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作為勝利者,是怎麼醜化袁紹的?
《三國志.袁紹傳》,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文本。
這篇傳記,用了超過一半的篇幅,將曹操的大敵——袁紹,塑造成了一個大蠢貨。
凸顯「袁紹之蠢」的核心手段,是濃墨重彩地渲染「田豐、沮授之智」。
按文本的說法,這二人給袁紹出了許多好主意,而袁紹幾乎全部「不聽」「不從」,於是最後落了個敗亡的下場。
這類「不聽」「不從」,共計有8項之多。
具體如下:
(1)沮授勸袁紹把漢獻帝接到鄴城來,袁紹「不從」。
(2)袁紹讓長子袁譚執掌青州,沮授勸他別這樣干,否則有可能引發諸子內鬥,袁紹「不聽」。
(3)曹操東征劉備,田豐勸袁紹趁機攻擊曹操的後方,袁紹「不許」。
(4)袁紹計劃南征曹操,田豐、沮授強烈反對,但袁紹不聽,「疑焉」,仍決定南征曹操。
(5)袁紹派遣顏良攻擊白馬,沮授對袁紹說顏良性格「促狹」,雖然驍勇但「不可獨任」,袁紹「不聽」,結果曹操「破斬良」。
(6)袁紹想要親自率軍渡過黃河,沮授勸他留在黃河北岸,只派部分軍隊過河去官渡,袁紹「弗從」。
(7)袁紹與曹操在官渡對峙,沮授勸袁紹「宜徐持久,曠以日月」,別尋求速決,要與曹操打持久戰,袁紹「不從」。
(8)袁紹與曹操相持期間,沮授勸袁紹派部隊「斷曹公之鈔」,攻擊曹操的游擊部隊,保護糧草的運輸,袁紹「復不從」。
這八條一路捋下來,直觀感覺就是:從建安元年(獻帝都許)到建安七年(袁紹病故),袁紹幾乎沒做對過一件關鍵之事,可謂昏聵到了極致。
由裴松之的注釋,可以知曉:這八個「不聽」「不從」,其來源是《魏書》和《獻帝傳》。王沈的《魏書》是曹魏官修史書;《獻帝傳》使用了諸多曹魏的官方文書檔案,也是魏明帝時代官修史書工作的一部分,其編撰的核心主旨,是構建曹魏皇權的正當性與合法性。
換句話說,陳壽與裴松之所錄入的這八個「不聽」「不從」,來自曹魏的官修史書。
將這八個「不聽」「不從」,與《三國志.武帝紀》關於曹操的記載,對照來讀,還可以發現,它們之間會呈現出一種相當合榫的對應關係:
袁紹不肯收容漢獻帝,對應曹操迎天子。
沮授反對袁紹重用顏良,對應曹軍斬殺顏良。
沮授勸袁紹不要親自渡河,對應曹軍擊敗渡河的袁軍並斬殺文丑。
沮授勸袁紹派部隊防備曹操對糧草的騷擾,對應曹軍火燒烏巢。
……
這種對應合榫,多半是勝利者的刻意為之,目的只為彰顯出勝利者,也就是曹操的雄才大略。
其實,這八條「不聽」「不從」,多數不是事實,也不符合歷史的真實邏輯。
比如,袁紹不願把漢獻帝弄回鄴城,並不是蠢,而是有著很複雜的利害算計。
獻帝的主要價值,在於「挾天子以令諸侯」。袁紹當時的頭銜,是關東同盟的盟主。他常以盟主的身份,在關東地區任命太守、刺史,來擴充自己的勢力;很多人也樂意尋求袁紹的任命,驅逐長安或其他軍閥任命的太守、刺史,進而「合法」佔據州郡。
可以簡單地做一下得失分析:
(1)迎回漢獻帝,利有限,弊很大。
所謂利,就是提升袁紹「令諸侯」的地位,但作為關東同盟的盟主,袁紹已具備了「令諸侯」的合法性,迎回獻帝只是錦上添花,諸侯會不會聽「令」,最終還得看袁紹的軍事實力如何。
所謂弊,則是指鄴城將因獻帝的到來出現兩個核心,一個圍著獻帝轉,一個圍著袁紹轉;鄴城的人事,也會出現兩套班子。這對袁紹極為不利。
袁紹的統治基礎,是冀州、并州等地的世家大族。為自身利益計,這些世家大族多不願支持袁紹對外擴張的慾望——對外擴張,必然需要世家大族們拿出人力物力。一旦鄴城出現了兩個政治中心,這些不贊同對外擴張的世家大族,很自然地,會嘗試通過支持漢獻帝,來制約袁紹的野心。
這是袁紹絕對不願看到的局面。
(2)讓漢獻帝被董卓系軍閥控制,更符合袁紹的利益。
袁紹不想要漢獻帝,但他也清楚,決不能讓獻帝落到那些非袁紹陣營的的關東軍閥之手,那會消解他「盟主」的政治地位。
