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特輯丨穿越黃河石林去看中國最早紀年佛像
▲北窟上層的摩崖造像雕於北魏,彩繪應該為明代重繪,佛像的笑容無不有一種撫慰的能量。
在絲路要衝上的甘肅炳靈寺石窟中,
保留著中國當今紀年最早的佛造像。
它不僅如同一冊記載中土西域交流的史料,
也像是一把通向佛國回憶的密鑰。
公元前二世紀,西漢張騫「鑿空西域」,開通了橫貫亞歐的貿易和文化通道——絲綢之路。這條路聯通了亞歐不同的城市節點,溝通了游牧民族與定居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也推進著不同文明的相互融合。
公元一世紀左右,佛教沿著絲綢之路自印度傳入中國,星羅棋布的石窟寺沿著絲綢之路逐漸開鑿。西傳的中原文化,東入的西域文化,在這條路網上交匯、碰撞。一處處精美的佛教遺迹像是一枚枚閃爍著藝術之光的印記,完美鈐刻在中華文明的版圖上,以信仰的力量綴飾著這條綿延的古道。
自長安或洛陽西行,越隴山,渡黃河,進入河西走廊,大致有五條路線,這便是著名的絲綢之路東段路網。這其中有兩條路線利用最為廣泛,即南北二道。其中北道是進入河西最短的一條路線,從長安出發,沿著涇河河谷西上,後翻過六盤山,取道固原,至靖遠渡過黃河,最後進入河西走廊。南道則從長安出發,沿渭河西行,經天水、金城(今蘭州)等,最後渡過黃河,抵達河西走廊。
在絲綢之路東段路網的北道上,是以彬縣大佛寺、南北石窟寺、須彌山石窟為代表的精華石窟群;而在南道,麥積山石窟、拉梢寺-水簾洞石窟群、炳靈寺石窟等則是其中的扛鼎之作。它們形如繁星,散發出千年不衰的文化魅力。
▲北窟上層的摩崖造像雕於北魏,彩繪應該為明代重繪,佛像的笑容無不有一種撫慰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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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甘肅省永靖縣西南52 公里處,黃河深處的炳靈寺石窟,持續開鑿於公元4 至10 世紀,建在絲綢之路自中原地區進入河西走廊、連接青藏高原的重要交通節點上,唐蕃古道、羌中道等多條支道交織在這裡,大夏河、洮河等水系從其附近匯入黃河,便捷的交通為宗教、藝術、文化通過絲綢之路在炳靈寺傳播提供了有利條件,是絲綢之路東段南道路網上最重要的石窟寺之一。
隱居於密林深處、黃河谷地、絲路要衝的炳靈寺,千百年來,從不拒絕旅人來此探尋心中夢境的腳步。
歷經歲月變遷的炳靈寺石窟長期隱沒在黃河深處。古時的人們如果想要通過陸路探訪炳靈寺,需要越崇山峻岭才可到達。其間道路坎坷險阻,想要最終得一見佛光,顯然並不是那麼容易。
上世紀中葉,炳靈寺石窟所在的河谷興建了著名的劉家峽水庫。這處著名的水庫是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重要的大型水電工程。劉家峽水庫蓄水後,形成了「高峽平湖」一望無際廣闊水面,也為更便捷地前往炳靈寺石窟帶來了新契機。
如今的旅人去往炳靈寺的水路,可以窺見「萬里無雲萬里天」,「江天一色無纖塵」的黃河絕美之景。穿越風光旖旎的黃河石林,經行50餘公里的水路,也便能來到矗立在山水間的炳靈寺石窟。
▲炳靈寺石窟便在臨夏永靖縣的大寺溝內。
石窟位於黃河北岸的小積山的大寺溝峽谷里。酈道元在《水經注》卷二「河水」條中記曰:「河峽崖傍有二窟。一曰唐述窟,高四十五丈。西二里,有時亮窟,高百丈、廣二十丈、深三十丈,藏古書五笥。」其中提到的唐述山即小積石山,唐述窟即今炳靈寺石窟。唐釋道世在《法苑珠林》中記載「今有僧住。有石門濱於河上,鐫石文曰『晉泰始年之所立也』」。兩條文獻材料說明,早在公元四世紀,炳靈寺已經是著名的宗教活動場所。唐宋以後至元明之際隨著藏傳佛教的興起,始有「炳靈」之名。「炳靈寺」,即為藏語「十萬彌勒佛州」的意思。
