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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求男孩超生4個孩子的山東家庭,在北京六環外流浪

在鄉野與城市的邊緣,一群孩子在貧困、留守或疾病面前,逆來順受、無聲地生活著。今天的故事發生在北京通州,一對北漂夫妻環繞北京六環「打游擊」,生下五個孩子後,在拮据與顛沛中相依為命。

2018年放暑假前最後一天,通州區管頭村一棟村辦企業的職工宿舍里,課桌拼起來當成餐席,青紅藍學校八年級的師生們吃了一頓難得的團圓飯,由頭是送別要回安徽老家上學的一位李姓同學。

這位李同學打零工自己有積蓄,掏錢請大家客,校長也出了經費,並親自下廚掌勺,張羅了這一桌東北風味的大盆菜。李同學還叫了兩件啤酒,幾個男同學舉瓶吹得泡沫橫流。幾位年過花甲的老師埋頭吃菜,他們平時的伙食簡單,偶爾抬頭舉起塑料杯和學生碰一下。校長也喝了兩口,並且舉杯祝李同學回鄉順利。師生的間隔,在這間廠房改裝的逼仄教室里似乎不存在了。

馮亞星也在圍坐舉筷的學生當中,只是沒有端起酒杯,她的兩個讀低年級的妹妹則和眾多學生一樣拿泡麵當午飯,平時三姐妹一共20元伙食費,泡麵之外只能選擇煎餅。

餐桌旁要返鄉讀書的學生不止一位。這頓團圓飯過後,在座的幾位老教師也要回鄉避暑,下學期說不定是否返校,學校本身連同它暫時棲身的這座廠房一起,也可能在北京疏解提升的潮流中消失。

對於馮亞星和她的兩個妹妹珊珊、子怡,還有上幼兒園的四妹揚子和最小的弟弟來說,由於一時看不到回鄉的可能,還需要在六環外輾轉,隨著父母流動的攤販車和朝不保夕的學校漂浮。

不該出生的孩子

三姐妹從管頭村回家的路途很遠。由於校車太貴,需要先曲折走出管頭村,到崗山村南站坐6站公交到後橋車站,再步行穿過整個莊子營村莊,一直到最偏遠的地段。早上則是爸爸騎電動三輪車送到公交站。酷暑或者冬天,都會無形加增這條路線的長度,尤其是冬天,用2018年開始上學的四妹揚子的話說,「晚上就起來了」。

家是三間樣式老舊的瓦房,帶一個小院子,也只有在這樣偏遠的地方,能夠找到這樣低價出租的民房,容納一家大小七口人。

除了面積,屋子沒有別的好處,完全和裝修之類的事物無緣。正房是日常活動場地,一條從垃圾池撿來的長沙發看不出了顏色,缺了兩隻腳,用磚頭墊著。一堆破舊衣服碼在對面,是別人送來穿不得又捨不得扔的,體量有些過於龐大,到了冬天再打開,隨意找出些什麼能披在身上禦寒的東西。大人小孩身上的衣服都是別人給的,沒買過大衣服。「這些個孩子要買,得多少錢啊」,爸爸微笑說。

兩間廂房是卧室,和正房一樣看不出顏色,除了破衣服和幾張床,很難在第一時間說出屋子裡還有別的東西。正房裡一台破舊的電視、一個二手冰櫃和失去了護罩的電風扇,是需要時間才能注意到的,和破布近乎一色。電視和最大的孩子同齡,屏幕的彩色已經消退,靠著自家的小天鍋收節目。

顯眼的是家裡的一群孩子。當大小五個孩子出現在同一條沙發上時,還是讓人覺得有些不尋常。

這些孩子是父母多年環繞北京「打游擊」的結果。1973年出生的馮修聚和小自己兩歲的妻子劉芬結婚第二年,就從老家山東鄄城來了北京,從老大馮亞星開始,每一個孩子都出生在北京。除了亞星有老家的戶口,其它四個都是計生政策下「不該出生的孩子」。在北京期間,老家計生辦的人去了家裡七趟,看到實在沒有什麼可拿走的才作罷。

