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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終於能好好說說科幻書該怎麼設計了

萬象峰年,未來事務管理局簽約科幻作家,有豐富的科幻行業新人培育經驗。擅長多種風格,以混合現實、奇觀、情感而著稱。代表作品包括《後冰川時代紀事》《三界》《點亮時間的人》等。《後冰川時代紀事》獲得2007年銀河獎讀者選擇獎;《三界》獲得第二屆華語科幻星雲獎最佳中篇科幻小說獎銀獎;《點亮時間的人》獲得2019年引力獎。

點亮時間的人

(全文約7900字,預計閱讀時間20分鐘)

手提燈被那隻瘦骨嶙峋的手提著,放在鐵籠外面,剛剛好伸手夠不到的位置。

傍晚的陽光從地下室的小窗傾瀉下來,照亮被提燈人攪起的灰塵。鐵籠里的囚徒看看提燈人,就像看著一個出沒無常的幽靈。準確來講這個人並沒有「出沒」,他一直在這裡,有時在這個空間的邊緣消失,緊接著出現在另一個邊緣,帶來一些新鮮的氣息。

囚徒嗅了嗅空氣,這次是一種他不認識的味道,似乎是什麼藥劑。提燈人在旁邊的一張行軍床躺下,扭動了幾下身體的關節。關節的聲響和床的聲響混合在一起,然後安靜下來。

「這次也不準備說些什麼嗎?」囚徒問。

提燈人沒有說話,彷彿根本與囚徒無關。一切陷入了絕對的寂靜。囚徒等著,等到提燈人睡去,再次醒來。窗口仍然是傍晚的陽光。

「你昨晚,不,應該說是上一覺,做了噩夢。看起來你被罪惡折磨著。」囚徒說。

提燈人身體僵了一下,燈在他手上晃了晃。那盞燈沒有火焰,也不發出光亮,它有一個烏黑的水晶一樣的燈管,讓人感覺有看不見的月光從裡面照射出來。

「哼哼。」囚徒笑了一聲。「所以你是魔鬼還是魔法師?」

「不,我只是在懲罰你的罪惡。」提燈人頭也不回。

囚徒微微睜大了眼睛。「你……」

提燈人離開了。他身後的空間里,囚徒停止在未說完的話里。

手提燈搖晃著穿過樹影。提燈人在樹林里穿行。手提燈籠罩的地方,一切蘇醒過來。凝固在半空中的風被解放出來,迅速減弱拂過提燈人的臉頰,消散在這個有限的空間中。夾在風中的蟲鳴聲傳過耳旁,戛然而止。樹葉繼續那一個未完成的搖擺,持續發出細小的沙沙聲。再往前幾步,樹枝間的鳴蟲被激活了,蟲鳴鼓噪著湧來,就像在進行短暫的狂歡。靜止在空中的小鳥箭一般射出來,發現了驀然出現在面前的人,急急繞出一道弧線,靜止在空間的另一端。在提燈人的感官所不及的地方,樹木的根系繼續吸允著泥土中的水分;樹蛙的體內繼續氧化出新的能量,供它進行下一步攀爬;黴菌的菌絲繼續它們聲勢浩大的分裂,幾億個孢子繼續飄向被凝固了很久的征途。如果提燈人磕絆一下,慢下腳步,這個空間中的大部分聲音就會被凝固在空間的四壁,沒有聲音從那之外傳來,四下里變得一片死寂。提燈人走過後,身後的草葉瞬間停止了搖擺,未及落地的落葉停留在最後一個姿態,風和空氣的振動都被封存在空中,連同那些還來不及抵達目的地的孢子。沒有一聲嘆息,一切歸於彷彿是永恆的靜止。

這個小小的時間泡穿過這片樹林,又移過城市中的一片區域,走進一片建築群。

這是一個研究所,提燈人再熟悉不過。下班出來的幾個實習生還保持在一邊走路一邊談笑的狀態。提燈人小心地繞過他們,走進一座建築。在一個工作台上,比做任何事都格外小心,提燈人打開手提燈的外殼,露出裡面的線圈、電路和封裝內核。他拿出除塵槍給手提燈除了塵,又拿出檢測儀接上,讀取了一些數據,補充了一些防氧化液,確保這個小東西狀態良好。這花了不少時間,但是值得。然後他把手提燈裝好,走到一間資料室。