所以,當陶謙、孔融等人組織新關東同盟,欲起兵西進迎回獻帝時,袁紹的做法,是指示曹操攻擊陶謙,瓦解這個新同盟。
(3)曹操的正確,不意味著袁紹的錯誤。
獻帝後來落入曹操之手,超出了袁紹的估計——曹操並無率軍西進、攻陷長安、救出漢獻帝的想法,他撿到漢獻帝,帶有很大的偶然性。隨後,曹操做了一個正確的決策,將獻帝弄回許都。
曹操的決策是對的,不意味著袁紹的決策是錯的。因為二者的身份大不相同。袁紹不想要獻帝,其利害算計,已如前文所述;曹操只是一州軍閥,對「令諸侯」的權力早已垂涎,也早就想要脫離袁紹自立。所以,剛剛控制了獻帝,頭腦發熱的他,就迫不及待任命董昭為「冀州牧」——冀州是袁紹的大本營,曹操這麼干,相當於公開與袁紹決裂,不再奉袁紹為盟主。
可惜的是,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勝利者不在乎歷史真相,不在乎歷史運作的真實邏輯;只在乎如何塑造自己的光輝形象,如何將對手描述成蠢蛋。所以,「迎不迎漢獻帝」這一相當複雜的政治決策,到了《袁紹傳》里,就被簡化成了「曹操有大智慧,袁紹是大笨蛋」。
再比如,《袁紹傳》里講,袁紹任命長子袁譚為青州刺史,沮授跑出來反對,理由是恐將引發兄弟之爭。
這是典型的胡說八道。
據《九州春秋》記載,袁紹讓長子袁譚出掌青州時,袁氏所能控制的青州地盤很小,「其土自河而西,蓋不過平原而已」,只能控制一小塊地盤;袁譚到了青州之後,「北排田楷,東攻孔融,曜兵海隅」,東征西討,才逐漸將青州的大部分納入到袁紹集團。
袁譚去青州,不是去繼承地盤,是去開疆拓土;是去做大蛋糕,不是去瓜分蛋糕。
顯然,沮授所謂恐將引發兄弟之爭的「先見之明」,完全不符合袁譚被任命時的真實情境。要麼沮授是個笨蛋,要麼這一「先見之明」是勝利者日後發明出來的。
再比如,《袁紹傳》稱,田豐勸袁紹趁曹操東征劉備之機,攻擊曹的後方,《武帝紀》說,曹軍將領都擔心袁紹襲擊後方,只有曹操料事如神,斷言「袁紹雖有大志,而見事遲,必不動也」。
然後,曹操的判斷非常準確。
這也是一場刻意捏造出來的「料事如神」。
按照《武帝紀》的記載,曹操自兗州出發,攻擊徐州的劉備,是在建安五年正月;袁紹派部隊自冀州出發,攻擊曹操的後方兗州東郡,且集結在黎陽準備渡河,是在建安五年二月。
考慮到信息的傳遞、糧草的準備、軍隊的集結行進都需要時間,袁紹的反應速度並不算慢。亦即,他實際上接受了田豐的建議(如果真有建議的話)。
而曹操解決劉備率軍趕回來,已是四月份。
也就是說,《袁紹傳》里說「紹辭以子疾,不許」,袁紹以兒子生病了為由,拒絕採納田豐的意見,絕非事實。
最有意思的是,沮授與田豐提供給袁紹的「戰略建議」,其實並不符合袁紹的利益。但官修史書卻硬要將其說成深謀遠慮,以便將袁紹描述成一個愚蠢的大笨蛋。
這個戰略建議,見於裴注所引《獻帝傳》,原文是這樣的:
「紹將南師,沮授、田豐諫曰:「師出歷年,百姓疲弊,倉庾無積,賦役方殷,此國之深憂也。宜先遣使獻捷天子,務農逸民;若不得通,乃表曹氏隔我王路,然後進屯黎陽,漸營河南,益作舟船,繕治器械,分遣精騎,鈔其邊鄙,令彼不得安,我取其逸。三年之中,事可坐定也。」
大意是:沮授、田豐反對進攻曹操,主張休養生息。他們認為,除非曹操阻止袁紹慰問獻帝,才可以出兵,但也只是派一些部隊駐紮到黃河前線,打造船隻與攻城器械,派一些游擊部隊騷擾曹操的邊境。如此,用三年的時間,就可以搞定曹操。
此外,沮授還說,現在「曹氏迎天子安宮許都」,我們去攻擊他,「於義則違」,而且「曹氏法令既行,士卒精練」,非常厲害,我們這樣子「興無名之兵」,恐怕要失敗。田豐也說,「曹公善用兵,變化無方,眾雖少,未可輕也」,曹操打仗可厲害了,我們不能輕易惹他。
這些言辭,舔曹操舔得天花亂墜。
很難想像,袁紹召開針對曹操的軍事會議,他的核心謀士卻在會上為敵軍頭目大唱讚歌。這些諛辭,很可能是曹魏官方在修撰史書時,自己腦補進去的。
綜合裴注《獻帝傳》與《袁紹傳》本文,沮授、田豐二人的意見是:
(1)曹操手裡有獻帝,我們打他是「不義」。
