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這一輩子就跟過昭關一樣，關關難過也得過
本文作者：李嘯天
「咱這一輩子也就跟那個過昭關一樣的，過罷昭關又過潼關，過了潼關還有嘉峪關山海關，關關難過也得過啊！」
一句台詞，講清楚了影片《過昭關》何以叫做「過昭關」。畢竟，現實中的昭關在安徽馬鞍山，而歷史上的「過昭關」講的是楚人伍子胥的故事，而本片則講的是河南人的故事，而且影片故事全程也發生在河南。
「過昭關」只是一個借喻，以伍子胥過昭關來借喻片中的爺爺李福長的生命長關。
伍子胥過昭關的故事，源出於馮夢龍的小說《東周列國志》。講的是春秋時代楚國楚平王時期，平王原本立太子建為太子，後又反悔，想廢掉太子建，另立太子珍（即後來的楚昭王）。古時權位相奪，廢立之間往往伴隨著殺伐，楚平王廢黜太子建，就殺了太子建的老師武奢及其長子武尚。而武奢的小兒子武員（伍子胥）為了活命，就與太子建相繼出逃至鄭國。太子建打算借師鄭國軍隊討伐楚國，好搶回王位。但鄭國的國君鄭定公不是傻子，那時鄭國也不是大國，楚國則是春秋霸主，鄭國以卵擊石，打不打得過楚國難說，何況楚平王是正宗國君，鄭國貿然出師也師出無名，就拒絕了太子建的請求。這太子建復仇心切，居然另起心意，當不上楚國的國君，那麼噹噹鄭國的國君似乎也不錯，就蓄意謀反，幹掉鄭定公。鄭定公當然不幹，就反殺了太子建。伍子胥眼瞧著不是事，只得再次出逃，打算前往吳國謀份差事。
伍子胥逃出鄭國，經過陳國，就來到了昭關，這裡是楚國與吳國的邊界，是去吳國的必由之路。昭關在安徽省馬鞍山市含山縣界內。昭關所在地，東有馬山、西有城山，兩峰對峙，前有江河阻擋，只要重兵一守，實難通過。其實，現在的昭關，地形並不險要。但古時地勢比現在低，周邊沼澤湖泊眾多。對於伍子胥這種單身匹馬的人來說，要想通過重兵把守的大關，的確是存在不小的困難。
伍子胥發愁過關，急的一夜白頭，「一夜須白」指的就是這個故事。後來，伍子胥在本地長者東皋公的協助下，才通過了昭關。東皋公先是收納了伍子胥，後見子胥一夜白髮，就讓自己的朋友皇甫訥穿上伍子胥的衣服走在前面，扮成伍子胥，子胥則換了衣服跟在後面。當官兵按圖索驥，拿住皇甫訥，皇甫訥就自持身份，大鬧關口，製造混亂局勢，伍子胥則趁機出關。之後，東皋公又出面證明皇甫訥只是皇甫訥，並非伍子胥。由此，過關程序皆大歡喜。而伍子胥順利出關，也按計划進入吳國，並憑藉卓越的才能在吳國謀得大權，最終率軍殺回了楚國，並對楚平王掘墓鞭屍，以雪父兄切骨之仇。
「過昭關」的故事之所以源遠流長，被後世所記，主要是被改編成了戲劇，豫劇、京劇等戲劇一直在上演，是名劇。「一夜須白」這一段更多的被稱為《文昭關》，也叫《一夜須白》，因為主要是文戲多，看點在於唱功，是各大名家競嗓子的好摺子。另有一出《武昭關》，講的是另外一個版本的故事，說的是伍子胥不是單身出逃，還護佑著公子建之妻馬昭儀。結果，鄭國大將卞莊率兵追趕，武馬等人兵困昭關之外的禪宇寺。馬氏見無法脫身，便託孤於伍子胥，投井自盡。最後，伍子胥保護孤兒奮勇突圍，殺出昭關，入得吳國。這一齣戲以武生戲為主，動作多，因此叫《武昭關》，還因為故事的核心發生在禪宇寺，因此也被稱為《禪宇寺》，也叫《馬昭儀》。《文昭關》改編自馮夢龍的《東周列國志》，《武昭關》則改編自余邵魚的《春秋列國志傳》。
電影《過昭關》採用的還是《文昭關》這一段，而且在片中導演霍猛還親自上身，扮演了一下戲裝身份的伍子胥。就影片故事而言，表面上看是一部公路電影，一老一少，從河南最東段的周口，騎著一個普通的三輪車，要去河南最西部的三門峽去，橫跨整個河南省。路上，他們先後遭遇做生意失敗的青年，憤世嫉俗的貨車司機，以及藉助儀器才能發生的單身老蜂農，發生了幾個故事。最終，如願以償在三門峽中心醫院見到了多年的故交韓玉堂。這一段故事，要與「過昭關」的典故硬拉上關係，其實過於生硬。但片中暗含的另外兩個故事，就可以發生關係了。