資料室里光線昏暗,沒有電能來點亮電燈,好在也不會更暗下去。電腦也不能運行了,就算搬來電源,也要通過網路來連接伺服器中的數據。現在只有依靠不多的紙質資料來尋找線索。提燈人在一堆技術手冊中間坐下。這裡還保持著他上次離開時的樣子,就連寫在本子上的墨跡都還沒有干。他點亮一盞依靠電池供電的照明燈,繼續他的工作。

這次他找到了一點新的東西。

離開這裡,經過樓間的庭院的時候,他停住了。傍晚的陽光照在長椅上,給椅子覆上一層金色。他走過去摸一摸長椅,還留著有人坐過的餘溫。他想起就在這裡,也是這個時間,他和老師進行過的一番對話。

「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宇宙的演化中,所有的物理量纏繞在『時間』這個物理量周圍,互相關聯,形成了一個演化方向,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時間之箭。」那時的他說。

「沒錯,你的概括很簡潔。」

「老師,我想到過一個問題,有點可怕。你說,我們的宇宙有可能丟失『時間』嗎?」

「丟失時間?」

「『時間』與其他物理量的糾纏關係,並沒有一個邏輯上的必然,這只是宇宙天然而然的公理。理論上,『時間』有沒有可能與其他的物理量脫離關聯?」

老師的眼裡閃過一絲恐慌,望著天空中正在下沉的太陽。他搖搖頭,站起身來。「這個問題超出了我的想像。」

那時候提燈人和老師都沒有想到,這個恐慌會出現在所有人類的眼裡。

提燈人在另一個研究所找到了下一個目標。

「汪楚琳,參與設計時間發生器的電源模塊的人。」

「是我……」這個年輕的研究員彷彿剛剛醒來,還帶著疲態。「你找我有什麼事?」她恍惚地看了看周圍。「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時間脫耦已經發生了。」提燈人直截了當地說。

「你……你在開玩笑吧?我不認識你。」她說著就想快步甩開提燈人。走出手提燈的範圍時,她又停住了。

提燈人揀起一塊小石子,走上去,扔向前面。石子在空中停住了。汪楚琳愣住了,張大了嘴巴。她自己踢了一塊石子,石子滾出去大約七八米,像被按下了定格鍵,突然停住。提燈人向前走,兩顆石子隨著他的腳步一下一下地向前。

「那個災難提前發生了。絕大部分物理量都與時間脫耦了。」提燈人轉身對汪楚琳說。他的眼睛像兩枚黑洞。

四年前觀測到宇宙的時間有即將脫離耦合狀態的跡象。全球物理學界群策群力搞出的時間耦合場理論還未成熟就投入了使用。處於世界領先水平的中國也僅僅有一台測試樣機製造出來。這個災難猝不及防地降臨,比人類科學的預測要提前了五十多年。災難發生時恰好這台測試機正在測試運行,提燈人是唯一的現場調試員。

提燈人花了五分鐘讓汪楚琳明白了現狀,這已經比向其他人解釋容易多了。

「我在想辦法複製一台時間發生器。」提燈人說,「我想請你來製造電源模塊。」

「我只懂原理設計。測試機用的是放射性同位素電池,幾乎每個零件都是定做的,製造要求極高。整個電源模塊需要……三個研究所、四個廠家的上百個專業技術人員。」汪楚琳看了看提燈人手上的手提燈,它圓潤、光滑,就像剛剛建模出來的一樣不真實。「好吧,我盡量。」她又看了一眼手提燈。