沒錢去正規醫院,孩子生在小診所,找私人接生婆,五個孩子總共花了不到一萬塊。有的村不讓在村裡生,或者趕上北京城區擴張村莊拆遷,只好生一個孩子搬一次家。

姍姍媽媽的回憶中,搬家的過程是:最早住在吳家營,生完老三子怡後被村裡趕,搬到楊家營;楊家營被拆遷後,家裡搬回吳家營,吳家營又被拆遷;搬到後橋,住了一個月,房東嫌孩子多讓搬家,又搬到米各庄;在米各庄懷了老四,村裡不讓生,又搬到莊子營,是另一個房東,在那裡又生了老五;兩年前的臘月里,下著大雪,房東讓一家人搬去偏房,原因是合住正房的租戶上夜班,白天回來休息嫌孩子吵鬧;父母不想租了,這才搬到了現在的屋子,一直在北京六環外輾轉。

這些搬家的次數里,姍姍只記得米各庄,「喜歡那裡,那裡有草原」,實際上是村外的養殖農場,房子蓋在農場里。眼下農場也被拆遷了。

因為生了五個孩子,媽媽在老鄉中得到了「五子媽」的綽號,媽媽知道還有一個「二號五子媽」,都是前面四個是丫頭,非要生一個兒子出來。爸爸說孩子太多,年齡又密集,生日得一個個想,「從沒給他們過生日」,買蛋糕太貴,一個要一百多。事先糊裡糊塗說要給過,到了又忘了,「孩子自己也不提」。

姍姍說,這學期學校搬到新址,門外有小蛋糕店,自己過生日時去買個,當作自己慶祝了。

說起生了五個孩子,爸爸也有點後悔,「想起來後怕」。但最後來到的這個男孩子,顯然還是補償了從前的辛苦,不然老五的名字不會叫「王子」。2017年下半年「王子」三歲半,他的四個姐姐分別是十四、十二、十歲、六歲,「王子」和老四上幼兒園,老三上五年級,兩個最大的姐姐在初中。在爸爸口中,四個女兒也經常被喊作「公主」。

孩子們就讀的民辦學校和幼兒園也像自家一樣四處被攆,2017年11月大興火災前夕,老四和老五的幼兒園從半壁店被攆到莊子營,又徹底被封閉,一時呆在家裡無處可去。三個大孩子讀書的青紅藍學校則數次搬遷,在管頭村一家關閉的幼兒園裡臨時落腳。

生完「王子」之後,目標達成,爸爸終於回了趟山東老家,給四個小的孩子一塊上了戶口,託了人,辦了親子鑒定,四個孩子花了9000多塊錢。但在生身之地的北京,他們仍舊只是無根的蒲公英,沒有進過六環,去過天安門。

好在,有父母在,一切就都還好。中間爸爸考慮過把老大亞星送回老家,媽媽沒有同意。「要走都走,要不走都不走。養不起就別生。」多年下來,一家人始終在一起。

姐弟的日常

除了破爛衣服,屋子裡沒有什麼東西是富足的,好在是不缺熱鬧。一條長沙發和三間屋子裡,可以演出無窮的劇目。

王子通常是在沙發一頭堆疊的被子上,夏日他的肌膚滾熱,如同一團火,專愛往人身上蹭涼,在他和姐姐們之間,總在演出打打鬧鬧的戲劇,「都是互相打兩下,沒有打得亂套的時侯」,姍姍說。王子喜歡睡覺,他嫌姐姐們放學回來,吵醒了他的夢境,起身追著姐姐們打鬧,發現她們生氣了,他也就收斂一下。王子也抱怨,姐姐們「就惹我生氣,有時候偷偷打我」,他去打回來的時侯,「你跑得可快呢」,有時也是為了防止他摳過腳丫的手手指摸到臉上來。亞星說,弟弟長得好看,有時忍不住去摸兩下。

三個大孩子和兩個小的之間,隨年齡大體區分為兩個層級,大的層級內部,姍姍和子怡常打嘴仗,為了一副捲筒紙或者一雙腳背帶大瓣花朵的新拖鞋都會爭起來,第一天爭,第二天也就忘了。這也是家裡少數可以爭的新東西,因為大多數總是鄉鄰送的舊物。

爭執過後,兩人又會一起玩從大姐朋友處借來的大富翁,姍姍看同學玩了一道就會,腦筋略微笨拙的大姐亞星只是在一邊觀局。跳棋、五子棋和軍棋,也是姐妹們的益智遊戲,此外是趁爸爸在家幹活,偷偷玩一下他的手機。連王子也知道,爸爸的手機上沒有遊戲,只能玩的時侯下載,爸爸發現就刪了。

