳。元人疏秀處,古淡處,豪邁處,試問四王遺作中,能有幾分蹤跡可尋?以其拘於法,役於法,故枝枝節節,氣韻索然。畫事至清,已成弩末。近人盲從附和,入手必摹四王,可謂取法乎下。稍遲輒仿元人,又只從皴擦下功夫,筆墨淵源,不知上溯,線條練習,從未措意,捨本逐末,求為庸史,且戛戛乎難矣。

客:然則黃氏之得力於宋元者,果何所表現?

曰:不外神韻二字。試以《層疊岡巒》一幅為例,氣清質實,骨蒼神腴,非元人風度乎?然其豪邁活潑,又出元人蹊徑之外。用筆縱逸,自造法度故爾。又若《墨濃》一幀,高山巍峨,鬱郁蒼蒼,儼然荊、關氣派。然繁簡大異,前人寫實,黃氏寫意。筆墨圓渾,華滋蒼潤,豈復北宋規範?凡此截長補短風格,所在皆是,難以列舉。若《白雲山蒼蒼》一幅,筆致凝練如金石,活潑如龍蛇,設色妍而不艷,麗而不媚,輪廓粲然,而無害於氣韻瀰漫,尤足見黃公面目。

客:世之名手,用筆設色。類皆有一面目,令人一望而知。今黃氏諸畫,濃淡懸殊,獷纖迥異,似出兩手,何哉?

曰:常人專宗一家,故形貌常同。黃氏兼采眾長,已入化境,故家數無窮。常人足不出百里,日夕與古人一派一家相守,故一丘一壑,純若七寶樓台,堆砌而成。或竟似益智圖戲,東檢一山,西取一水,拼湊成幅。黃公則游山訪古,閱數十寒暑。煙雲霧靄,繚繞胸際,造化神奇,納於腕底。故放筆為之,或收千里於咫尺,或圖一隅為巨幛,或寫暮靄,或狀雨景,或詠春朝之明媚,或吟西山之秋爽,陰晴晝晦,隨時而異,沖淡恬適,沉鬱慷慨,因情而變。畫面之不同,結構之多方,乃為不得不至之結果。《環流仙館》與《虛白山銜璧月明》,《宋畫多晦冥》與《三百八灘》,《鱗鱗低蹙》與《絕澗寒流》,莫不一輕一重,一濃一淡,一獷一纖,遙遙相對,宛如兩極。

客:誠然。子固知畫者。余當退而思之,靜以觀之,虛以納之,以證吾子之言不謬。

曰:頃茲所云,不過摭拾陳言,略涉畫之大較。所贊黃公之詞,尤屬門外皮相之見,慎勿以為定論。君深思好學,一旦參悟,愚且斂衽請益之不遑。生也有涯,知也無涯。魯鈍如余,升堂入室,渺不可期。千載之下,誠不勝與庄生有同慨焉。

原載《黃賓虹書畫展特刊》,

1943年11月,署名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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