(2)曹操打仗很厲害,我們打不過他。
(3)如果曹操不讓我們慰問獻帝,我們才可以打他,但他很厲害,我們不應該集中全力興兵與他正面交鋒,「不如以久持之」。
田豐「名重州黨,初辟太尉府,舉茂才,遷侍御史」,後棄官歸家;沮授「仕州別駕,舉茂才,歷二縣令」,他們出身河北士族,提供給袁紹的這三條「戰略建議」,也是以河北世家大族的利益為出發點來擬定的。
他們勸袁紹「進屯黎陽,漸營河南,益作舟船,繕治器械,分遣精騎,鈔其邊鄙,令彼不得安,我取其逸。三年之中,事可坐定也」——派部隊扼守黃河渡口,慢慢造船,造攻城器械,同時派一些游擊部隊,去騷擾擄掠曹操的邊境——其實質,是河北士族不願意拿出人力物力,來支持袁紹對外發動大戰爭;「以久持之」是一種修辭,修辭背後的真意,是希望袁紹不要擴軍,不要加重稅賦。
但袁紹是個有野心的人。他不願如劉表那般,與當地世家大族合作,遵從他們的利益期望,只做一個保境安民的太平軍閥。
據《九州春秋》記載,袁紹集團控制下的青州:
「邑有萬戶者,著籍不盈數百,收賦納稅,參分不入一。招命賢士,不就;不趨赴軍期,安居族黨,亦不能罪也。」
大意是:很多人口羽翼在世家大族門下,萬戶之邑,袁紹集團能直接控制的人口不過數百(這當然是一種誇張的修辭),很多士族不肯出來為袁氏效力,稅收和兵員也征不上來,袁氏拿他們沒有辦法。
這段記載,很直接地展示了袁紹的野心,與河北世家大族的利益之間的衝突——儘管他當年踢走韓馥入主冀州,靠的正是河北本土世家大族的支持(韓馥在河北,大量啟用外州士人和寒族將領,引起河北本土士族的極大不滿)。
其他的說辭——曹操手裡有漢獻帝,曹操打仗很厲害——大概率是曹魏修史時自己腦補進去的(田豐、沮授均死在袁曹戰爭期間,他們吹捧曹操的那些話,史官究竟從何處得知?);即便不是,也不過是河北士族生拉硬扯出來的反對袁紹興兵的蹩腳說辭——董卓也曾控制過獻帝,關東同盟討伐董卓,何曾擔憂過「不義」呢?
袁紹拒絕了田豐、沮授的「戰略建議」。
這種拒絕,與愚蠢毫不沾邊。
執意興兵後,為了應對河北士族的不滿,維持統治的穩定,袁紹採取了至少兩條鐵血政策。一條是以武力控制某些士族的家人,沮授被曹軍俘虜不肯投降,原因就是「叔父、母、弟」等家人控制在袁紹手中(這一手段,曹操也在玩,他將許多官員將領的家屬,集中控制在鄴城);另一條是殺一儆百,在戰事失利後誅殺田豐,威懾那些立場動搖有意投曹之人。
換言之,曹魏官修史書所宣揚的結論——曹操戰勝袁紹,是因為曹操雄才大略、袁紹愚蠢昏庸——完全是錯誤的。他們用來構築這個結論的「史實」,根本就不符合歷史的真實邏輯。
篡改史實醜化對手,留存在《袁紹傳》中,不是袁紹的愚蠢,而是勝利者的醜陋嘴臉。
真實的歷史邏輯是:袁紹之所以敗給曹操,不是因為他比曹操蠢,而是因為他沒有曹操狠——他沒有像曹操那樣掀起「摧抑豪強」運動,也沒有像曹操那樣推行農奴制度,製造暴虐的勞役集中營;所以,他雖然擁有四州之地,對人力物力的汲取能力,卻遠不如只有一州之地的曹操(關於曹操的汲取能力,參見筆者的另一篇文章《對民眾越狠,越有可能奪得天下》)——汲取能力影響汲取總量,而汲取總量,決定了誰能夠在持久戰中獲得最終勝利。
最後,再補充一句:分析《袁紹傳》文本的真實性,不是要替袁紹鳴冤。
對冀州民眾而言,他們固然不想要曹操,也不會想要袁紹。如果有選擇的機會,他們大概會更喜歡無大志的劉表與昏聵的劉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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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勝利時,我已經死了」這句話,是誰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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