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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儒家的世界

在廣泛閱讀佛教著作前,有幾年時間,我很留意儒家的學問。我相信儒家必定有一套方法,教人如何過好一生,令生命越來越完滿。但是,因為書上能寫的東西太少了,很多地方是冷暖自知的,就像一個東西甜不甜,你要親自嘗,嘗不到,看再多解釋也用處不大,唯一的好處是,什麼時候填到嘴裡,你馬上知道:對,就是它了!

會有一個前所未見的世界向你展開。但它的展開不是一瞬間,不是突然呈現,而是像一道面紗,一點一點地揭開。直到現在,我還沒有觸及儒家學問中真正精深的地方,也就是孔子弟子所說的「宗廟之美,百官之富」。這也是為什麼後來幾年花了不少時間閱讀佛教著作,同樣因為天資愚鈍,在佛法的浸淫中也頗不得要領,最關鍵的一扇大門還是沒有叩開。但無論是儒家還是佛教,因為長久的接觸、思索、玩味,至少在外面看見了宮牆之好。

就像我們在北京,可能居住了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仍然只看到北京很小很小的一角,同樣在北京的很多世界,是我們根本未曾觸及的。與截然不同的人聊各自的生活,知道彼此根本沒有生活在同一個世界,哪怕住在同一座城市,每天遇見。

魚有魚的世界,龍有龍的世界,鶴有鶴的世界,鳶有鳶的世界。蝸牛有蝸牛的世界。我總是不明白,為什麼雨後會有那麼多蝸牛突然湧現在牆角路邊。它們是因為一場驟雨欻然生出的,還是原本就蟄伏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因為雨的緣故驟然出現?人的一生是一生,蝸牛的一生也是一生。一隻蝸牛在出生之時,命運就很難由自己來主宰,它不能不在雨後出現在牆角路邊,隨著行人走過,咔嚓一聲,性命就此殞沒。人的情形比蝸牛好不了太多,沒有辦法選擇出生的時代,家庭,甚至沒有辦法不讓自己在生命中某些時刻成為別人的棋子。

這是一個難題。而儒家和佛教的學問,都是沖著這個難題去的,都有解決的辦法。那是很多人終其一生不能窺見的世界。我們比較容易窺見並進入詩的世界,比如周圍有人容易感春傷秋,我們也容易對那種情愫心有戚戚。儒家的世界是理的世界,佛教的世界是法的世界,我們每天都浸泡其中,卻對它們的真面目未嘗有聞,未嘗有見。

《中庸》有一句話:「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 這句話很多人並不陌生。字面意思也不難懂。但為什麼很多前賢費盡心思琢磨,琢磨一輩子,相與切磋討論?這裡面必然有劈開一道裂縫闖入另一個世界的鎖鑰。

我們讀古人的書,看字面的意思,很多事情會被誤導。比如古人說,看書要一行一行看,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理會清楚透徹了,再看下一個字。不是古人說的不對,只是時代環境變了。古人可能一千年前看的書和一千年後看的書一模一樣。可我們現在看的書,很多話連寫書的人都不知道是怎麼弄出來的。

我們面對的很多問題,沒有辦法在古人書中直接找到答案,比如:正在開會收到一條簡訊要不要馬上回?這要看你跟誰開會,開幾個人的會,討論什麼問題,收到誰的簡訊,簡訊內容是什麼,事情重要不重要,緊急不緊急…… 無論儒家還是佛教,其實都在對諸如此類的問題給出答案,無論學習儒家還是佛教,目的都是在讓你面對這種問題時,給出一個完美得不能再完美的答案。

但無論你看儒家的書也好,佛教的經論也好,都沒有辦法找到直接的答案。

這就是難的地方。

所以,你必須先進入一個世界,深入那個世界,在那個世界,你能看見所有這些問題的答案。

最怕的就是似是而非——並不了解宏大開闊的世界是什麼樣子,把自身意見形成的狹隘世界當作真實。比如,在喜怒哀樂的問題上,儒家給出的回答和佛教給出的回答看起來截然不同,但各自都有抵達完美的路徑。而在進入那些世界之前,我們可以說對此十分無知,而且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無知。

