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尋常的任命,卻為晉國的分裂埋下禍根,晉文公為何被權臣欺騙
本期話題公元前629年,就在晉國舉行清原之搜的前不久,上軍主將狐毛去世了。晉文公打算讓趙衰繼任職務,卻遭到了趙衰的拒絕。最終,在趙衰的推薦下,功臣先軫的兒子先且居火箭式 提拔到了上軍主將的位置上。正是這一次不得當的人事任命為晉國後來諸卿專權、分崩離析的痼疾埋下了病根。
公元前629年,就在晉文公舉行清原之蒐的前不久,上軍主將狐毛去世了。晉文公本打算讓趙衰接替這一職務,但他又一次辭讓了晉文公的任命。趙衰的這一讓,乍一看非常蹊蹺。
因為,他舉薦的候任人選居然是此前名不見經傳的先且居。
先且居是時任中軍元帥先軫的兒子,在接任上軍主將之前,他的名字甚至都沒有在《左傳》、《國語》和《史記》中出現過——這和後來趙衰之子趙盾橫空出世,突然接任中軍元帥的情景如出一轍,這究竟是歷史的偶然巧合還是人為的暗箱操作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首先得分析出趙衰舉薦先且居的動機究竟是什麼。我個人的看法,此時的趙衰已經不再是第一次讓賢時那個顧全大局、一心為國的社稷之臣了,他開始流露出結黨營私、搶班奪權的私心。
上軍主將狐毛去世之後,如果按照徇階提拔的思路,排名在狐毛之後的三位執政卿即上軍副將狐偃、下軍主將欒枝和下軍副將胥臣顯然都比先且居更有資格接替狐毛的職位。趙衰為什麼放著這三個人不推薦,偏要推薦先且居呢?
他自己給的說法是:
「城濮之役,先且居之佐軍也善,軍伐有賞,善君有賞,能其官有賞。且居有三賞,不可廢也。」
趙衰說先且居之前以佐軍的身份參加了城濮會戰,立了三份功勞,第一是在軍中服役,能勝任本職工作,第二是為君上的事業帶來了幫助,第三是城濮之戰我軍獲勝,這裡邊兒也有先且居的貢獻。
狐偃曾經說過,「吾不如衰之文也」(《國語·晉語四》)要論舌綻蓮花、噓枯吹生,連文公的首席謀士狐偃在趙衰面前都自嘆弗如。
趙衰為先且居編織的這所謂「三賞」其實說的都是一件事兒:先且居是在城濮會戰時立過戰功的人。把一份兒功勞套了三副「馬甲」端上來請賞,趙衰對先且居的粉飾難免讓人不堪、不恥。
那先且居在城濮又立過什麼戰功呢?還好秉筆直書的史官為我們留下了與趙衰質證的依據。
《左傳》載:
己巳,晉師陳於莘北,胥臣以下軍之佐當陳、蔡。子玉以若敖之六卒將中軍,曰:「今日必無晉矣。」子西將左,子上將右。胥臣蒙馬以虎皮,先犯陳、蔡。陳、蔡奔,楚右師潰。狐毛設二旆而退之。欒枝使輿曳柴而偽遁,楚師馳之,原軫、郄溱以中軍公族橫擊之。狐毛、狐偃以上軍夾攻子西,楚左師潰。楚師敗績。子玉收其卒而止,故不敗。——《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傳》
這是《左傳》對城濮之戰當日戰況的詳細記錄,從這裡我們看得到下軍副將胥臣的當先衝鋒,看得到下軍主將欒枝的誘敵深入,也看得到上軍副將狐偃的有力配合,他先且居在哪裡?
若論戰功,這三位父行輩的老臣子無疑都要排在先且居之前,趙衰為什麼視而不見?
咱們不妨逐一進行分析。首先是對欒枝。趙衰之所以不再像被廬之蒐時那樣禮讓欒枝,多半是因為城濮戰勝後楚國施予晉國的外部壓力已經大大減輕,流亡功臣不再需要與居守舊族連手應對外部威脅了,所以他們轉而在政治上打壓後者。
晉國政壇的這一點風向轉變,最明顯的證據是被廬之蒐時授任的兩位居守舊族即中軍副將郄溱和下軍主將欒枝,他們倆在原任職務上一直干到去世,卻從未獲得哪怕一次晉陞,倒是流亡功臣先軫、趙衰、胥臣等人紛紛升遷了。
至於為什麼不推薦狐偃接任中軍主將,那是因為此時的狐偃已經病入膏肓,沒過多久他也去世了。可狐偃不濟事了,他的兒子狐射姑還在呢。
趙衰為什麼不推薦狐氏家族的晚輩狐射姑接任先伯父狐毛的上軍主將一職,而要捨近求遠,推舉先氏家族的後生先且居呢?