家裡也沒有WI-FI,只能出去蹭巷口小超市的流量。媽媽自從一年多前手機丟失,就沒有再辦過。姐妹們坐著聊天還說到學校有同學玩手機,打「王者榮耀」走火入魔,上課下課連同吃飯都在玩,有人充了一千多塊的費,這在自家是不可想像的。

作為老大,亞星有分配幹活和零食的權力,覺得自己「最厲害」,但鎮不住老三子怡。因子怡性子暴,喜歡大哭,譬如洗頭把瓶子撂了一地,亞星打她,她就大叫。姍姍沒有子怡那麼犟嘴,零食不夠分時也會和大姐一起捨棄份額,但會耍滑,話少。亞星覺得四妹揚子性情最好,揚子長相溫柔甜美,剪著一副帶密密頭簾的蓋瓦頭,頭簾是亞星給弄的,亞星自己的頭髮以往是媽媽拾掇,六年級那年剪得太短,把亞星弄哭了,好容易才長起來,以後就不讓媽媽上手了。

幾個姐姐知道,小弟「王子」最受寵,好東西總要先留給他吃。但好在家裡可以偏心分配的東西並不多。爸爸脾氣又好,雖然愛喝點酒,但從來不打人,媽媽相對厲害一點,也就是嘮叨一下,只有以前輕微動過兩次手。弟弟自己並不喜歡「王子」的稱呼,他鄭重地告訴外人,他叫「馮王子」,和姐姐們的名字一樣帶著姓。

睡覺的時侯,五姐弟大致分成三撥,父母和老四、老五住一間,擺兩個床;三個大的一間,亞星和姍姍一個大床,子怡睡靠窗的小床。搬過來第三年,姍姍不肯總是和大姐一床,有時去和爸爸、小弟擠一床,有時和四妹睡,子怡則和亞星擠。大床頭有一颱風扇,但已經壞掉一年,另外安了一把吊扇,夏天會把靠窗的小床也挪到吊扇下吹風。客廳里的電扇白天公用,晚上會搬到爸媽卧房裡。

屋子裡用不起電燒的暖氣,以前燒個煤爐,到了晚上怕中毒提出去,現在通州成了北京副中心,不讓燒煤了,假期在家白天多曬點太陽,跺跺腳,入夜早早上床裹著被子,村裡電費高,有個電熱毯也不敢多開。亞星和揚子的耳朵和手背都長凍瘡,但「人多,不覺得冷」。2018年入冬有幾個極寒天氣,爸媽的卧房終於添置了一床電熱毯。媽媽和老四揚子的臉上,都凍出了輕微的水皰。

雖然沒有變形金剛和洋娃娃,五姐弟們並不缺玩具,多數出於自我創造。夏天三姐妹的卧房桌子上擺著一隻大土豆,生了很深的芽子,作為擺設。頭年秋天我去的時侯,平房窗台上擺了一溜鳳仙花盆栽,是媽媽買回來的,大的三姐妹每人都領養了一盆,負責培育,亞星名下有兩盆在室內,姍姍和子怡的搬出來,姍姍說「放屋裡不開花,在外面磨鍊一下」,子怡的花長得比姍姍更好一點,開了花可以染指甲。

來年夏天再去,指甲花不見了,說是冬天凍死了,但窗台上又添了爸爸從朋友家拿來的雞冠花,朋友是為辦展會擺設花卉的。

三姐妹卧房的床頭添了兩串千紙鶴,是亞星過年時疊的。父母卧房牆壁的玻璃上貼著「新年愉快」的四個花字,是姍姍過年時畫的。這年冬天再去,三姐妹卧房的牆上又添了很多剪紙圖案,有裙子、籃子和皇冠、花朵,出自女孩們的手工。

家裡還時常多出一隻小貓,是別家的貓溜進來,女孩們喜歡喂它,爸爸吩咐趕出去,女孩子們卻把它藏到裡屋。

姐弟們很少出去玩,姍姍的解釋是同齡的孩子不多。父母出攤時插上大門,姐弟們自己遊戲。爸爸不擔心外人闖入,「巷子口有攝像頭,安全得很。」

大人的幫手

暑熱的下午,媽媽早已去菜市場擺攤賣水果,爸爸在家裡準備傍晚出攤的鹵煮,院子里擺著兩口大鍋,要煮四個豬心,四個豬耳朵,二斤多腸子,還有肘子和其它熟菜,蒼蠅循味而來,紅油辣椒混和大料的氣味嗆人。

