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景、有園子,家門從不上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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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豫贛是北京大學建築研究中心副教授,
比起建築師的身份,
他更傾向自己是個「造園家」。
他設計建造的紅磚美術館,
一度成為北京的網紅打卡地,
更是建築學術界的園林典範。
耳里庭庭園景緻 圖片:曾仁臻
2016年,
他為同學老聶在江西德安的鄉下,
造了座庭園「耳里庭」。
山景,水塘,瀑布,大樹,園林……
各個精妙的「景」自然相融。
現在老聶一家三代人住在這裡,
大門從來不鎖,
天天都有鄉鄰們來串門、喝茶、吃飯。
這樣一個不談幾室幾廳,
屋主也記不住多大面積的宅子,
卻堪稱中國人最理想的家。
「匯聚了各種傳統藝術的山水庭園,
是中國人居住的最高境界。」
圖片:曾仁臻
「耳里庭」在江西德安的鄉下,屋主老聶是土生土長的德安人,地是他祖輩傳下來的。
老聶是我中學同學,第一次高考我們都沒考上,我去復讀學了建築,他一邊去小學教書,一邊在家附近養豬養家,後來從事建築施工。
2013年,他成了我的甲方,想在當年他用來養豬的廢墟上,建個房子,把一家三代人都聚在一塊兒。
「造園家」董豫贛
屋主老聶與太太在耳里庭
老聶想要的是個住宅,而我想給他造個庭園。
這塊地西側有池塘、水田,有遠山,北邊有近山,還有二三十年前老聶種下的各種樹,把很大一塊地藏起來,正好用來做庭園。
庭院,通常是地中間種幾棵樹,擺幾個凳子就行了。而「庭園」必須有山水,才能成園景、庭境。
園林藏在紅磚的住宅後
總布局:住宅凸顯,園林凹藏
取名「耳里庭」是設計最初就有的想法。
老聶的「聶」字,在古漢語里,由三耳構成,就取了第一個「耳」字;第一次相地時,去附近陶淵明故居「栗里」參觀時,取了第二個「里」字;而我想做個庭園——三件事情,湊在一起,就構造出後來的「耳里庭」。
耳里庭總平面圖
庭園示意圖
我做設計,老聶自己建造,成為一件我們一起合作出的作品。
中國人常說「後花園」,說明庭園相對於住宅來說,位置是靠後的。主屋放在了前方寬敞的地塊上,庭園恰恰要在主屋後,藏在密林間。
五幅堂
五幅堂入口
主屋「五幅堂」
從外面的馬路進來,先經過一條曲曲折折像玄關一般的廊道,到紅磚砌築的主屋,彰顯出老聶的三代同堂的大家庭。
與主屋相連的一棟,是廚房和餐廳。
從主屋五幅堂看庭園
主屋的這塊地處在遠山近水之間,便做了五扇窗。窗不僅是個採光的作用,窗裡面做出什麼樣的景兒,怎樣與山水發生遠景、中景、近景的關係,是我所關心的內容。
借室外的景,把五扇窗變成五幅畫:有橫幅,有立幅,有圓,有方,還有看得見入口天井的窗。
給主屋取了個名字:「五幅堂」,「幅」諧音「福」,老聶聽著也很開心。
方庭繞樹的條案、條桌
「方庭」:一家人的戶外日常
庭園在主屋的後方展開,第一個碰到的便是「方庭」。
玄關這個詞是我最著迷的一個詞,「玄」字是「幽暗」的意思,「關」是過渡的空間,怎麼進入庭園是個很講究的事情。
通往方庭的玄關入口 圖片:曾仁臻
餐廳建築和方庭之間,形成了一個進入庭園的玄關。
這裡碰到了兩棵樹,空間上有些擠,老聶便挑了兩塊磨盤嵌入地面,下面鋪砂石,通過磨盤的孔給樹澆水,大巧若拙。這是耳里庭里,我最喜愛的鋪地之一。
方庭里的生活場景 圖片:曾仁臻
老聶的家門從來不上鎖,周邊的鄉鄰、德安鎮上的朋友隨意就推門進來玩,請二三十個朋友來家中吃飯是常有的事兒。
在宏敞的五幅堂後,老聶當年在這裡種下的林木圍出一塊8米見方的林下空地,正好可以造一個方庭,造一個他可以招待朋友的大場景。
從客舍屋脊俯瞰方庭 圖片:曾仁臻
方庭的西南角有一株歪脖子的構樹。樹下起兩堵高低不一的矮牆作傢具,矮的是條凳,高的是條案,條案裡面嵌水池。
一家子的日常生活就不斷在這裡發生,洗菜、吃西瓜或是走幾步,穿過一棵紫藤下到池塘邊洗衣服。園子造好之後,他們家裡的洗衣機都不太用了。
方庭鋪地 圖片:曾仁臻
方庭周圍一圈種著樹木的地面,鋪設了碎石,在上面行走腳部就能感知到。
方庭本身按照「方庭欲方」的意願,把長條吸水磚用環形鋪法鋪設,向四周微微找坡,便於方庭散水。
客舍房間與敞廳 圖片:曾仁臻
「客舍」:山高水低,耳聞目睹
再往裡,是相連的三間客舍和一間敞廳。敞廳一邊是近水的茶室,一邊連著客舍的房間,本身也完全通透:
一來成了個擴音器,在這裡聽竹聲、風聲、瀑布水聲;
二來又成了個取景框,從園子南邊往北邊看,山色、竹林、瀑布都納入庭院。
客舍屋脊所框的場景 圖片:曾仁臻
中國的山水畫、山水庭園裡講究高低之勢。
客舍的屋頂做了坡屋頂,采後面的山勢。站在方庭里順著整個坡屋頂的斜面,視線向後面的山望。
通往露台的樓梯 圖片:曾仁臻