我想,這是因為以中軍元帥的身份指揮晉軍取得城濮大捷的先軫挾戰勝之功,風頭正勁,這當口兒他在晉國政壇的能量之大可謂一時無兩。
原本能抗衡先軫的人只有搶走了城濮首功的狐偃。可眼看著狐偃燈枯油盡,狐氏家族勢力的急劇萎縮已成必然,趙衰想要大樹底下乘涼,不傍著先軫他還能傍著誰呢?胥臣嗎?他區區一個下軍副將,哪兒有那麼大能耐罩得住趙衰。
把上軍主將的位置當作人情賣給先軫、先且居父子,這是趙衰對先氏家族的利益輸送。
但趙衰可不做虧本兒買賣。再一次辭讓卿命,讓趙衰在晉文公心目中「謙遜」的人設已經臻於完美,因此不久後,心懷歉疚的晉文公再度於清原舉行大蒐禮,擴編六卿為十卿,第一個就提拔趙衰坐到了新增四卿中排名第一的新上軍主將的位置上。
如果在仕途上完全指望晉文公,那趙衰這一輩子的榮祿可能也就到此為止了。畢竟,這一回與趙衰同時晉陞的還有箕鄭、胥嬰、先都三位大臣,而欒枝、胥臣在執政卿中的排名仍在趙衰之前。
同時與這許多人展開公平競爭,趙衰要想脫穎而出,更進一步,談何容易。可趙衰把上軍主將的位置讓給了先且居,局面就大不一樣了。
趙衰升任新上軍主將之後不久,狐偃駕鶴西歸,上軍副將的位置又空出來了。記著從前把上軍主將讓給自己的人情,先且居主動向晉文公請示,要求給自己派一位副職來,而文公指派的正是趙衰。
於是乎,趙衰從十卿中的第七位一躍超過了欒枝和胥臣,破格高升到了第四的位置。更重要的是,有了和先氏父子這一來一往兩回交道,先、趙兩大政治家族的聯盟關係就算正式建立了起來。
在這一盤錯綜複雜的政治博弈中,晉文公始是最大的輸家。因為他提拔先且居和趙衰的初衷是希望獎掖兩家功臣,鼓勵他們繼續為晉國公室輸誠效忠,鞠躬盡瘁。但先、趙政治聯盟的建立卻給文公的兒子晉襄公帶來了巨大的政治壓力,甚至直接威脅到孫子晉靈公的生命安全。
公元前628年冬天,一代雄主晉文公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西鄰秦國趁晉國大喪之際派兵悄悄穿越晉國南境,企圖暗度陳倉,偷襲鄭國。得到消息的晉襄公召開御前會議,商量對策。
《左傳》載:
晉原軫曰:「秦違蹇叔,而以貪勤民,天奉我也。奉不可失,敵不可縱。縱敵,患生;違天,不祥。必伐秦師!」欒枝曰:「未報秦施,而伐其師,其為死君乎?」先軫曰:「秦不哀吾喪,而伐吾同姓,秦則無禮,何施之為?吾聞之:『一日縱敵,數世之患也。』謀及子孫,可謂死君乎!」遂發命,遽興姜戎。——《左傳·僖公三十三年》
和城濮戰前一樣, 先軫又一次搶先表態,力主發動對秦戰爭。欒枝提醒他,對秦開戰是違背先君文公的外交遺策的:秦國不是第一回違反與晉國的同盟協議了。早在公元前630年與晉文公聯兵伐鄭的時候,秦穆公就曾半道兒撇下晉國,單獨與鄭國媾和。當時狐偃提請文公對秦國採取強硬手段,但文公堅執不允:
公曰:「不可。微夫人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與,不知;以亂易整,不武。吾其還也。」
——《左傳·僖公三十年傳》
雖然秦、晉兩國都有志圖霸,不免爭奪,但與秦國的同盟關係在晉文公建立霸權的過程中仍發揮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所以對秦國,文公的態度總是念好不念惡,盡量避免與秦國反目成仇。可先軫不這麼想。當年主導對楚作戰,讓先軫在城濮戰前順利地坐上了中軍元帥的寶座,樹立戰功是提升他個人威望最有效的手段,所以嘗過一回甜頭的先軫這次又盤算著拿秦國當墊腳石。雖然晉軍最終是在先軫的指揮下伏擊秦軍,大獲全勝。
