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寡婦的故事
兩個寡婦的故事
1
其一:雪萊夫人
一八二二年七月中旬,地中海的潮水將兩具海灘的遺體衝上沙岸。朋友們趕來認領時,面目已經難辨,但衣服尚可指認;其中一具的口袋裡有一本書,是濟慈的詩集,該是雪萊無疑。另一具是雪萊的中學同學威廉姆斯中尉。七月八日兩人駕著快艇「唐璜」,從來亨駛回雷瑞奇,在暴風雨中沉沒。拜倫、李衡、崔羅尼就在海邊將亡友火化,葬在羅馬的教徒公墓。
曲終人散。雪萊與夫人瑪麗(Mary Wollstonecraft Shelley)的長子威廉,三年前已葬入那公墓,只有三歲。一年前,濟慈也在那裡躺下。不到兩年之後,拜倫就死在希臘。於是英國浪漫詩人的第二代就此落幕,留下了漸漸老去的第一代,漸漸江郎才盡。
雪萊周圍的金童玉女,所謂「比薩雅集」(The Pisan Circle),當然全散了。散是散了,但是故事還沒有說完。拜倫早已名滿天下,但雪萊仍然默默無聞,詩集的銷路沒有一種能破百本。當然,終有一天他也會成名,不過還要靠寥寥的知音努力:「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拜倫最識雪萊,卻從不為他美言。餘下的只有李衡等幾人,和一個黯然神傷的寡婦,瑪麗·雪萊。
雪萊死時,還未滿三十歲;瑪麗,還未滿二十五歲。這麼年輕的遺孀早已遍歷滄桑。她的父母都是名人,但對時人而言都離經叛道,是危險人物。父親高德溫(William Godwin)是思想家兼作家,在政治與宗教上立場激進,鼓吹法國革命與無神論,反對社會制度的束縛,對英國前後兩代浪漫詩人影響巨大。母親瓦斯東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乃英國女性主義的先驅,所著《女權申辯》一書析論女性不平的地位,說理清晰,兼富感性,成為經典名著。但因她特立獨行,婚前與情人有一私生女,又因失戀投水獲救,不見容於名教。夫妻相愛本極幸福,不幸她在生瑪麗時失血過多而死。
瑪麗生在這麼一個「革命之家」,一生自多波折。十六歲她與大她五歲的雪萊私奔歐洲,等到兩年後雪萊前妻投湖自盡,才成為第二位雪萊夫人。婚後兩人又去了義大利,不再回國,但四年之間不斷搬家,生活很不安定。她一共懷過五胎,第一胎早產,數周即死,末胎流產;中間的三個孩子依次為:威廉、克拉瑞、伯熙;威廉死時三歲半,克拉瑞死時不足兩歲,只有生在佛羅倫斯的伯熙(Percy Florence Shelley)長大成人。可憐的瑪麗,一出娘胎便成了孤女,婚後四年便做了寡婦,而母親也做得很不快樂。
丈夫不但夭亡,且不夠專情。雪萊不但遺棄了前妻,到義大利後又因同情比薩總督之女,被父親逼婚而遁入空門的伊迷麗亞,而獻長詩《連環的靈魂》(Epipsichidion)給她,不料詩成尚未付印,她卻出了修道院回家做新娘去了。結果是雪萊無顏,瑪麗有氣。不久雪萊又頻頻寫詩獻給簡茵(Jane Williams),亦即昔日同學後來同舟共溺的威廉姆斯中尉之妻。瑪麗因此當然不悅。不過另有一事雪萊一直瞞著她。便是他與拜倫情婦、也是瑪麗後母(高德溫續弦)之女克萊兒有一私生女,叫伊麗娜,七個月早產,寄人照顧。