提燈人又出現了,離開了一秒都不到。他把手提燈放下,躺在那張行軍床上。

「你已經持續待在這裡三個多星期了,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囚徒說道。

「你怎麼知道時間?」提燈人疑惑,一邊對著手錶估算了囚徒所說的時間。

「雖然我不知道你給這裡施了什麼魔法,但是我們獵人對時間的流逝很敏感。」

提燈人冷冷地笑笑。「殺人狂對時間也很敏感。」

「我接受這個後果。但是你,你不像把我關在這裡,像把自己也關在這裡。為什麼要陪著我?」

「我不需要回答這個問題。」提燈人說完背過身去睡了。

實驗設備和發電機堆滿了半個實驗室,提燈人和汪楚琳搬了大半天。提燈人有一個本子上記著各種資源的獲取地點,這節省了不少時間。

他們累得坐在椅子上。提燈人打開手提燈做維護。汪楚琳想上去摸摸手提燈。提燈人叫道:「別動!」

汪楚琳的手縮回去了。

「你想要了解它的結構可以叫我來操作。接觸它必須只通過我一個人。我們擔不起意外的風險。」

汪楚琳問:「全世界只有這一台時間發生器嗎?」

這可能是宇宙中最後的時間了。

汪楚琳吸了一口冷氣,後退了一步,又恐慌地看看身後,上前一步來。

「所以我們要儘快複製出一台。一旦這台出現故障,就再也沒有時間了。」

汪楚琳的動作輕緩了許多,聲音也低下來。她輕輕地坐下來,怔怔地望著手提燈。

過了一會兒,提燈人說:「我去找些食物回來。」

「別!」汪楚琳觸電一樣跳起來。「別留我在這……我跟你一起去。」

「在你的時間裡,我下一秒就會回來。」

「不,不要讓我再離開時間,我去,我一起去……」汪楚琳有點語無倫次。

提燈人點點頭。

他們進入一家超市。時間脫耦時是周五的下午,許多人正在超市裡採購東西。走到門口就開始有鼎沸的人聲倏地鑽過,二人走過一排貨架時,周圍的人被激活過來,就像一個被按下播放鍵的日常劇。有人低頭挑選,有人交頭接耳,有人提著籃子遊逛,品評時事的聲音和談論八卦的聲音飄在空中,有一對小情侶在爭論著今晚吃什麼。

汪楚琳恍惚中覺得自己該買東西回家做飯了,而眼前這個提著燈的人根本就是自己想像出來的。

「直接走,別交流,別解釋。」提燈人說。

汪楚琳趕緊快步跟上,看了一眼身後停住的人。

大部分人都不會察覺時間泡經過造成的小小異常,他們的生活迅速恢復常態又迅速凝固。

「晚上」睡覺時,二人各在地上打了一個地鋪。

「答應我,別在我睡著的時候離開。」汪楚琳說。

「嗯。」提燈人應道。

「答應我。」汪楚琳又請求了一遍。

「我答應你。」

汪楚琳鑽進睡袋睡去了,發出似是抽泣的聲音。提燈人把手提燈往身邊挪了挪,攥緊了系著的繩子。他對人類要睡眠這件事很是惱火。

傍晚的夕陽依然照著。

提燈人每「天」都會問一遍汪楚琳的進展,有時問兩遍。進展並不理想。他們需要用現成的零件來拼湊出定製的功能,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有孩子嗎?」有一次汪楚琳問道。她正在電腦上點擊滑鼠,她不得不開始學習繪製電路。

提燈人愣了一下。「沒有。」

「我有個兒子,六歲。我工作忙起來沒顧得上管他,他對我有怨恨,不太合群,在學校還被人欺負。」她的聲音軟下來。「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想彌補上。」

「會有的。」提燈人說。

「我想去看看他。」

「去哪?」

「就在郊外的一個木屋,他在那裡度假。」汪楚琳說了那個地點。

提燈人想了想,說:「不行,我們沒有時間了。」

「我們開車去,不會花很多時間的。我順便可以換個環境找找靈感。」

「我們不確定這個時間發生器的壽命,也許就差那半個小時。我們不能冒這個險。」

「求你……」汪楚琳近乎哀求道。

「對不起,我們是人類的希望。」

這天「晚上」,等汪楚琳睡下後很久,提燈人才起身離開。他掏出一個本子,翻到某一頁,按照上面的記錄來到另一間實驗室。這裡的是一個白胖的男研究員,他的進展也不怎麼理想,他正一臉愁苦。