經過一個小時的熬煮,鍋里的肉漸漸變得紅亮,到了快出鍋的時侯。先前坐在長沙發上逗樂看電視的孩子,次第起身打幫手。亞星拿起堂屋地上的榨汁機,去院子里龍頭加水,打大蒜汁。地上的大蒜是她先前剝好的。

堂屋地上的雜物中間,放著一盆泡花生,一盆泡鵪鶉蛋,另有一盆加一袋小螺螄,兩袋毛豆,這些都是賣鹵煮的配菜。爸爸先在一隻老式單只煤氣灶上燒開了辣椒油,把小螺螄倒進去煮,姍姍倚在卧房門邊看著,防止辣椒油溢出來。屋裡的氣味更濃烈了,蒼蠅縈繞來去。

亞星將榨好的蒜汁倒進剛才爸爸洗出的塑料瓶子里,預備出攤用。爸爸揩拭一隻放在三輪車上的桂花大瓦罐,用來盛煮好的滷肉。

一個女人打電話來買煮花生,因為價格的事掰扯了半天,又一直追問是不是新鮮的,只肯出兩斤十塊錢。爸爸說沒賣過這價,但因為同是做小生意的熟人,過後還是讓亞星給她送去。院子里擱著幾輛廢棄的小黃車,亞星騎上其中一輛前去。

姍姍在煤氣灶旁邊的案板上切了一把香菜,裝起來等爸爸帶走,抽空玩了一下爸爸的手機。摘香菜是她名下的任務。亞星送花生回來,和妹妹聊了幾句,一塊把香菜和蒜汁搬上車。三妹子怡也把秤盤搬上三輪車的座位,又把車上的醋拿下去,醋只剩了半瓶,爸爸讓姍姍去巷子口的超市買。子怡又拿來爸爸的圍腰,洗好了菜夾子。爸爸把一張塑料布蒙上瓦缸,在車頭挑起晚上用的一盞電燈泡,準備工作才算是做完了。

媽媽說,亞星最老實,活兒大都攤在她身上了。亞星說四妹揚子最勤快,讓她幹啥都行,和三妹二妹則須討價還價。晚飯爸媽不在家,都是亞星做,炒一個菜,「自己感覺還行」。

很小的時侯,女孩們就開始幹活了。媽媽回憶剛來北京時,拆遷時砍磚掙錢,帶著亞星和姍姍,弄個小推車擱在一邊,渴了買個冰棒。亞星小時候走路有點頭重腳輕,總愛摔跤,現在額頭上還有磕出的疤痕。再大一點,姍姍記得自己站在磚堆上,有時也學大人拿鐵夾子夾磚幹活。

後來添了老三子怡,父母在南郊收了幾年破爛,又拾棉花,也帶著孩子。在楊家營,亞星和姍姍上了一個私人開的學前班,閉園時先到老師家裡,媽媽收破爛回家後再送到家,整個學前班就這一個老師。老大老二上學了,老三子怡還不會下地走路,扔在家裡,弄個學步車拴在床頭上,一天哇哇大哭,現在的暴烈脾氣或許是從那時來的。

子怡在米各莊上了一個殘疾人開的學前班小班,一個月200塊錢,也是早晚在老師家吃喝,媽媽另外給老師錢她不收,買了一箱速食麵。後來蓋新房費用漲到300,又轉到尹各莊上。添了老四揚子之後,媽媽幹上了賣水果一行,一邊餵奶一邊賣,頭年賠了兩千。以後又懷著老五賣水果,直到臨產前一個月歇攤,產後一個多周又開始出攤,孩子都是跟著攤子長大的。

爸媽做水果和鹵煮生意,一個考慮是自家孩子可以落得吃些。以前媽媽賣過菜,剩下的不方便保存,孩子也吃不了,才換成水果。爸爸賣的滷菜和花生毛豆,剩下的也做孩子們的食物。對於地上剩的一袋昨天的毛豆,姍姍和姐弟們沒人去動,因為吃得太多了。以前姍姍喜歡吃滷雞腿和雞胸脯肉,現在也失去了胃口。至於家裡的鹵煮氣味,孩子們早已沒有了感覺。