瑪麗性格內向,一切逆來順受,只悶在心裡,乃有憂鬱症。雪萊神經緊繃,也是多愁多病之身,更有腎結石劇痛癥狀,常乞援於鴉片酊甚至更劇的解藥。詩名不彰,也令詩人委屈不樂。
另一個困境是經濟。雪萊被牛津開除,思想激進,私德不修,不見容於社會,更不見容於父親。他的父親是地主,有從男爵封號。他的祖父在他二十三歲時去世,遺給他十萬英鎊,按年支付。這幸運的繼承人花錢慷慨,大半用來接濟岳父高德溫和文友,例如李衡子女八口,家累沉重,他一次就給了李衡一千四百英鎊。因此雪萊自己竟時常負債。
雪萊既歿,瑪麗帶了不滿三歲的伯熙回到英國。雪萊的父親對她很苛嚴,只供她微薄的津貼,而且禁止她張揚雪萊的「劣跡」,否則就斷絕接濟。瑪麗毅然辛苦筆耕,成為自食其力的專業作家。
不要忘了,身為傑出雙親之女,大詩人之妻,瑪麗豈是泛泛之輩。早在她十九歲那年,拜倫與雪萊在日內瓦夜談興起,拜倫提議大家何不各寫一篇神怪小說。四個人都動了筆,包括兩位詩人,瑪麗和拜倫的醫生巴利多里。三位男士都無法終篇,瑪麗卻越寫越認真,竟然完成了一篇傑作,在倫敦引起轟動。《弗蘭肯斯坦》把十八世紀的恐怖故事接上現代的科幻小說,對於人性與科學都有深刻的探討;憑此一部作品,瑪麗已無須愧對父母與丈夫。
除了《弗蘭肯斯坦》之外,瑪麗還寫了五本小說,二十五個短篇。其中小說以《末世一人》最好;短篇以《分身》最有深度,其人格分裂的探討對史蒂文森、王爾德、康拉德等都有啟發。
瑪麗另一項貢獻就是為亡夫編印遺作。雪萊死後留下不少迄未發表的作品,那首五百多行的未完成長詩《生之凱旋》便是一例;即使生前已刊之詩,也多未經作者校對。瑪麗將這些浩繁的詩文一一訂正,還加上註解,附上序言,說明雪萊當日寫那些作品時的場合與心境,對後世學者幫助很大。一八二四年,她出版了《雪萊詩遺作》,一八三九年又發行四卷一套的《雪萊詩集》。
雪萊死後二十二年,父親提摩太爵士(Sir Timothy Shelley)以九十二歲高齡逝世,爵位與家產由瑪麗的男兒伯熙繼承。父母的天才伯熙卻沒有世襲:他是平凡的人,所幸對母親很孝順。他的妻子簡茵·聖約翰是雪萊的信徒,也極賢淑。可憐的瑪麗,終於得享七年幸福。雪萊在海邊火葬時,崔羅尼將雪萊的心另外收起,珍藏在盒中,後來送給瑪麗,並向她求婚。瑪麗拒絕了求婚,卻接受了雪萊的心。她把那顆心,那曾經為西風與雲雀歡躍的心,包在雪萊吊濟慈的《阿多奈思》卷中,藏在書桌抽屜里。一八五一年瑪麗死時,那心已干碎成灰。最後,七十歲的伯熙也死了,那堆「灰心」就葬在瑪麗與伯熙的旁邊。
伯熙無後,雪萊和瑪麗的故事也就結束了。
2
其二:梵谷弟媳瑪麗·雪萊
死後兩年,一位大畫家生於荷蘭。他和瑪麗的丈夫有不少地方相似。雪萊出身於貴族世家,終生依靠祖父的遺產,未曾自食其力;他出生於畫商世家,本來可以在畫店工作,卻因為要畫另一種畫,不得不靠做畫商的弟弟按月接濟。雪萊特立獨行,從中學起就不合於世俗,有「瘋雪萊」之稱;他也狂狷自放,不容於社會,群童呼為「紅頭瘋子」,更因宿疾加上勞累,後來真的發了癲癇。雪萊生前讀者寥寥,論者藐藐;他的畫只賣掉一幅,也只贏得一篇好評。雪萊體弱多病,神經緊張,有自殺傾向,據說在暴風雨中,是雪萊自己力阻同舟的威廉姆斯落帆救船;他從小體格健壯,但因畫途不順,生活困苦,心情壓抑,曾經割耳自殘,終於自殺。所以兩人都是早夭:雪萊未滿三十歲,他也只有三十七歲,兩人都死於七月。
