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米-懷念北大才女飛花
曾獲得北京大學首屆校園原創文學大賽一等獎,但天妒英才,獲獎者在頒獎一年前,就已身患白血病離開了人間。
1979年,生於湖南醴陵一個山區農戶,自小於貧寒中刻苦學習,1997年考入北京大學法學院,2001年攻讀法學碩士,以《大話紅樓》風靡當時全國高校BBS論壇,2003年非典期間患白血病,三個月後,年僅24歲的張培祥去世。
北京大學在八寶山為這位歷經磨難的才女舉行了隆重的遺體告別儀式,中央電視台主持人撒貝南介紹其生平時,「全場慟哭失聲」。
《賣米》
前面的話:
1、這不是小說,裡面的每一個細節都是真實的。
2、裡面有不少方言,相信大部分應該看得懂的。
3、「寶」是對小孩子的愛稱,所以父母叫我「瓊寶」,叫我弟弟「毅寶」。
4、「趕場」就是趕集的意思,我們那裡把集市叫「場」。
5、「放水」指把池塘里的水通過溝渠引到稻田裡去。
天剛蒙蒙亮,母親就把我叫起來了:「瓊寶,今天是這裡的場,我們擔點米到場上賣了,好弄點錢給你爹買葯。」
我迷迷糊糊睜開雙眼,看看窗外,日頭還沒出來呢。但村裡的人向來不等日出就起床的,所以有個童謠這麼說懶人:「懶婆娘,睡到日頭黃。」但我實在太困,又在床上賴了一會。
隔壁傳來父親的咳嗽聲,母親在廚房忙活著,飯菜的香氣混合著淡淡的油煙味道飄過來,慢慢驅散了我的睡意。我坐起來,把衣服穿好,開始鋪床。
「姐,我也跟你們一起去趕場好不好?你買冰棍給我吃!」
弟弟頂著一頭睡得亂糟糟的頭髮跑到我房裡來。
「毅寶,你不能去,你留在家裡放水。」隔壁傳來父親的聲音,夾雜著幾聲咳嗽。
弟弟有些不情願的沖隔壁說:「爹,天氣這麼熱,你自己昨天才中了暑,今天又叫我去,就不怕我也中暑!」
「人怕熱,莊稼不怕?都不去放水,地都幹了,禾都死了,一家人喝西北風去?」父親一動氣,咳嗽得越發厲害了。弟弟沖我吐吐舌頭,扮了個鬼臉,就到父親房裡去了。只聽見父親開始叮囑他怎麼放水,去哪個塘里引水,先放哪丘田,哪幾個地方要格外留神別人來截水,等等。
吃過飯,弟弟就扛著父親常用的那把鋤頭出去了。我和母親開始往谷籮里裝米,裝完後先稱了一下,一擔80多斤,一擔60多斤。
我說:「媽,我挑重的那擔吧。」
「你學生妹子,肩膀嫩,還是我來。」
母親說著,一彎腰,把那擔重的挑起來了。
我挑起那擔輕的,跟著母親出了門。
「路上小心點!咱們家的米好,別便宜賣了!」父親披著衣服站在門口囑咐道。
「知道了。你快回床上躺著吧。」母親艱難的把頭從扁擔旁邊扭過來,吩咐道,「飯菜在鍋里,中午你叫毅寶熱一下吃!」
趕場的地方離我家有大約4里路,我和母親挑著米,在窄窄的田間小路上走走停停,足足走了快一個鐘頭才到。場上的人已經不少了,我們趕緊找了一塊空地,把擔子放下來,把扁擔放在地上,兩個人坐在扁擔上,拿草帽扇著。一大早就這麼熱,中午就更不得了,我不由得替弟弟擔心起來。
我往四周看了看,發現場上有許多人賣米,莫非都是等著用錢?場上的人大都眼熟,都是附近十里八里的鄉親,人家也是種田的,誰會來買米呢?
我問母親,母親說:「有專門的米販子會來收米的。他們開了車到鄉下來趕場,收了米,拉到城裡去賣,能掙好些咧。」
我說:「憑什麼都給他們掙?我們也拉到城裡去賣好了!」其實自己也知道不過是氣話。
果然,母親說:「咱們這麼一點米,又沒車,真弄到城裡去賣,掙的錢還不夠路費的呢!早先你爹身體好的時候,自己挑著一百來斤米進城去賣,隔幾天去一趟,倒比較划算一點。」
我不由心裡一緊,心疼起父親來,多不值啊!
但又有什麼辦法呢?家裡除了種地,也沒別的收入,不賣米,拿什麼錢給我和弟弟上學?