其中一個故事，是片中主角李福長自身年輕時的事。李福長在電影故事中已滿77歲，風燭殘年，過著普通的鄉下農村生活。但時間追溯到民國時期，他家也是大戶人家。只是，在建國後的反右運動中，福長的長輩被打殺的乾淨，全部死於非命，家門遭遇朝代更替的不幸。李福長自己也被打成了右派，且幾次差點死掉。所幸，在三門峽的勞改農場中遇到好心的難友韓玉堂等人，幫他度過了生死難關。這種關係，就如伍子胥在昭關遇到了東皋公。《東周列國志》中，後來伍子胥破楚歸來，攜帶金帛再投東皋公家，但見荒煙蔓草，敗瓦頹牆，東皋公已不見去向。施恩不望報，東皋公也是人傑的一種。電影中的李福長，在賣西瓜的過程中，挺說當年接濟過自己的恩人韓玉堂卧病在床，便決意帶著自己的孫子前往看望。從周口到三門峽，一輛小小的三輪車，實際上是非常困難的，但他還是上路了，戲劇的衝突性就由此而來。
另外一個故事，是李福長在路上講述的另外一個故事，也發生在李家家門之下，他的同宗啞巴家的事。時間同樣是建國初期，不過啞巴家不是右派，但經歷的苦難一點不比右派少，他們的苦難主要來自貧困。貧困家庭百日哀，在苦難之中，所有人之間的關係都變的脆弱，不堪一擊。貧困無所持之下，燒飯取柴之事都變得艱難，只有靠人為鏤枯枝落葉生火做飯。一日，啞巴被父親派去鏤樹葉，結果青年啞巴一時貪圖歡樂，居然將這事給忘了。待到見了父親，需要交差時，他隨口一個謊言，說自己鏤到的樹葉被大哥拿去了。農村之家，娶妻生子之後，就分家另過，這家哥哥就是如此。結果，父親聽到哥哥居然搶了自己弟弟的生火柴，導致自家無法做飯，火氣一冒三丈，惱怒之下，直奔長子之家，上前對著大兒子就是一巴掌。結果，被打懵了的哥哥，反應過來後，也悶氣上升。他覺得自己已經長大成人，分家另過，已經有權與父親平起平坐了，結果卻還被父親誤解，還被動輒摑掌，心中大感委屈，無以相處，便撿起一瓶農藥，一飲而盡。然後坐到街上，大喊冤屈，聲色俱下。隨後，在赴醫院的路上，氣絕身亡。老父親見自己冤枉了兒子，還逼其死亡，心中愧疚，不久也上吊而死。就這樣，一句謊言，只因為一堆枯葉，居然讓父子二人拋家棄子，先後赴死。困苦生活之下，人際關係孱弱到這種地步，實際上不怨他們，是社會逼迫如此。但是，事情還是發生了。不幸的事總是少數，但對於發生的家庭來說，遭遇到的苦難卻是真切的。剩下的弟弟徹底傻掉了，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一句謊言，竟弄到家破人亡。他也想一死了之，但大哥此時已經有兩個孩子，他如果死了，孩子就徹底無人照顧了。於是，他再未婚娶，而是自主承擔起了一對孩子的生活。而且，因為自己做錯事，他再也不說話，將自己的心門自我封閉了起來。是的，啞巴原本不是啞巴，只是長時期不說話而失去了語言能力，這才成為了一名啞巴。
對於農村來說，右派可能並不常見，但啞巴一家的故事，卻是鄉村的日常，幾乎每一個生活在農村或者曾經生活在農村的人，都或多或少目睹或者耳聞過類似的事件，這就是中國農村的現狀。當然，這是早些年農村的現狀，現在的農村，則是另外一種模樣。片中憤世嫉俗的貨車司機口中講的就是現在的農村。他說，他有次拉了一車生雞，因為一著不慎，將車開到了農田裡。然後一群農民過來幫忙，但小幫忙大偷盜，轉眼功夫把他車裡的活雞全給偷走了，虧了好幾萬，一年都白乾了。在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貨車司機眼裡，這個社會壓根就特么沒有好人，全是坑蒙拐騙。司機當然沒有錯，他說的是很真實的一面，是讓人痛心的一面，也是電影不好講述的一面。你真要講這個，一準拍不出來，拍出來也是地下電影。