朱熹解釋說,人不是要把自己變成木頭,喜怒哀樂,當然是要有的。碰到該喜的事情,就喜;碰到該怒的事情,就怒。——這個層面我們很容易知道,這還根本沒有進入儒家的世界,就像《千與千尋》中,還站在洞口外面。邁向洞口的第一步,是要知道:無論喜怒哀樂,都有它最合適的地方。比如一件事,應當喜三分,如果你喜了四分,就過頭了,如果你喜了兩分,就不充分。無論過頭還是不充分,都不是好的,如果不經過一番下學的功夫,是不可能達到那種準頭的。如果你只知道該高興的時候要高興,你可能在該高興三分的地方高興到了九分,甚至大多數人連什麼事情該高興都不知道——在路上撿到一個包,打開看,幾千塊錢,高興得不得了。

有人曾經問我:在家裡想放鬆一下,是不是可以隨地打滾?反正我也不影響任何人,只是自己開心。

以我的理解,無論儒家還是佛教,絕大多數情形下都不太會贊同。說簡單一點:你打滾時有可能不小心踢翻貴重的東西,有可能踢碎熱水瓶燙傷你。你正常活動,雖然不排除這種可能,但在你亢奮得滿地打滾時,這種事情發生的幾率要大一點。而且,你在家裡這樣,在外面一定會帶有同樣的痕迹,哪怕在外面不打滾,但你在家打滾的氣質會附在身上,延續到你出現在外面的時候。

儒家提倡做表裡如一的人。做表裡如一的人,你會更少地損失能量,耗費精神。如果你在兩種人面前、多種環境中,展現的是截然不同的形象,你就會在反覆切換中非常累,而且時間久了不可能不出紕漏。

但很多人就是不了解這一點。甚至把這看成一種能力,結果就是,他後來焦慮了、抑鬱了,他都搞不清楚為什麼。一個整天向別人販賣焦慮,自己在幕後邊數錢邊偷偷樂的人,根本看不清販賣給別人的焦慮同時也在一點點侵蝕自己,自己很有可能是最先被吞噬的人。

儒家教人的工夫就是,先搞清楚什麼事情應當喜,什麼事情應當怒,應當喜到幾分,怒到幾分,還要搞明白如何才能恰好地喜到幾分,怒到幾分。該喜三分的事情,喜到2.9分,或者3.1分,哪怕看上去很接近了,但畢竟還不是完美。很多人甚至根本看不出喜三分和喜五分的差別,更不要說2.9分和3.1分的差別。有些人甚至看不清該喜與該怒的差別。比如「楚國人丟掉一把弓」,在這類事情上,喜怒哀樂應該是怎樣的。突然檢查出一種病,面對這種事情,應該如何喜怒哀樂,喜怒哀樂到幾分。而且,事情和事情是關聯的,剛說應當喜到三分,馬上變化成應當喜到四分,隨即變化成應當怒到兩分,是十分常見的。要想把捉得好,必須格物窮理。

之前讀過曾海軍老師一篇文章,起因是學生問:如果孔子生在這個時代,他會不會用手機?曾老師給了非常好的回答:孔子當然會用手機,而且恐怕只有孔子才會用手機。

這意思是說:我們都不太會用手機——不是我們不知道手機的各種功能和操作,而是我們沒有辦法處理好和手機的關係。手機本來是給我們的生活提供便利的,但我們可能因為有了手機過多地刷朋友圈、刷段視頻、看直播、玩遊戲,而耽誤了事情。

因為手機的存在,人際關係改變了,過去想找一個人很困難,現在想找一個人,隨便就能問到微信,過去可能一生都認識不了多少人,現在很多人很容易加滿5000好友。在朋友圈中,哪一條應該分組可見,哪一條應該點贊或留言,留言該怎麼說,怎樣發朋友圈是最妥當的…… 像這些問題,沒有一個是儒家迴避的,沒有一個是儒家認為無關緊要的小問題。因為如果要真正抵達人生的圓滿,就要對這些日常生活中每一件或大或小的事情,都看得明了、透徹,分毫不錯。