從溝口進入,眼前便是小積石山。裸露在外的岩體在千萬年來的風蝕、水蝕作用下,形成了層巒疊嶂、壯麗秀美的丹霞地貌。大寺溝是小積石山主要河道之一,溝兩側威峰對峙,黃河從前面流過,兩山一河的圍繞環出一個幽僻、獨立的遺世洞天。
然而,炳靈寺也並非完全與世隔絕。地處幽僻的同時,此地又是中原通往西域的交界地區,自古以來便是羌、氐、鮮卑、匈奴等多民族聚集雜居的地域。加之此地又是絲綢之路由中原通往河西的必經之地,更是各民族政權兵家必奪的軍事要塞。因此地理位置尤為重要,四通八達的陸路和黃河古碼頭使其交通變得十分便捷。這裡既交通順暢,又相對幽靜。這種環境極其符合佛教「山岩空谷間、坐禪而念定」的選址特徵,也非常適合在這裡開窟造像,更便於信眾參禪禮佛。
炳靈寺始建於佛教盛行的十六國西秦時期,經北魏、北周、隋、唐、五代至宋、元、明、清的不斷開鑿與修復,規模不斷擴大。現在的炳靈寺包括上寺、下寺和洞溝區三部分,存窟龕216 個,壁畫約1000平方米,造像近800餘尊。造像編號自進入溝口向內延伸,按窟龕位置依次編號,其中最引人注目當數帶有西秦銘文的第169窟:這是中國石窟寺中現存具有明確紀年最早的石窟。
進入溝口後,來到赫赫有名的炳靈寺石窟中,本應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位於姊妹峰下的第1 窟。然而眼前卻只是一個孤零零的「標識牌」記錄它的存在。該窟位於姊妹峰下,始鑿於西秦,明代重妝。天然摩崖大龕。明代重妝時改為一佛二菩薩。1967 年考古清理時,剝離佛像表面的重妝,方才露出西秦原作。甚為可惜的是,由於劉家峽水電站建成蓄水,當時又不具備搬遷條件,以致該窟最終被碧波吞沒。
經過姊妹峰繼續前行,崖面上密如蜂巢的石窟便接踵而至,其中不乏精彩紛呈的作品。如第3 窟唐代石塔窟:此塔為中國式仿木結構的四方石塔,塔剎已失。塔正面有塔道、塔門,四坡屋面平緩規整,飛檐斗拱構建清晰漂亮,石塔輪廓端莊秀麗,形體穩健,體現出唐代木構建築和雕塑的輝煌藝術成就。同樣也有北魏時期的第125 窟,其中北魏釋迦多寶佛是炳靈寺標誌性石窟造像之一。釋迦、多寶二佛並坐於龕內,佛像雙目微睜,眼角細長,鼻、嘴小巧,嘴角微微上翹,褒衣飄逸,雕刻細膩傳神,是北魏時期造像的經典之作。
▲第171號窟的唐代彌勒摩崖大佛,這也是全世界第九大佛。
依次看過這些石窟造像,面前突然豁然開朗:在巨大的峽谷深處,慢慢浮現出炳靈寺最大的佛造像——第171號窟唐代彌勒摩崖大佛。大佛為摩崖淺龕浮雕大像,上半身依山石而雕刻。大佛造像面型豐圓,神態莊重,身著覆搭右肩袈裟,左手置腹部,右手撫膝,善跏趺坐,體態雄渾偉岸,造型樸實莊嚴,是炳靈寺石窟中體量最大、最具代表性的大佛。而同時,這也是世界第九大佛、中國第五大佛,是古絲綢之路與唐蕃古道沿線上極為重要的歷史文化遺存之一。但我們的目標不止於此。
炳靈寺石窟中最吸引人的莫過於中國現存最早的紀年佛造像石窟——169 窟。據考證,它開鑿於乞伏熾磐在位期間。當時的高僧如聖堅、玄高、西域大禪師曇摩毗都曾來到西秦,被尊為國師,譯經傳法,促進了中西佛教藝術的交流。此時的西秦帝國佛法昌盛,又據有絲路要道,炳靈寺距當時的都城不過百里。種種線索讓我們有理由相信,這裡或許曾是西秦皇室禮佛的場所,是西秦這個篤信佛教國度的宗教中心。
指向乞伏熾磐的重要線索,是洞窟里一方毫不起眼的墨書題記。這就是著名的中國石窟考古中有最早明確紀年的「建弘題記」:此題記為墨書,高0.47 米,寬0.87 米,500 余字,內容為第6龕造像發願文,末行書寫「建弘元年歲在玄枵三月二十四造」。「建弘」為十六國西秦太祖文昭王乞伏熾磐的年號(420-428)。「玄枵」是十二星次之一。作為迄今為止中國石窟中發現最早的紀年題記,它的發現為中國早期石窟斷代提供了重要依據。題記中還有「神儀重暉」等描述,加上從幾處壁畫及造像的疊壓關係分析,洞窟開窟造像的年代實際上還要早於公元420 年建弘元年,僅是此窟的重修和擴建時間。建弘題記為炳靈寺石窟的開創年代提供了重要證據,同時也為全國其他各大石窟的早期造像與壁畫,在分期斷代方面,提供了一個新的標尺。