《過昭關》於是只用台詞的形式，蜻蜓點水，不深入，欲言又止。而且，表面上看，李福長爺孫倆一路上，還以好人好事為主，簡直正的不能再正了。而且，影片還通過李福長，將農村社會殘存的美好表現了出來。李福長，經歷過那麼多困難，一生中過了那麼多關口，卻對生活不怨不懟，還堅持與人為善，熱於助人。甚至不懼年邁，千里迢迢去看望舊日恩人，只為了能夠見上一面，能夠握下手，道一聲保重。
李福長對待生活的態度，有些類似《活著》里的富貴，同樣經歷過生死大變，富貴對依然樂天知命，樂觀地活著，只是這種豁然開朗的背後深隱了太多的苦與悲，福長對待生活不像富貴那樣玩世不恭，而是充滿淡然，像一個哲人，用樸實的話樸實的方式，善待著這個世界。作為舊時代里成長起來的老一輩人，李福長代表了中國優秀傳統中美好的那一面，是值得讓人懷念的一面。
影片中，李福長千里趕赴三門峽，結果剛到三門峽，卻被叫進了警察局。原來，他的兒子已經報了案。這種處理，冷靜而且足夠現實，還充滿了反諷的意味，格外有嚼頭。
其實，整部電影都充滿了這種機智，在平淡的鏡頭之下，暗蘊玄機，值得細細品味。有一個小片段，是三門峽的路上，李福長及貨車司機，路上遇到一位哭靈者，攔住了他們的車。原來，這家男人遭遇了車禍，不幸身死，但肇事司機卻畏罪潛逃，無從查找。於是，亡者的家人便將棺木置於路邊，就地攔車，凡路過者，都會被要錢。這種做法本身是不合法的，但對於農民來說，幾乎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就像城中高空拋物砸到人，如果查不到是誰，那麼全樓的業主都要承擔責任，全部都得賠償，不管你是住在一樓還是住在樓的另一面，不合理但合乎情，法律也支持。而攔路要錢，按說需要有行政許可得到正式授權才行，但片中表現攔路者們，還是讓李福長將剛剛因幫助火車司機而得到的50元悉數給了亡者的家人。這一幕，既有借司機之口的批評，又有溫情與慰藉，還有老一輩人身上的質樸與正直，以及幼小一代的愛心，不經意之間，傳達出了極其複雜的情感。
現在的社會，處於轉型時期，社會結構複雜，人心思變，充滿了爾虞我詐、蠅營狗苟，我們總是看到了複雜與罪惡的一面，但樸實的一面，依舊存在，儘管稀微。實際上，當今的農村在快速消亡，在城鎮化快速發展的進程中，農村的空心化越來越嚴重，未來將有大批自然村莊從歷史上消失不見，會有更多的農村人搬進城鎮之中。時代在改變，時代也在快速消亡，但儘管我們活在歷史之中，面對著這個真實的時代，紀錄這種農村變化的影片並不多，《過昭關》就幫我們記錄了這個時代，難得一見。
這樣的鄉村，李福長這樣的人，說沒了就沒了，今天不拍，可能過段時間想拍也拍不到了。這也是《過昭關》這部片最大的意義，也是推薦給大家的主要原因。
最後，用片中出現過幾次的《文昭關》的唱詞結尾吧，通過這段唱詞，也可以理解到導演深隱的悲憫情懷。畢竟，這裡既有伍子胥對現實的焦慮對未來的望眼欲穿，又有著李福長一輩人對這個世界最後的一個回眸。
一輪明月照窗前，
愁人心中似箭穿。
實指望到吳國借兵迴轉，
誰知昭關有阻攔。
幸遇那東皋公行方便，
他將我隱藏在後花園。
一連幾天我的眉不展，
夜夜何曾得安眠。
俺伍員好似喪家犬，
滿腹的冤恨我向誰言？
我好比哀哀長空雁，
我好比龍游在淺沙灘，
我好比魚兒吞了勾線，
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思來想去，
我的肝腸斷，
今夜晚怎能夠盼到明天。
7.7
過昭關(2018)
（圖片來自網路，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