我想著這些,覺得心裡一陣陣難過起來。看看旁邊的母親,頭髮有些斑白了,黑黝黝的臉上爬上了好多皺紋,腦門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眼睛有些紅腫。
「媽,你喝點水。」
我把水壺替過去,拿草帽替她扇著。
米販子們終於開著車來了。他們四處看著賣米的人,走過去仔細看米的成色,還把手插進米里,抓上一把來細看。
「一塊零五。」
米販子開價了。賣米的似乎嫌太低,想討價還價。
「不還價,一口價,愛賣不賣!」
米販子態度很強硬,畢竟,滿場都是賣米的人,只有他們是買家,不趁機壓價,更待何時?
母親注意著那邊的情形,說:「一塊零五?也太便宜了。上場還賣到一塊一哩。」
正說著,有個米販子朝我們這邊走過來了。他把手插進大米里,抓了一捧出來,迎著陽光細看著。
「這米好咧!又白又勻凈,又篩得乾淨,一點沙子也沒有!」
母親堆著笑,語氣里有幾分自豪。的確,我家的米比場上賣的都好。
那人點了點頭,說:「米是好米,不過這幾天城裡跌價,再好的米也賣不出好價錢來。一塊零五,賣不賣?」
母親搖搖頭:「這也太便宜了吧?上場還賣一塊一呢。再說,你是識貨的,一分錢一分貨,我這米肯定好過別家的!」
那人又看看了米,猶豫了一下,說:「本來都是一口價,不許還的,看你們家米好,我加點,一塊零八,怎麼樣?」
母親還是搖頭:「不行,我們家這米,少說也要賣到一塊一。你再加點?」
那人冷笑一聲,說:「今天肯定賣不出一塊一的行情,我出一塊零八你不賣,等會散場的時候你一塊零五都賣不出去!」
「賣不出去,我們再擔回家!」那人的態度激惱了母親。
「那你就等著擔回家吧。」那人冷笑著,丟下這句話走了。
我在旁邊聽著,心裡算著:一塊零八到一塊一,每斤才差兩分錢。這裡一共150斤米,總共也就三塊錢的事情,路這麼遠,何必再挑回去呢?我的肩膀還在痛呢。
我輕輕對母親說:「媽,一塊零五就一塊零五吧,反正也就三塊錢的事。再說,還等著錢給爹買葯呢。」
「那哪行?」母親似乎有些生氣了,「三塊錢不是錢?再說了,也不光是幾塊錢的事,做生意也得講點良心,咱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米,質量也好,哪能這麼賤賣了?」
我不敢再說。我知道種田有多麼累。光說夏天放水,不就讓爹給病倒了?弟弟也才十一二歲的毛孩子,還不是得扛著鋤頭去放水!要知道,夏天水緊張,大家為了放水,吵架罵架都不稀罕,還常常有動手的呢!甚至平常關係不錯的鄰居,這節骨眼上也難免要傷了和氣。畢竟,這是一家人的生計啊!
又有幾個米販子過來了,他們也都只出一塊零五。有一兩個出到一塊零八,也不肯再加。母親仍然不肯賣。
看看人漸漸少了,我有些著急了。母親一定也很心急吧,我想。
「媽,給你擦擦汗。」
我把毛巾遞給她。可是在家裡特地浸濕了好揩汗的毛巾已經被晒乾了。我跑到路邊的小溪里,把毛巾泡濕了。溪水可真涼啊!我脫了涼鞋,站在水中的青石板上,彎下腰,把整張臉都埋到水裡去。真舒服啊!