▲169窟中的建弘題記不僅確認了石窟修建的年份,同時也為中國石窟分期斷代提供了新的標尺。
當我們回到169 窟本身,該窟位於大寺溝唐代摩崖大佛右側的崖面上,平面作不規則馬蹄形,南北橫寬26.75 米,東西進深19米,高15 米,距地表的高度足有45 米。除去石窟本身的考古斷代意義,它也是一座向東南開口的天然洞穴:它完全依靠自然形成。人們根據洞穴的地形,因地制宜地在天然的洞穴中修建牆面,並以木板加固,最終塑土造像、繪畫。這也是在整個中國石窟史中彌足珍貴的。
爬上169 窟的路甚是艱辛,依靠寬度僅容一人的木質棧道和懸梯呈之字形連通,保安前面帶路,而我亦步亦趨地跟在其後,望了一眼高聳入雲的棧道,令人膽寒。我們手腳並用,緩緩上爬,方才登臨洞窟。難以想像,古代虔誠的僧侶是如何每日在這裡登高向禪,來到他們心目中的聖地,或許這就是信仰的力量。而走到這裡,我忽然想起了之前曾查閱到的當年甘肅文物工作隊隊長、1963年炳靈寺石窟勘查領隊岳邦湖先生的一段回憶:
要前往45米高的169窟,須經過一座之字形的木製棧道,也由此可見前人造窟、修復、研究的辛苦。
「我們決定從大佛的右側攀登懸崖。我們在地上把幾架長梯連接起來,達到了大佛右側的坎上,這個位置基本上到了大佛的腰部位置。……那時,三年困難時期雖說已經過去了,但物資供應依然匱乏,我們經常在半飢半飽中工作,有時候蹲久了,站起來就會出現頭暈的,而此刻我們在距離地面近30 米的懸崖上工作,難度可想而知。」
通往169 窟的路,不僅僅是一條朝聖仙窟的路,同樣更是一條重訪之路,在艱難險阻中感受考古前輩不屈不撓的治學精神,想到這裡,我不禁加快了步伐。此時,169 窟已經近在眼前。
走進169 窟,彷彿一瞬間回到那一千多年前的晉初。公元385年,鮮卑乞伏氏首領乞伏國仁建立西秦政權,世居苑川(在今甘肅榆中)。國仁篤信佛教,延請高僧聖堅來西秦翻譯佛經,弘揚佛法。乞伏乾歸繼位後,遷都金城(今甘肅蘭州)。這個位置,正好佔據了當時絲綢之路交通的要點,極利於佛教在西秦的傳播。
能夠與題記相互印證這是中國早期石窟的,還有洞窟里大面積造像與壁畫。從繪畫和藝術風格上來看,第169 窟第12龕說法圖壁畫採用了中國傳統線描與西域暈染相結合的繪畫技法。而運用在這裡的暈染,僅在佛、菩薩的雙眉、鼻樑、頸部等處小面積應用,而並不同於西域大面積暈染,這一細節體現了中西繪畫技法初步結合的面貌特徵。
▲169窟中的說法圖暈染與線描技法相結合也是絲綢之路上中國與西域文化交流的結果。
第6 龕中的供養人是西秦國的佛教信徒。他身著漢式交領大襯衫,手持蓮華,緊跟在「信女妾王之像」身後,恭敬向佛。而此供養人身著漢服的細節,則是最令人值得關注的一點。西秦是鮮卑族(乞伏氏)政權,而建造炳靈寺石窟的難道是漢族么? 抑或,炳靈寺難道是漢族人督建的?對於這一細節的解答,我們不得而知。但它卻也從側面說明了這個位於河西走廊的少數民族帝國,也曾為盡顯禮儀的華夏衣冠而傾心。
此外,位於洞穴深處的西方三聖也顯得彌足貴重:這處造像每尊的一側都附有長條形的榜題:主尊「無量壽佛」、右脅侍「觀世音菩薩」、左脅侍「得大勢至菩薩」,這應當是無量壽三尊相當早的範例。
1986 年,中國著名考古學家宿白先生在《考古學報》上發表了《涼州石窟遺迹和「涼州模式」》一文,把炳靈寺第一期龕像、天梯山殘存的遺迹、酒泉等地出土的北涼石塔列為「涼州模式」的早期階段,把肅南金塔寺、文殊山前山千佛洞和炳靈寺第二期龕像列入「涼州模式」的晚期階段。
1943年在北平求學時期的宿白先生,正是這位著名考古學家定義了「涼州模式」,也梳理了中國造像的風格演化。