這不是簡單讀幾本國學經典,會背幾句「子曰詩云」解決的。

其實我們何止不會使用手機,我們不會使用很多東西,我們不會使用地鐵,不會使用這座城市。

在什麼時候應當坐地鐵,坐地鐵應該坐在哪個位置——這些問題也頗有人研究。比如有人研究站在哪個位置容易搶到座,坐在哪個位置碰到給人讓座的機會比較小,在哪節車廂上地鐵換乘時更方便,等等。這也是格物。但物上的理,是一層一層的,基於怎樣的觀念出發,去抉擇自己的行為,是更關鍵的。如果在地鐵上碰見乞討賣唱的人,應不應該給錢,應該給多少?如果碰到一個你不太分得清是懷孕還是微微發胖的女人,應該怎麼辦,要不要給她讓座?看到一個人包沒有拉好,留了個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口,應不應該提醒他,以怎樣的方式提醒?看到有人在地鐵上吃東西甚至打鬧,該怎麼辦?…… 如果對諸如此類的問題,不能有清晰明白的結論,可以說我們不太會坐地鐵。

不久前好像有城市地鐵不同車廂設置了不同的空調溫度。這就是我們在學習如何使用地鐵上的進步。這可以讓一些怕冷的人不至於大夏天帶著外套坐地鐵。同樣,對於如何使用城市,我們也有很多不明白的問題,並不是作為城市規劃師和市政專家的不明白,也包括作為普通居民的不明白。

比如在出門時看見帥哥美女是不是應該多看幾下以飽眼福?這可能是十分複雜的問題。你很容易在地鐵的海報上看到俊男靚女,也很容易在人群中看到,是否應該把她們當作風景線而讓自己的注意力被其吸引?吸引到幾分剛剛好?……其實,這些是儒家和佛教面對的重要問題,不知道的人總以為儒家和佛教談論的都是離我們生活很遠的問題,什麼「天命之謂性」,「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而真正進入儒家的世界、佛教的世界,深入下去,才明白他們都是在哪些地方下功夫,要努力對哪些問題給出答案或者思考的方向。

以前看多寶寺智敏上師講法的視頻,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他似乎從來不看下面的人。我再也沒有見過第二個人這樣。如果從演講技巧上看,從頭到尾和聽眾沒有一次眼神溝通,簡直匪夷所思。你不知道他是在對人講法,還是在對牆講法。我想他最初必然不是這樣子,為什麼後來漸漸這樣?在什麼情況下會看聽眾一眼?要理解這些問題,可能需要你深入到某個先前未曾深入的世界,然後才能明白這種現象的簡易和尋常。

我們不曾接近和理解的世界有很多。在最後,我想舉一個宋儒的故事。胡安國做湖北提舉學事時,到下面的州縣去巡察,應城縣的縣令是謝良佐,程頤的學生。胡安國為了見他,專門請楊時寫了封介紹信,以後學身份求見。進了縣城,百姓都很驚訝,縣官居然不出來迎接巡視的領導。胡安國進了縣衙,發現吏卒個個像種的樹一樣,站得筆直,胡安國走近,吏卒目不斜視,沒有一個人跟他打招呼,個個都像木偶,胡安國肅然起敬,向謝良佐問學。

在權力的世界,有一套秩序和法則;在儒家的世界,有另一套秩序和法則。這是很玄妙的地方,又是很平常的地方。

(完)

接下來一周有幾場講座活動,北京線下一場,深圳線下兩場,電台一場,噹噹直播一場。主題是暫定的,內容會因臨時發揮有所不同。

北京:

時間:7月14日(周日)14:00-15:30

主題:《朱熹:儒家與佛教》

地點:北京善導書屋(東四俊景苑荷光三月會所)

深圳:

時間:7月19日(周五)19:00-21:00

主題:寫作與自由職業——從《水滸白看》說起

地點:深圳本來書店(深業上城三樓小鎮)

時間:7月20日(周六)13:30-15:00

主題:沒脾氣的人講有脾氣的書——王路《水滸白看》圖書分享會

地點:深圳書城中心城北區大台階

時間:7月20日(周六)21:00-22:00

主題:王路《水滸白看》電台節目分享

地點:深圳廣電大廈

時間:7月21日(周日)15:30-16:30

主題:王路講水滸:今天如何理解古典文學名著

地點:噹噹網·當讀直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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