但崤之戰的勝利徒逞一時之快,卻把秦國這樣一個重要的盟友推向了晉國的競爭對手楚國(關於這一點,可以參看往期文章三年不鳴,一鳴驚人:驚人之前那三年,楚莊王都幹啥去了呢?)從公元前627年的崤之戰開始,直至公元前578年的麻隧之戰,在這長達半個世紀的時間裡,晉國始終無法解除秦國對自己側翼的威脅,也因此在中原爭霸的競賽中長期遭到楚國的壓制。可以說,晉國霸權的基石正是從先軫固執地發動崤之戰的那一刻起,出現了第一絲裂痕。
在崤之戰前的御前會議上,只有欒枝對先軫的開戰主張獨持異議,怎奈他人微言輕,頂不住先軫的一意孤行。看著兩位大臣吵得不可開交,御座上的晉襄公究竟是個什麼態度?我認為,襄公的內心裡很可能是支持欒枝的。因為崤之戰後,晉軍俘虜了秦軍的三位將帥孟明視、西乞術和白乙丙。晉文公的遺孀文嬴本出秦國公室,自然要來為娘家人求情。晉襄公都沒提前跟先軫打個招呼,就按嫡母的意思,下令釋放秦國三將,這說明晉襄公並不想跟秦國徹底撕破臉皮。可先軫知道這個消息之後怎麼表態呢?
《左傳》載:
先軫朝,問秦囚。公曰:「夫人請之,吾舍之矣。」先軫怒,曰:「武夫力而拘諸原,婦人暫而免諸國,墮軍實而長寇讎,亡無日矣!」不顧而唾。——《左傳·僖公三十三年傳》
我浴血奮戰,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把敵將捉回來,結果老娘們兒哄你兩句,你就把人給我放了。滅我之軍威,長敵之氣焰,亡國無日矣!先軫越說越氣,居然當著晉襄公的面一口啐在了地上。
這是地地道道的權臣做派。文嬴乃是晉文公的正室夫人,是秦、晉兩國聯姻、聯盟的象徵,豈能以一婦人等閑視之?當著晉襄公的面出言不遜、不顧而唾,這跟曹操呵斥漢獻帝的所做作為有何分別?
要知道此時先君晉文公才剛剛下葬,屍骨未寒,先軫就敢這樣無視他的遺策,欺負他留下的孤兒寡母,這個跋扈將軍的做派已經到了讓人忍無可忍的地步。
但面對先軫的權力膨脹,晉襄公卻沒有多少辦法,因為他的祖父晉獻公傳下了規矩,不準收留同姓公子在國內居住。此時襄公的幾個手足兄弟,公子雍在秦國,公子樂在陳國,公子黑臀在東周……,他們一個個都被父親晉文公安置到了國外,晉襄公身邊只留下了先軫、趙衰等文公時代的從龍功臣。要對抗先軫與趙衰的政治聯盟,晉襄公孤立無援,沒有臂助。
到了崤之戰的第二年(公元前627年),先軫在討伐戎狄的箕之戰中陣亡了。可他的死已經難以動搖先、趙政治聯盟主導朝政的局面。
因為先軫之子先且居和盟友趙衰牢牢佔據了上軍將、佐的高位,羽翼已豐。晉襄公不得不繼續向他們妥協,任命先軫之子、上軍主將先且居越級接任中軍元帥的職務,這使得原本選賢任能的中軍元帥一職變成了先氏家族把持的世官,為後來趙盾的上位專權開了一個極其惡劣的先例。
又過了兩年,中軍副將郄溱也故去了,趙衰從上軍副將的任上越級超升為中軍副將。這樣一來,先且居和趙衰一前一後當上了朝廷的首輔和次輔,晉襄公的窒息之感也漸漸達到了頂點。
參考文獻:
白國紅《春秋晉國趙氏研究》
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
李孟存、李尚師《晉國史》
(韓)李裕杓《西周王朝軍事領導機制研究》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
徐元誥《國語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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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END —
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