媽媽是個很瘦小的女人,晚秋裹著一件從頭到腳踝的二手羽絨服,身上有過早的風霜痕迹,因為趁城管下了班,晚上要出市場外擺攤,賣得好些。媽媽的任務還包括半個月集中洗一次衣服,一周給每個孩子挨個洗一次澡,冬天帶孩子們去澡堂,小孩每人6塊。2017年冬天,村裡的澡堂子拆了,孩子們洗澡要去鄰村,次數很少了。

夏天來臨的時侯,爸爸用三輪車載著幾個孩子去看了一次牙齒。亞星的牙齒保持得特別好,只有一顆壞牙。姍姍自己說小時候喜歡咬鉛筆尺子,後果如何她沒明說。子怡有蛀牙,姍姍的蛀牙脫落了。這是孩子們少有的體檢項目。

暑天下午三點半,爸爸的三輪車載著鹵煮離開了院子,和鄰居赤膊男人一塊去市場。王子吵著要拉屎,亞星找了衛生紙帶他出去。路旁楊樹林子下有個簡易廁所,幾塊廢棄彩鋼板搭起一個低矮的棚子,男女勉強隔開。低頭走進棚子,蹲位旁邊堆成一座令人心悸的衛生紙小山,沒有地方下腳,似乎和沙發上的孩子們難以聯繫起來。

學業與生計

那天的聚會結束之後,暑假當中有個學生路過管頭髮現,廠房已經被扒平。「我們的學校!」幾個學生在微信群里發著哭泣的表情。

這已經是青紅藍兩年內第四次遷徙。在亞星上學之前,它在六環內的南半壁店村有一座很大的校園,一千多學生。兩姐妹入學時它也還有700多師生。校園並未拆毀,甚至學校大門上的花體鐵字校名仍在,只是派了別的用場,師生們再也回不去了。

2017年,學校在疏解整治潮流中搬到管頭村,借一家幼兒園的地盤棲身,學生們告別了陽光充足的寬綽校園,搬進逼仄陰暗的幾進房間。一條缺乏光線的走廊,是學生主要的活動場地,以往的體育課連同升旗儀式不得不取消。校名也成了忌諱,生鏽的鐵門關閉,只在孩子們需要出來上公廁時打開。

大興火災前後,大量學生轉回老家上學,或跟隨父母離開北京。隨著學生人數的大幅下跌,學校的老師大部分離開,只剩下幾個退休後出門代課的老人,年紀最大的過了70歲,日常吃住都在學校,擠在擺了架子床的兩間宿舍里。其中包括兩個終生教學卻未能轉正的民辦教師,出門掙得自己每月的生活費。人老精力衰退,授課水平下滑,課堂上也管不住學生,和在半壁店時完全是兩回事了。

姍姍以前喜歡英語,現在上課卻頭疼,因為老師「口語就那樣了」,帶著河南口音,「隨便一句話,能說一節課」。相形之下,數學老師沒有口音,「認真聽就能聽懂」。

「男生抽煙喝酒,學想上就上」。亞星說。當著老師的面,學生也會抽煙。一個八年級女生經常翹課,理由是「天太熱了不想來」,家裡人也不管,眼下她已經開始學美甲了。

談戀愛的特別多,亞星班上三個女生,兩個有男朋友。那個愛翹課的女生從六年級開始,一學期談一個。亞星說自己壓根兒沒想過這事兒,「他們談的又沒結果,過一段就分了,浪費時間」。亞星和姍姍的學習在班上都在前面,只是現在班級的人數太少,名次也做不得數了。

在管頭村的廠房裡,空間更加狹窄,僅有的活動空間是一條過道,二樓還住著幾十位干零活的民工,每天經一架鐵梯上下。附近有幾間空曠的倉庫,膽大的孩子有時跑去玩,倉庫里廢棄的墊子成了他們翻跟頭練跳遠的地方,焊工的電槍在校門不遠處噴出火星。

暑期廠房被拆後,下半年學校搬到了火沙路上一個小區里,學生總共剩下30多人,各個年級合併成初中小學兩個班。因為上學動靜太大遭到投訴,被迫分成兩撥,初中班轉移到校長自己買的房子里,小學班的上學時間改成周六日上課,周一二休息,以調和對居民的打擾。

