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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的曼哈囤背後,是一段弱肉強食的血淚史

文/榮筱箐,作家,Alicia Patterson學者,普利策中心新聞資助金獲得者。

前一陣子我回國,正趕上各地酒店、小區名稱整改的當口,上面一聲令下,下面一片嘩然,網上呼啦啦冒出一堆戲謔嘲諷的冷笑話,超現實喜劇一般。要不是這樣,我也不會去特意關注路邊那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招牌——因為長期不住在國內,對我來說不管是標語口號還是招生海報、尋人啟事,那些中文字看著都一樣的親切,他們之間的區別都可以被忽略不計。

不過,凡事就怕認真二字,當我站在從南到北幾個不同城市的繁華十字路口,情不自禁一認真,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置身於一堆「威尼斯」、「夏威夷」、「維多利亞」和那些任我搜腸刮肚也不知對應的是哪個英文詞的什麼維,什麼洛,什麼蒂,什麼爾的樓群之中,要不是我天生就沒有方向感,恐怕還真會讓它們鬧的找不著北了。

起洋名這件事當然不只是獨一無二的中國特色,隨便一個小國里的一條小街上,都不難找到叫紐約,巴黎或米蘭的酒吧、夜場或賣服裝的小門臉

有一次我在哥斯大黎加,車行到看似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郊野外,導遊說我們即將進入美國名城,一車美國人面面相覷以為他昏了頭。沒一會兒,就看見了路邊戳著一個白色木牌,上書紅漆大字「Las Vegas」——這個統共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子胸懷大志,因為購入幾台老虎機娛樂村民,就改名叫了拉斯維加斯。

正版拉斯維加斯

跟除了平房就是莊稼地的拉斯維加斯村兒相比,中國有些商家的洋名起得還是經過了慎重思考的。比如我在南方一所城市見過一家名為白宮的酒店,雖說是把國會山的穹頂縮小了N倍,搬來蓋在了原本該是平頂的「白宮」頭上,還在穹頂上鑲了俄羅斯或特朗普大帝風格的粗金邊,但人家好歹也算見過點世面,最重要的是人家真的努力過了

我在中國見過的洋名里,最值得一提的還是這次在北京住過的一家叫可麗亞的小酒店,不是因為這名字里有什麼笑料,而是因為這個名字是個活化石,看懂了它你就會明白,被很多中國商家拿來作為商業噱頭、很多中國地方政府斥為「崇洋媚外」的洋名,在一些別的國家遠遠沒有這麼簡單。

取名和改名的翻雲覆雨中,有一部關於這個世界弱肉強食的血淚史,添一筆減一划都得耗千鈞之力,都連著一些久遠的觸目驚心的疤痕,都是壓迫與反抗、殖民與反殖民、歧視與覺醒的權益意識之間的一場硬仗。

可麗亞這個名字單看中文可能不知所云,但我是在英文網站上預訂的,所以確知它的英文名字是Corea。這個詞的發音跟韓國的英文Korea完全一樣,不知底細的人或許以為是店家不小心犯了拼寫錯誤。這家酒店的布局裝潢和服務看上去不像跟韓國有任何關係,我不能確定它取這個名字是不是歪打正著,但在20世紀初日本佔領韓國之前,人家英文名的正確拼法就是這個C打頭的Corea,在那兒以後才逐漸被K打頭的Korea取代。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一字母之差的流變,史書上並沒有明確記載。但韓國有學者認為,1908年倫敦奧運會時,已經實質掌控了韓國的日本人為了讓自己按字母排序先出場,就把韓國的名字報成了Korea,成為這種流變的開端。前幾年朝韓的學者們曾經史無前例地聯手對國際社會發出呼籲:「請以我的名字呼喚我」, 結果還是不了了之。這就是歷史,犯錯總是輕而易舉,糾錯卻推三阻四步履蹣跚。