「你剛才有離開過嗎?」研究員警覺地問。

「沒有。」提燈人回答。

研究員點點頭,回去工作。

他們一起分析了一些實驗數據。在研究員背過去填寫數據的時候,提燈人離開了這裡。

提燈人又察看了幾個實驗室,然後他想到了什麼,開車來到郊外的那個木屋。他用車上的液壓鉗剪斷了門鎖。

走進去空氣里揚起乾草的味道,陽光透過木板的縫隙射進來,浮塵在明暗的條紋里出沒,像深海里等待被吞食的浮游生物。這裡沒有孩子,沒有人。

提燈人的頭被什麼撞了一下,他抬頭看,一把明晃晃的鐮刀掛在頭頂上。

提燈人把本子上的一頁劃掉,沒有再回汪楚琳那裡去。

不知是第多少次看到提燈人醒來,囚徒習慣性地打了聲招呼。

「早上好。」提燈人回了句。

「你說話了。」囚徒咧嘴笑。「這次又去哪裡?」

「你能看出來我出去?」

「你身上的氣味會改變,你身上的小傷痕也會變化,有幾次你沒注意還換了衣服。」

「有你的。」

「難道,你過的不是我的時間?」

「可以這麼說。其實……」提燈人想了想。「也沒有必要向你隱瞞了。」

提燈人向囚徒解釋了時間脫耦的宇宙災難,比給別人解釋花的時間都要多。囚徒卻花比別人更少的時間就接受了這個事實。

「你是說,你為了懲罰我,給了我時間?」囚徒問。

「是的,你開槍打中了我的前妻。」提燈人強壓著聲音里的情緒。

囚徒沉默了許久。「我接受你的懲罰。她怎麼樣了?」

「致命傷,在醫院裡,多虧了這場災難,才沒有死去,但很難說是幸運。」

「你為什麼想讓時間恢複流動?她會死的。」

「她不會為此遺憾。」提燈人說。

「你了解她,你還愛著她。」囚徒喃喃,「你們為什麼離婚?」

提燈人站起來,離開了。

幾年後,提燈人在驗收一個實驗設備時被炸成重傷。血緩緩地流過手提燈下的地面,手提燈的燈罩破碎了,亮晶晶地散落在血里。一隻因激動而顫抖的手提起手提燈,腳步踩過血泊,留下一串腳印。

這隻手也沒能提著這盞燈多久。

殘破的手提燈在燭火的照耀下閃著幽幽的光。汪楚琳在昏暗的房間里醒來。那個健壯的男人坐在床邊,威嚴地看著她。

「這間房不錯,那個女人死了,你運氣很好。」男人說。

汪楚琳知道,他們都叫他「爸爸」。她想起自己被喚醒,被槍頂著,帶到這裡來。這是這個男人的地堡。提燈人呢?

「餓不餓?」男人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汪楚琳像被蜂蟄一樣抽回手,吼道:「滾開!」

男人舉起手。「沒問題,我走了。」他把手提燈舉到面前,帶走了它。

汪楚琳恐懼地看著那盞燈離開。

下一刻男人又出現在房間里。

「過了多久?」汪楚琳問。

「我想想,兩天?三天?一個月?這重要嗎?」男人意味深長地望著汪楚琳。「重要的是我回來了。」

「給我吃的。」這次汪楚琳說道。

男人出去了,然後又出現,伸著頭問:「上次你要什麼來著?」

汪楚琳不想回答他,但還是強忍著說道:「給我吃的。」

男人又出去了,出現時端著一碗粥。他喂她喝了粥。

男人搓著手提燈,說:「我猜你能維護這個東西。」

汪楚琳要來工具,把手提燈拆開來,逐一檢查各個部分的狀態。電路氧化得很嚴重。讀到計時器的數據時她倒吸了一口冷氣,上面顯示時間發生器已經運行了324年零6個月。

「這個燈是從哪來的?」她問。

「不知道。」男人聳聳肩。「有個朋友叫醒了我,說他弄到這個燈,他沒有給我的意思,我就自己拿咯。」

汪楚琳撫摸著燈殼上的痕迹。「你知道嗎,這塊放射性同位素電池的設計壽命是二百八十年,電池已經使用了三百二十四年。燈隨時可能停機。」

男人抓過手提燈仔細端詳。「最好不要讓我發現你在耍我。」

這是人類唯一擁有的時間!」汪楚琳聲音顫抖。

「人類是誰?」男人拿手提燈在手上掂掂,貼到汪楚琳臉上。「你——來修好它吧。」

地堡里的資源很缺乏,男人有時會叫人搬來實驗設備,但是不允許汪楚琳出去,不會答應她的大多數要求。根據汪楚琳幾次在地堡里行走的經驗,「爸爸」在地堡里養了四五十人,每個人都用單獨的房間分隔開。修理時間發生器的工作進展很緩慢,替換任何一個零件都幾乎是一項堪比登月的工程。

