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畫‖從《寒塘蘆雁圖》到《持傘壽老圖》

從《寒塘蘆雁圖》到《持傘壽老圖》

文/ 雷鳴

相呼相喚過南樓，叫破江南萬里秋。

有足不傳雲外信，無端偏惹客中愁。

影橫斜月天連塞，夢繞黃蘆雪覆洲。

霄漢翱翔應有自，生平不為稻粱謀。

——于謙 《秋鴻》

明代詩人于謙的這首《秋鴻》，道盡了人生如過客的心酸無奈。鴻雁飛過江南秋日惆悵的天空，引起了詩人的羈旅之思。人生本該如鴻雁，揮展雙翅，翱翔天宇，奈何生計，浮萍終了。這首詩在三百年後的某一天，引發了一位畫家強烈的精神共鳴，由此創作出了一幅同樣令人感慨的繪畫作品。這是傳統文人的精神世界向我們發出的邀請，試著讀取幾百年前代代文人唱和所留下的情感信息。

圖一

田能村竹田 《寒塘蘆雁圖》紙本水墨設色 橫三九，縱一三八厘米

平靜如鏡面一般的水面，倒映著滿月的月影。三隻飽滿的大雁輕盈的飛向水面，以天為蓋，水塘為床，休整因長途跋涉而疲憊的身體。這就是田舍兒在《寒塘蘆雁圖》中描繪的場景。（圖一）三隻鴻雁形象憨態可掬，體態優美，全用宿墨畫成，用筆沉穩，表現出羽毛的蓬鬆質地。嘴和腳蹼的幾點硃砂，給全畫帶來醒目生動之感，同時表現了滿月清明的視覺感受。幾叢水草，刻畫得乾淨而有層次，淡墨明凈清透，細筆勾勒的水草纖細而有力，猶如彎曲的鐵絲，體現出「錐畫沙」的筆墨質地。（圖二、三）作為用畫面表達詩意的大師，竹田的這件作品充分體現出構思之妙：最靠近水面的大雁，以一隻翅膀輕觸水面，隨後將是清脆的水聲和綿延不絕的漣漪。層層漣漪會破壞滿月的完整性，在虛幻的水之鏡中，表現出瞬間的圓缺變化。在這充盈天地的月光之中，在這幽靜平整的水面之上，這三個疲憊的生靈，可曾清晰瞥見了自己的影子？

圖二

田能村竹田 《寒塘蘆雁圖》（局部）

對蘆雁的刻畫非常精彩，體態豐滿，但空中飛翔的姿態看起來仍然優雅、輕盈。

圖三

田能村竹田 《寒塘蘆雁圖》（局部）

水塘邊草叢的描繪細勁有力，氣息綿延，體現出「錐畫沙」的美學功力。

月亮在傳統文化中是常見的象徵符碼，比如蘇軾在《水調歌頭》膾炙人口的絕唱：「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因為其變化的、捉摸不定的特徵，月亮成為古人經常性的抒發情感的對象。而在日本文化中，以「雪月花」為核心的「物哀」文化，對月相的變化更是敏感。「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古人相信天地的本質乃是變化，人生要面對命運的這種種起伏無常，「情」最難以堪。鴻雁的形象也常被古代文人所徵用，用以表達人生旅途艱難、漫長與無常，且看蘇軾的詩句：

人生到處知何似，

恰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鴻飛哪復計東西！

竹田生的這張繪畫，將月影、鴻影同時構入一幅畫面，這一創造性的構成，足以表現出他對詩畫構境的傑出才能。他出人意表的通過動與靜，虛與實的對比，傳達出自我反省的意味：叢叢水草，將畫面單獨圍攏出一塊，彷彿成為一塊關照自我的領地，這瞬間的自我發現，似乎既清洗了身體的灰塵和疲憊，也蕩滌了精神和靈魂，可以看成是「自性」明了的頓悟。「影橫斜月天連塞，夢繞黃蘆雪覆洲」。在這幽靜的世界中，惟留下一片月光般的澄明。

竹田生的繪畫，雖然畫路頗多，但以細筆描繪古代的造型，體現上古造型的趣味者為上品。同時，他能將詩意轉化成畫面的巧思，在這一點上，同時期畫家無出其右者，難怪他在日本文人畫壇上影響深遠。高居翰在《詩之旅》中感慨中國自南宋以後以詩入畫這一傳統的沒落，而在隔海相望的日本，這一傳統卻被保留下來並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竹田生的這幅《寒塘蘆雁圖》就是一例。古代文人常常借用古代畫風，以表達對當時繪畫和社會風氣的不滿以及自己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潔品格，竹田繪畫中細謹、稚拙、生動的氣息，顯然與時風相悖，其天真、直率的氣質，構建出一幅詩經時代的烏托邦畫面。

圖四

谷文晁 《持傘壽老圖》絹本水墨 橫二五，縱四三厘米

這幅繪畫和其師谷文晁的《持傘壽老圖》（圖四），共同構成了傳統文人在處理人生問題時的兩種面向。小個子的壽星身體大部分被雨傘遮住，露出的大腦袋笑臉望天，這個從背部描繪人物的角度是很不常見的。從步伐上看，壽老走路時的姿態穩健而瀟洒。畫法上明顯受到了梁楷人物畫的影響——誇張而突出的人物性格描繪，強調人物的神態，以簡練的筆法捕捉氣息和精神。「蘭葉描」勾畫的衣紋，充滿了運動感，似有凌風飄舉之勢。這件小幅繪畫傳遞出樂觀的情緒，表達了傳統文人的人生信念——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雨傘如同滿月，破損的雨傘既表現出物質條件的匱乏，烘託人物安貧樂道的精神，又暗示出人生總是不能圓滿，欲求並不可能被滿足。以笑容仰望蒼天，則意味著順應天命，應時而動的智慧和人生準則。正是這種智慧和自信，使得壽老有此神仙之姿，得此不老之壽。這是人生該有的豁達姿態：人在世間是如此短暫而渺小，卸下俗事，勇於承認世界的不圓滿，樂夫天命，才能活出生命該有的精彩。

圖五

谷文晁 《持傘壽老圖》（局部）

壽老在雨天撐一把破傘，雖身處困厄，卻仍然樂觀頑強。

田能村竹田

豐後竹田人，文人畫家。竹田畫派創始人。出身藩醫之家，早年攻儒學，因政見不被採納而往京都過自由的文人生活。據說曾往江戶向谷文晁學畫，在京都則多與浦上玉堂、青木木米等交遊，於繪畫具有獨自的風格。明治著名畫家田能村直入養父。

谷文晁

江戶時代名畫家，名正安，又名文五郎，字文晁、子方，號畫學齋、寫山樓，通稱文五郎。父谷麓谷系名詩人，受家庭影響，從小酷愛中國文化，習漢文、漢詩，尤長於中國水墨丹青。他對元、明、清山水花鳥畫之研究頗具特色。能熟練地掌握中國畫的設色、潑墨技法，成為江戶文人畫的代表人物。曾學狩野派，後師中國北宗，亦受中國南宗及大和繪畫的影響，創立「關東畫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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