炳靈寺169 窟之所以十分珍貴,便是因為其內有明確紀年的十六國題記和造像。420 年(建弘元年)左右,北魏勢力還尚未波及此地,因此「涼州模式」依然十分盛行。此後的431年,西秦滅亡。而到了439 年北涼滅亡後,「涼州模式」被一下子沿著絲綢之路再向東帶到了北魏首都平城(今山西大同),一種新的「平城模式」開始了新的無與倫比的造像歷程。雲岡石窟、龍門賓陽三洞、鞏義石窟等等的北魏石窟遺迹,成就了一個佛國世界的輝煌。
離開169 窟,通過不長的一段棧道便可以來到172 窟。這處棧道緊貼崖面修建,異常險峻,崖面上尚有懸塑三世佛和脅侍菩薩10餘身。從169 窟到172窟這段「天橋」原建有三層棧道,是北周時期佛教活動的主要區域。棧道這種與自然搏鬥的工程也是古人信仰的另一種表現形式。
進入172窟,首先被來自北魏的微笑所傾倒。在這處天然洞窟的北壁,有兩層摩崖造像:上層佛像雕於北魏早期,石胎泥質,佛磨光高肉髻,大眼,唇薄,著圓領袈裟,袈裟覆蓋台基,雙手禪定印,半跏跌坐。其彩繪則應該為明代重繪。
北壁的下層佛像雕於北周,佛像肉髻低平,面略圓,袈裟厚重,衣紋密集。就這樣,石窟的雕鑿從上層換到下層,從北魏轉換到北周。它們同處一窟,讓人一目了然地感受到造像從北魏的瘦骨清像向後世的豐滿圓潤的風格發展。
▲172窟中的兩層摩崖造像。
在造像與壁畫之外,第172窟內還有一座珍貴的木構閣樓。木閣內南、西、北各有泥塑一佛二菩薩,應為北周時期作品。木閣閣頂鑿井分為9個方格,每個方格內為梵文六字真言「唵(ong)、嘛(ma)、呢(ni)、叭(bei)、咪(mi)、吽(hong)」。木閣外的兩側繪有「十菩薩赴會圖」,上圖為南側五菩薩,菩薩寬肩細腰,雙手合十,衣著華麗,展現了漢藏交接地帶藏傳佛教與漢文化融合的藝術風貌。
▲172窟內木構閣樓旁繪有「十菩薩赴會圖」,展現了漢藏交接地區的藝術風貌。
離別之前,站在169窟前回望,這條穿梭於169和172窟之間「天橋」般的棧道其實並不遠,不過幾百米的距離。然而在我的心中,它卻又很悠長:長長的它連接著千年前的西秦、北魏、北周,連接著後世的大明。這條夢境之中長長的棧道,始於最初西秦帝國時期西域式的造像風格,到北魏的「秀骨清像,靜謐幽思」,再到北周時期的圓潤端莊,最終結束於明代繁複華麗。一個又一個輝煌的時代,在這條窄窄的棧道旁轉瞬即逝,而燦爛的往昔卻又那麼突然地浮現在正行於棧道之上的我的眼前。
黃河承載著我無邊無盡的夢境,而這場夢境的開始與結束,就悄然隱藏在穿越棧道時,身邊掠過的一絲絲凝固了歲月的美。對於我,這遙遠佛國的微笑不僅是史料與藝術,它從千餘年前駝鈴回蕩的絲綢古道之中走來,從千里之外亦真亦幻的靈山之上走來,我居於歷史與當下,現實與夢境之間,用心去感受這造像的奇蹟。
這是眼前的炳靈寺,也是夢中的炳靈寺。
石窟造像風格對比
中國著名考古學家宿白先生定義的涼州模式分兩期:早期以天梯山殘存的遺迹、酒泉等地出土的北涼石塔和炳靈寺第一期龕像為代表。晚期則以肅南金塔寺、文殊山前山千佛洞和炳靈寺第二期龕像為代表。涼州模式造像面相渾圓,眼多細長形,深目高鼻,身軀健壯,且西域痕迹較重。
雲岡石窟造像的特徵是面向方圓,前額飽滿,鼻直而高,目深而長,面容微笑而嚴肅,表情雄健可畏,形體健壯雄偉,雕刻大體大面,簡樸硬直。從總體來看,這是融合了外來形式和中國傳統,具有民族風格和地方色彩的北魏早期作品。
龍門石窟造像的一般特徵是造像身軀瘦長而高大,面貌清癯秀美,眼目舒朗,唇薄頜尖,頸直而長,衣帶寬博,面部表情溫和親切,嫣然含笑。此時,佛教藝術在繼承雲岡模式的基礎上,感情發生了顯著的變化,生活氣息逐漸加強,向寫實方向發展。
撰文、攝影 / 陳吉吉
編輯 / 魏寧均
插畫 / 秦川
封面圖片來自 ? 任袁泰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