因為老四子怡入學,爸爸去新校址看了一次,課堂上幾個年級的學生混在一起,一組學生上課,另一組就做作業,互相干擾。在老師家裡上學的亞星和姍姍起初連課桌都沒有,只能席地而坐在膝蓋上寫作業。爸爸覺得,這個學校維持不了多久了。

孩子回老家上學的問題擺在眼前,但在北京呆了十幾年,一下子又不知道怎麼回去。

當初因為家境貧困,結婚後夫妻一塊出來,老家全無根基,只有兩間十幾年未曾修葺的爛瓦房,已經遮蔽不住風雨,住不下一家人。十幾年中只想著生兒子,錢都花在孩子身上,沒有買房修房。孩子的爺爺去世,奶奶患有癲癇,靠一個姐姐在家鄉照顧。此外只有三畝地,鄉鎮沒有工廠可以上班。回去的話沒有收入,不回去,眼看北京呆不住了。

尤其是大興火災發生後,一時間人心惶惶,出租屋總有人來清查,連天然氣有段時間都不讓用,爸爸的三輪車被抄,似乎馬上就要被趕回老家。2018年擺攤查得松一些,爸爸也在市場里頂了別人的攤位,但很多外地人走了,生意清淡,2017年生意不好拉了一萬多塊錢賬,好容易才還上。房租又步步上漲,從說好不搬不漲錢的一年5000,一步一個台階漲到2019年的9000。送孩子回老家,看起來是必然的事了。

幾個孩子都沒怎麼在鄄城呆過,2014年回去上戶口,在老家一周,幾個孩子身上都長痘,回北京才好了。提起回老家上學,亞星搖頭說「不想」。姍姍說姐姐擔心回去學習趕不上,水土不服,姍姍自己「不想那麼多」,回去可以上更好的學校,眼下青紅藍實在沒有個樣子了。

由於孩子們一直在上民辦學校,享受不了義務教育政策,每個孩子的學費都不菲。以2018年新入學的揚子為例,一學期需要繳納2800元學費,這還是學校減免了一千元的數字。冬天取暖費一人四百,校車和學校伙食更是不敢有份。兩個上了初中的女孩,2017年繳費已經達到了每人一學期3600元,老三也要3500,每次開學無法一次交齊,都是分期付。如果回到老家讀寄宿,學費和一部分生活費是國家出的。

但老家的學校不是想回去就能上的,學籍是門檻。青紅藍沒有辦學資質,無法辦理學籍,有的孩子回老家上學需要畢業證,青紅藍的老師只好找朋友,用photoshop軟體自己製作。聚餐結束後打掃房間,學校給姓的李同學頒發的「三好學生」獎狀被撇在地上,李同學說「沒用」,老師們也無人在意。倒是喝空的啤酒瓶,被一個老教師收集起來,拿到廢品站去換幾塊錢。

2018下半年,爸爸打聽了老家的學校,都需要學籍才能接收。爸爸計劃的是在青紅藍讀完這一學年,明年下半年全部孩子回老家上學,但學籍的事看不到解決的希望。其它從青紅藍轉學回鄉的學生,都需要在當地托關係,爸爸媽媽離鄉多年,又沒有這方面的人脈。

如果姐弟們回鄉上學,爸爸媽媽只能由一個人陪同,另一個留在北京掙錢,這是好不容易商量出的方式。從來沒有分開過的家庭,要拆成兩撥。

媽媽可能會是留在北京的那個人。在家裡,她是主要的收入來源。賣水果辛苦,4點多去十公里外的市場進貨,七點多出攤,晚上八九點才回來。爸爸的出攤時間晚一些,早晨進貨回來,把幾個孩子送到公交站,可以回來補個覺。以前攤子被抄那段,爸爸閑著,每天喜歡喝兩頓小酒,媽媽頗有抱怨。

冬天騎三輪車去農貿市場出攤的途中,經過一座公路橋,橋底有一位北京老人開著自己的三輪車,車上載著一套dvd音響,停在橋底自己拿著話筒唱k。媽媽看著說,「命不好,沒生在北京,各種照顧」。

對於幾個孩子,媽媽的打算是盡量讓她們好好上學,「不要像自己這麼辛苦」。

-END-

作者 | 袁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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