「你知道我把多少時間分給你了嗎?」男人在汪楚琳耳邊說。

汪楚琳躲開他。「還不夠,我看到計時器跳的時間比我的時間快多了。」說到這裡,她感到有點絕望。

「耐心,也是由時間組成的。」男人微笑著說。

汪楚琳沒有說話。

「告訴你那些時間我是怎麼用的吧。」男人說,「每當對那些女人厭倦了,我就獨自去旅行,開著車子,用壞了就換一輛。我去過風景最好的地方,把車開下瀑布看激起的水花。我去過大陸的最遠端,在永恆的夜空下看外面那個宇宙,它已經死了,還是很美。有時我會解開一些人,我見過很多人對提燈的態度,沒有什麼新鮮的。但是——」男人又把頭湊過來。「我想帶你去。」

汪楚琳抽泣起來。時間中無數的宇宙湧來,變幻著各種幾何形狀,吞噬著,包裹著,嚎叫著。

汪楚琳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個孩子。當孩子降生的時候,她像一個溺水者又看見了水面的天光。這是一個女孩,像爸爸,也像媽媽。

這不是地堡里唯一的孩子。所有的孩子聚集在一個房間里,在同一個時間裡被餵養。汪楚琳為如何撫養孩子的問題和男人爭吵不休,她得到的時間也越來越少。當孩子們長到四五歲的時候,差別開始顯現。

懦弱、愚鈍、乖僻的孩子會被剝奪成長權。他們被帶到一個叫「空房間」的房間,房間里是擠擠攘攘的孩子,新來的孩子擠進人群的縫隙里。男人離開,房門鎖上。由於孩子們的時間是如此之短,他們臉上的驚懼還未來得及褪去,他們只看到房門不停打開關上,光亮像電風扇後面的燈一樣閃爍,不停有孩子湧進來,源源不斷。

當汪楚琳的孩子被送進「空房間」的時候,她發瘋似地追上去,看見了「空房間」的景象。

「放她出來,給我撫養的時間,否則你的提燈永遠換不了電池!」

男人臉色陰沉,用一把手槍頂著汪楚琳的腦袋。「我希望我剛才聽錯了。」

汪楚琳嘿嘿地笑起來。「開槍吧,和這時間一起完蛋。」

男人重重地放下槍,走了。下次回來時,手提燈的計時器又跳了一年。

汪楚琳爭取到了女兒的撫養權,有時還能有單獨的時間。女兒漸漸長大,異常聰明,把地堡里能找到的書都讀完了,有時會和母親一起參與研究工作。男人的身體每一次見面都在老去,頭髮和牙齒漸次脫落。

女兒七歲這年,男人渾身是血地出現。他剛鎮壓了一場反叛,只剩下最後一口氣。

他吐著血泡,看著汪楚琳和女兒,擠著氣說:「你們是對的,時間能改變很多東西……」他遞過手提燈。「拿上,趁我還沒死,走吧。」

汪楚琳接過手提燈,和女兒一起沉默地看著他,直到他咽下最後一口氣。

汪楚琳和女兒在郊外的木屋住下來。汪楚琳給女兒找來更多的書,給她過生日,帶她旅行至無人之境,像盲人摸象一樣觸摸這個世界本來的樣子,她們還逛遍了所有的博物館。

電池依然沒有進展。汪楚琳發現斷電計數器已經記錄下幾次斷電。她做好了準備,哪一次睡下就不會再醒來,哪一次睜眼看到的將是永恆的景象。

女兒十四歲生日後不久,汪楚琳的下身大出血再也止不住。她叫來女兒,把研究資源交給她,把手提燈交給她,囑咐道:「你去,找一個提燈人,如果他還活著。他可能是人類最後的希望。」