不光是韓國,印度自1947年獨立以來就一直忙著用改名的方法來擦洗英國殖民者給這個具有強烈民族意識的國家帶來的恥辱。你所熟悉的那些城市在從那時起至今的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裡,紛紛從英國人留下的洋名改回本地語言里的本名,比如孟買從Bombay變回了Mumbai,柯欽從Cochin變回了Kochin,加爾各答從Calcutta變回了Kolkata。高舉民族主義大旗的穆迪總理上任後,改名運動更加風起雲湧,去年中央政府至少批准了25個村市鄉鎮的改名申請,無一例外都是從洋名改回土名而不是相反。

就連德國人也時不時用改名的方法來實現自我反省。柏林有個黑人聚居的非洲區,裡面有幾條街是以20世紀初德國侵略非洲國家時那些開路先鋒的名字命名。這些當年的英雄如今已經在歷史的風煙中灰頭土臉,去年當地決策者投票通過,把這幾條街全部改為領頭抗擊侵略者的非洲義士的名字。

也不只是地名,連本應是受之父母彰顯個性的人名,放在全球的橫軸和歷史的縱軸上考量時,也不可避免會折射出這個世界粗暴蠻橫不講道理的權力架構。

在南非出生長大的晚間脫口秀主持人諾亞(Travor Noah)在他2016年的自傳《天生有罪》(Born a Crime)中記錄了一個令人捧腹又心酸的典型例子:諾亞青少年時期為了掙零花錢做過一段DJ,手下組了個舞團,成員都是像他一樣的黑人孩子。領舞的男孩又高又帥跳得也好,所到之處迷倒一片。很快這個團就出了名,除了在黑人社區演出也開始接到白人機構的邀約。有一次舞團應邀到一所猶太學校演出,領舞一上台,台下掌聲四起,作為DJ的諾亞帶領觀眾振臂歡呼:「跳啊,跳啊,希特勒。」組織者目瞪口呆,衝上台來拔掉麥克風電源,雙方互罵對方種族歧視,差點打起來。

為什麼諾亞要在猶太人面前高喊納粹魔王的名字?因為這個領舞的男孩英文名就叫希特勒。黑人家長給孩子起名其實往往會很花心思,因為每個本地語中的名字都有深刻的含義。但在南非的殖民和種族隔離年代,黑人被要求必須要起個英文名方便白人稱呼,而南非的歷史書對二戰一段又語焉不詳,很多黑人家長就敷衍了事拿那些他們聽說過的名人來為孩子命名,於是希特勒、墨索里尼都成了很多黑人孩子的洋名。這個故事裡,冒犯者和被冒犯者都是霸凌受害人,但本應是同病相憐同仇敵愾的他們,卻可以為一個對他們來說意義完全不同的名字,在隔閡與誤解中相互傷害劍拔弩張,完美演繹了這世界的荒唐。

中國人也有被欺辱的傷心往事,但在名字這件事上,經歷遠遠沒有這麼曲折,對起洋名這件事大概也就沒這麼敏感。可在海外生活的中國人,有幾個初到異鄉時沒為名字的事糾結過?或是你一心融入主流,給自己起一個父母甚至自己都不認識的名字,或是你冒著沒人能記住甚至讀出你的名字的危險,用本名死命扛著。直到你在異國文化的滔天巨浪中掙扎著重新站穩,找回清晰的自我意識,「你叫什麼名字?」這個三歲孩子都能回答的問題都會與「我是誰」的哲學命題連在一起,成為直指靈魂的終極追問

這當然不是一種理想、健康、甚至正常的心理狀態,聽上去或許和用行政命令讓企業改名一樣奇異。最高境界當然是把名字單純當成名字,無論起洋名還是起土名,都是個人選擇,最多寄託些吉祥的家庭願景,卻無關誰主誰次,誰說了算,誰是桌上的菜,誰手裡握著菜單這些人類社會的沉重主題。但達到這樣的狀態需要一個不分主次、強弱、中心和邊緣,每個成員都可以坐在桌邊挨個表達自己意願的完美世界。

我不認為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夠看到這樣的世界,但我仍然像小時候盼著實現四個現代化一樣急切的盼著那一天的到來,並為人類向那一天緩慢靠近的每一小步歡呼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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