我在溪邊玩了會,拿著濕毛巾回到場上來。
「媽,你也去那邊涼快一下吧!」我把毛巾遞給母親,說,「溪水好冰的!」
母親一邊擦汗,一邊搖頭:「不行。我走開了,來人買米怎麼辦?你又不會還價!」
我有些慚愧。百無一用是書生,雖然在學校里功課好,但這些事情上就比母親差遠了。
又有好些人來買米,因為我家的米實在是好,大家都過來看。但誰也不肯出到一塊一。
看看日頭到頭頂上了,我覺得肚子餓了,便拿出帶來的飯菜和母親一起吃起來。母親吃了兩口就不吃了。我知道她是擔心米賣不出去,心裡著急。我也著急,但胃口還是很好。母親吃剩下的全被我吃掉了。見我吃得這麼香,母親不由得笑了:「做事都不管,吃飯拿大碗!」
「誰說我不做事啊?」我不依了,「這不是在幫著賣米?」
母親收起笑容,嘆了口氣:「還不知道賣得掉賣不掉呢。」
我趁機說:「不然就便宜點賣好了。」
母親說:「我心裡有數。」
下午人更少了,日頭又毒,誰願意在場上曬著呢。我又跑到小溪里泡了幾回,還是覺得熱得受不了。看看母親,衣服都粘在背上了,黝黑的臉上也透出曬紅的印跡來。
「媽,我替你看著,你去溪里泡泡去?」
母親還是搖頭:「不行,我有風濕,不能這麼在涼水裡泡。你怕熱,去那邊樹底下躲躲好了。」
「不用,我不怕曬。」
「那你去買根冰棍吃好了。」
母親說著,從兜里掏出兩毛錢零錢來。
我最喜歡吃冰棍了,尤其是那種叫「葡萄冰」的最好吃,也不貴,兩毛錢一根。但我今天突然不想吃了:「媽,我不吃,喝水就行。」
最熱的時候也挨過去了,轉眼快散場了。賣雜貨的小販開始降價甩賣,賣菜、賣西瓜的也都吆喝著:「散場了,便宜賣了!」
我四處看看,場上已經沒有幾個賣米的了,大部分人已經賣完回去了。母親也著急起來,一著急,汗就出得越多了。
終於有個米販子過來了:「這米賣不賣?一塊零五,不講價!」
母親說:「你看我這米,多好! 上場還賣一塊一呢……」
不等母親說完,那人就不耐煩的說:「行情不同了!想賣一塊一,你就等著往回擔吧!」
奇怪的是,母親沒有生氣,反而堆著笑說:「那,一塊零八,你要不要?」
那人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你這個價錢,就是開場的時候也難得賣出去,現在都散場了,誰買?做夢吧!」
母親的臉一下子白了,動著嘴唇,但什麼也沒說。
一旁的我忍不住插嘴了:「不買就不買,誰稀罕?不買你就別站在這裡擋道!」
「喲,大妹子,你別這麼大火氣。」那人冷笑著說:「留著點氣力等會把米擔回去吧!」
等那人走了,我忍不住埋怨母親:「開場的時候人家出一塊零八你不賣,這會好了,人家還不願意買了!」
母親似乎有些慚愧,但並不肯認錯:「本來嘛,一分錢一分貨,米是好米,哪能賤賣了?出門的時候你爹不還叮囑叫賣個好價錢?」
「你還說爹呢!他病在家裡,指著這米換錢買葯治病!人要緊錢要緊?」
母親似乎沒有話說了,等了一會兒,低聲說:「一會人家出一塊零五也賣了吧。」
可是再沒有人來買米了,米販子把買來的米裝上車,開走了。
散場了,我和母親曬了一天,一顆米也沒賣出去。
「媽,走吧,回去吧,別愣在那兒了。」
我收拾好毛巾、水壺、飯盒,催促道。
母親遲疑著,終於起了身。
「媽,我來挑重的。」
「你學生妹子,肩膀嫩……」
不等母親說完,我已經把那擔重的挑起來了。母親也沒有再說什麼,挑起那擔輕的跟在我後面,踏上了回家的路。
天色已經黃昏了,夕陽在天邊掛著,把滿天的晚霞都染成紅色的了。我看見自己的胳膊也紅了,不知道是曬紅的,還是夕陽映紅的?
肩上的擔子好沉,我只覺得壓著一座山似的。這當兒,我空前痛恨起地球引力來了。還有那個牛頓,幹嗎要發現什麼萬有引力呢?真是的!
我知道自己在不講理了,但只顧著自己亂想下去,突然腳下一滑,差點摔倒。我趕緊把剩下的力氣都用到腿上,好容易站穩了,但肩上的擔子還是傾斜了一下,灑了好多米出來。
「啊,怎麼搞的?」母親也放下擔子走過來,嘴裡說:「我叫你不要挑這麼重的,你偏不聽,這不是灑了?多可惜!真是敗家精!」
敗家精是母親的口頭禪,我和弟弟幹了什麼壞事她總是這麼數落我們。但今天我覺得格外委屈,也不知道為什麼。
「你在這等會,我回家去拿個簸箕來把地上的米掃進去。浪費了多可惜!拿回去可以餵雞呢!」母親也不問我扭傷沒有,只顧心疼灑了的米。
我知道母親的脾氣,她向來是「刀子嘴,豆腐心」的,雖然也心疼我,嘴裡卻非要罵我幾句。想到這些,我也不委屈了。
「媽,你回去還要來回走個六七里路呢,時候也不早了。」我說。
「那這些地上的米怎麼辦?」
我靈機一動,把頭上的草帽摘下來:「裝在這裡面好了。」
母親笑了:「還是你腦子活,學生妹子,機靈。」
說著,我們便蹲下身子,用手把散落在地上的米捧起來,放在草帽里,然後把草帽頂朝下放在谷籮里,便挑著米繼續往家趕。
回到家裡,母親便忙著做晚飯,我跟父親報告賣米的經過。父親聽了,也沒抱怨母親,只說:「那起米販子也太黑了,城裡都賣一塊五呢,把價壓這麼低!這麼掙庄稼人的血汗錢,太沒良心了!」
我說:「爹,也沒給你買葯,怎麼辦?」
父親說:「我本來就說不必買葯的嘛,過兩天就好了,花那個冤枉錢做什麼!」
天都黑透了弟弟才回來,光著膀子,把上衣揉成一團拿在手裡,鋤頭濕淋淋的扛在肩上。
我迎上去,接過衣服來,說:「幹嘛打赤膊?日頭這麼毒,看不把你皮曬爆!」
弟弟嘿嘿一笑,把我拉到門口,低聲說:「姐,你偷偷給我把這衣服洗乾淨了,別叫媽看見。不然她又有一頓好說了。」
我把那衣服打開一看,不由嚇了一大跳,上面斑斑點點全是血跡!