女兒哭泣不止。

汪楚琳摸著她的臉蛋,笑起來。「去吧。他可能沒有你想像的那樣完美,但是請給他時間。

提燈人在潔白的床上醒來,面前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

時間恢復了?他心中一驚,使勁抬起頭來,看見了擺在旁邊的手提燈。一個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壞的結果。

女孩向提燈人解釋了原委。

「我自學了五年醫學知識,沒有救活我媽媽,卻救活了你。」女孩語氣中帶著一點責怪,又帶著一點期待。

提燈人望著眼前這個女孩,驚嘆時間的傑作。他感覺她是比自己更了解時間的人。然後他努力想爬起來,一刻也不想耽擱。

他們重新啟動了研究項目,為此準備了足夠的耐心。很多的時間被交付出去,等待開花。研究所里的庭院有人打理,長出了苔蘚和嫩草。到後來,這個項目甚至可以同時組建起五六人的團隊。時間流過人身上,積累下痕迹。這個痕迹無形,卻比高山大海都要熾熱。

提燈人又出現了,轉眼間蒼老了很多,臉上布滿嚇人的疤痕。

「怎麼回事?」囚徒問。

「一言難盡,慢慢說吧。」

有一次,提燈人問囚徒:「時間對你來說是什麼樣的?」

「有時存在,有時不存在。」

「現在呢?」

「它存在。」

「你會不會怨恨我給了你時間,也給了你痛苦?」

囚徒笑了笑。「沒有什麼好怨恨的。你一直陪著我,這裡比在監獄好多了。在那個全自動化監獄裡,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活人。在那裡時間是不存在的。」

「我給你的痛苦還不夠嗎?」

「你給我的是懲罰。我不知道怎麼表達,但確實不同。我早已習慣了自生自滅,在那座白色監獄裡,在我的族人被趕出大山的時候。」他頓了頓。「我從來沒想過會被給予時間。」

下一次,提燈人帶來了啤酒。

有時女孩會一起過來,他們說起外面的世界,說起研究的進度。由於時間發生器只有一台,研究進行得很慢,但是比之前快了很多。

有一次,囚徒對提燈人道了歉。

終於有一次,提燈人對囚徒說:「你的刑期滿了。」

此時,囚徒四十一歲,女孩四十四歲,提燈人已經八十四歲。

提燈人來到醫院裡前妻的病床前。在他心裡,還是習慣稱她為妻子。

心電監護儀的余電在屏幕上跳了一個波形,熄滅了。

妻子微微睜開眼睛,認出了眼前的人。「你怎麼……變老了?」

「沒有,是你眼花了。」提燈人淚眼婆娑。「我剛從實驗室回來。開槍的人判刑收監了,我會讓他付出代價的。等你好了我們就復婚,有什麼抹不開的就吵一架,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來吵架。」

「好啊……」妻子虛弱地說,用一根手指抹去提燈人的眼淚。

妻子就像睡著了一樣,陽光斜照著她的面容。

提燈人像是對著妻子說,又像是對著囚徒和女孩說,又像是喃喃自語:「時間那麼稀少,但是我們都是生活在時間中的生物啊。

滿是補丁的手提燈從一隻布滿皺紋的手,轉移到一隻長滿老繭的手和一隻纖細黝黑的手上。

房間里站著已經不是提燈人的提燈人,已經不是囚徒的囚徒,還有已經不是女孩的女孩。前者對後兩人說:「你們以後要互相照顧了。去吧,去找到值得給予時間的人。」

提燈人趴在病床邊,靠在妻子身旁。那兩個背影就要消失在空間邊緣,他不知道有沒有下一秒的到來。他望向夕陽,期待著下一刻夕陽將會落下,他會迎接死亡,時間重新被贈予世界。

本文經未來事務管理局授權,首次網路發表於歌德學院(中國)在線雜誌Goethe.de/China

責編 | 萬象峰年

本篇小說收錄於未來事務管理局「不存在」系列科幻MOOK《時間不存在》中,了解更多MOOK相關信息,請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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