客舍的屋頂上還有舉高的露台,在混凝土花格屏風和敞廳茶室之間,藏著一處可以上屋頂的樓梯。
屋脊上掏了框,很明顯是在借景。
客舍屋脊上的露台
從客舍屋脊廊道俯瞰內庭 圖片:曾仁臻
坡屋頂做得足夠矮,這樣庭園裡的人看得見框背後人們在露台上的活動;而在露台上的人,也能看到庭園裡發生了什麼。
只是「框景」操作會顯得簡陋,找到了這樣一個機會把「人」帶入「框」里,構築出身體入畫的空中場景。
從方庭下台階至池塘 圖片:曾仁臻
兩處「水景」
整塊地的西側,是一片狹長的池塘,便在庭院中做了兩處「水景」。
一處是從五幅堂的立幅窗看出去,池塘向遠處走,中間做幾處曲折,一眼望去不知道水的源頭在哪,也不知道水去往哪裡——這是「水遠」。
五幅堂前瀑布石 圖片:曾仁臻
外頭的水景,裡頭人要能看見,還要能聽見。
距離窗最近的地方堆山疊石、做瀑布,坐在窗前聽得見窗外的水聲,契合了「耳里庭」的「耳」的功能。
敞廳外的瀑布水口 圖片:曾仁臻
另一處瀑布口在庭園最北邊的「敞廳」外。這個瀑布口是我跟老天合作做出的作品。瀑布所在的位置逼近一座不高的小山,水從山上流下來。
山雖然不夠高,但正如中國畫里的「近大遠小」,我把敞廳放得離山足夠近,近到人看不到山的全貌,就好像置身在崇山峻岭里——這裡做的是「山高」。
敞廳北山的瀑布景 圖片:董豫贛
徑與橋
明代造園家計成認為,疊石掇山講究「有真為假,做假成真」:自然界的真山真水,不是為了人的生活而存在;要製造出適合人生活的山水場景,必須自己動手做。
老聶一生非常簡樸,做庭園需要石頭,他在平日做施工的時候便開始留意,半年的時間囤積了十來塊石頭: 除去做瀑布石的幾塊,剩下的做了池塘上南邊和北邊兩座橋。
敞廳茶室旁的「電線杆」橋 圖片:曾仁臻
北邊的那座挑了幾塊長形的,微露出水面,叫汀步。
中間的橋做長一些,我跟老聶說無錫寄暢園的七星橋,說造園講究的是老天和人工的結合。之後造橋的時候,老聶從別處撿來了兩根電線杆,捆在一塊架在水上,上頭用混凝土做平成橋面。
電線杆的取材堪稱是老天的賜予,砌築的工作是老聶的人工。老聶頑固地不想花錢的觀念,把這事情變得很有意思。
庭園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游
庭園裡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游,一個人到了一個地方,發現處處有景,處處不同,以至於猶豫不決,不知應該去哪玩的時候,才構成了「游」。
好像有安排好了的路徑,又好像沒有路徑,完全是憑著自己心愿,一會去這兒,一會去那兒。
在庭園裡,沒了時光的感念,沒有去追求任何效率的焦慮感,因為閑適,以至於忘記時光流逝。
從方庭看客舍蕉庭 圖片:曾仁臻
中國人最理想的居住模式
今天遍布中國的居住模式,大多是跟西方人學來的,無論是別墅還是公寓,房子擱在地的中間,旁邊剩下的地方做綠化,綠化只用來遠遠地看,卻無法融入日常的居住生活里。
而中國人的房子,自古是室內和室外的空間,一起交替使用,從唐詩宋畫看,山水主題,一直為中國人的日常生活,注入詩情畫意。
從敞廳回望方庭
客舍懸庭內景 攝影:曾仁臻
老聶要把一大家人搞到一塊的這樣的一個願望,其實在整個我們這一代人都非常艱難,老人跟你的關係,孩子跟你關係都不太像以前。
「和而不同」,庭園恰恰補充了這一塊。
中國人的宅講究秩序,父子關係、夫妻關係都是秩序中的一部分,而園林是用來通融這其中的關係。園宅合一,這種空間是極其有智慧的。
一個庭園,通過這一進院子跟那一進院子的關係,讓居住其中的人既能獨處,又可以與人相聚,這是跟西方人完全不一樣的。
耳里庭既實現了老聶把一大家人搞在一起居住的願望,又讓每一代人有了自己獨處的空間。比如今天我與老爹有了矛盾,我通過一個院子,就繞進自己的那房去了。
老聶二十多歲的大兒子,周末回到耳里庭居住時,常常不住主屋,跑去客舍的房間去睡。
客舍與台地間的狹弄 圖片:曾仁臻
山水庭園不是一種單純的藝術形式,更融入了山水詩、山水畫的藝術,它是最接近中國藝術的一個最高點。它不是宗教,卻是能安撫中國人精神的最日常的空間,自陶淵明以後,白居易、蘇東坡這類文人,被日常生活所累之後,不是去做宗教禱告,而是進入山水庭園,撫慰精神。
耳里庭做完了以後,老聶說他從來沒在縣城的酒店過過夜,因為他老想回來。
人們在城裡選擇地段買房子,想的常常是房子升值空間。耳里庭,老聶說他這輩子,大概不會動賣掉它的念頭,儘管他節儉的性格使得維持它格外辛苦,但他也要把它一代代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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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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