「怎麼搞的?跟人打架了?傷到哪了?」
「沒傷到哪。海波那小子太討厭了,我辛辛苦苦引下來一股水,他看我不注意,就全給截到他家地里去了!我跟他理論,他倒急了。我氣上來就罵了他幾句,沒想到他迎面就是一拳,打在我的鼻子上,出了好多鼻血。他倒嚇壞了,也沒和我爭水了。」
我忙仔細看他的鼻子,天黑了看不清,好像只稍微有些紅腫。我放下心來,責備他道:「海波不是你同班同學么?平常你們關係挺好的,幹嘛打起架來了?」
弟弟說:「不看他是我同學,我早不客氣了!姐,你可千萬別告訴媽,她知道了肯定會罵我。」
他雙手叉著腰,學著母親的聲氣說:「你這個敗家精,背時鬼,斫腦殼鬼……」
他學得惟妙惟肖的,我不由得笑起來了,一面噓他:「小聲點,別叫媽聽見了。」
吃完飯的時候,母親發話了:「毅寶,我到井邊洗菜的時候見到海波娘,她說你跟海波打架了?你還瞞著我哩!還有你!」母親把矛頭轉向我:「瓊寶,你這個做姐姐的,也幫著他扯白!」
弟弟說:「是他動手的,我沒打他。」
「還強嘴!」母親又生氣,又心疼,數落開了:「你這個敗家精,背時鬼,斫腦殼鬼……」
弟弟低下頭吃飯,一邊偷偷沖我做了個鬼臉。我想笑,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卻滾了下來。
晚上,父親咳嗽得更厲害了。母親對我說:「瓊寶,明天是轉步的場,咱們辛苦一點,把米挑到那邊場上去賣了,好給你爹買葯。」
「轉步?那多遠,十幾里路呢!」我想到那漫長的山路,不由有些發怵。
「明天你們少擔點米去。每人擔50斤就夠了。」父親說。
「那明天可不要再賣不掉擔回來哦!」我說,「十幾里山路走個來回,還挑著擔子,可不是說著玩的!」
「不會了不會了。」母親說,「明天一塊零八也好,一塊零五也好,總之都賣了!」
母親的話里有許多辛酸和無奈的意思,我聽得出來,但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我自己心裡也很難過,有點想哭。我想,別讓母親看見了,要哭就躲到被子里哭去吧。
可我實在太累啦,頭剛剛挨到枕頭就睡著了,睡得又香又甜。
點評者:李雲雷
《賣米》寫的是一個鄉下女孩為了給父親治病,跟母親一起去賣米的遭遇。小說寫得純樸感人(作者曾說,「這不是小說,裡面的每一個細節都是真實的」),對農民物質上的貧窮和心理上困窘有一種深刻的體認和表達,一些細節的把握頗為精彩,而方言有節制的運用,既貼近了生活,又具有地方色彩。雖然小說的行文中也不無稚嫩和學生氣,但顯示出了與30年代左翼作家柔石、葉紫相似的風格與追求。在 「青春寫作」一片裝冷作酷的「叛逆」「憂傷」聲中,《賣米》發散出一種珍貴的清新和溫暖。可見所謂「新新人類」的寫作並非如此單調,文學傳統總是代有傳人。關鍵還在於我們的文壇伯樂是否真正有心發現新人,而不是一窩蜂地去追捧明星。可惜飛花不幸早逝,否則,這位北大才女也許會給我們帶來更多優秀的作品(飛花,原名張培祥,1979年生於湖南醴陵一個山區農戶,1997年考入北大法學院,2003年非典期間患白血病,住院治療三個月後於8月27日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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