他,便是梵谷,家喻戶曉,盛名更勝雪萊。
兩人的命運當然也有不同。雪萊不善理財,但畢竟有豐厚的家產,不虞饑寒。梵谷既握畫筆,便不得不靠弟弟西奧每月一百五十法郎的津貼,往往餵飽了調色盤就喂不飽空肚。另外一大差別,是雪萊追求理想的愛情雖然無法滿足,畢竟有過兩個妻子,還有情人,而前妻甚至被他遺棄。梵谷雖然與妓女同居過,但一生幾無愛情可言,更難奢望娶妻。
相較之下,梵谷是寂寞多了。雪萊死後,哀怨的瑪麗對不夠專情的亡夫仍以愛相報,餘生的心力有一半用在編校雪萊的著作(分量五倍於徐志摩),連寫給其他女子的情詩也不刪除。梵谷卻無妻可靠。
幸而天不絕人,即連苦命的梵谷亦復如此。生前,他有弟弟可靠,死後,他絕對沒有料到,弟弟的遺愛竟由弟媳婦一肩擔當,一手完成。
梵谷死後,西奧不勝哀傷,加上久病,竟也精神失常,間或錯迷,不到半年就去世了。留下二十九歲的妻子約翰娜·邦格,帶著未滿周歲的男孩小文森,對著滿房子零亂的存畫和舊信,一時不知所措。她嫁給西奧不過一年半,與梵谷相處只有五天。她深愛丈夫,兼及這位苦命而陌生的哥哥。另一方面,家中掛滿、堆滿哥哥的畫,哥哥一生的遭遇,從弟弟口中也聽到耳熟,所以她對梵谷並不陌生。為了排遣對丈夫的思念,約翰娜逐一念起哥哥歷年寫給弟弟的五百多封信來。夜復一夜,她咀嚼著至死不渝的手足之情,深受感動,因而得知梵谷是怎樣的藝術家,怎樣的人。於是她決心要實現西奧未遂的心愿:讓全世界看到梵谷的畫。
像雪萊夫人一樣,這位遺孀也不是普通的女子。約翰娜也是荷蘭人,但是在班上是英文的高才生,後來還去倫敦,在大英博物館工作,又在烏特勒支的中學教過英文。更巧的是,她的學位論文寫的正是雪萊。於是她一面設法安排梵谷的畫展,一面開始把那五百多封信譯成英文,只等畫展成功,配合刊出。但是要昭告世人有這麼一位天才久被冷落,並非易事。開頭的十年有六次畫展,觀眾淡漠。第七次展出在巴黎,卻引來馬蒂斯等野獸派的新秀。從此西歐重要的美術館大門,逐一為梵谷而開。同時,約翰娜也伺機將梵谷的畫零星出售,既可補貼家用,又可推廣畫家的名聲。
梵谷生前無名,除了少數畫作送給朋友之外,其他全都寄給弟弟去推銷,所以西奧死後,那五百五十幅油畫外加數以百計的素描,全由約翰娜一人掌握,姑不論藝術的價值,僅計市場估價已富可敵國。但弟媳婦護畫並推廣之功,也對得起兩兄弟了。約翰娜自己的哥哥安德烈不喜歡那些油畫,曾勸妹妹一起丟掉,幸虧約翰娜不聽他的,否則世人將不知梵谷是誰。
梵谷逝後三十五年,約翰娜亦逝於六十三歲,那幾百幅宏美的作品由她的獨子小文森(Vincent Willem van Gogh)繼承。小文森像雪萊之子伯熙,並沒有遺傳先人的天才,只是一位平凡的工程師。他坐擁現代畫燦爛炫眼的寶庫,一幅畫也不肯出售,因此他伯父的豐收大半得以留在國內,不像其他名畫家那樣散落在世界各國。最後荷蘭政府出面,以六百萬美金的超低價格向小文森整批買下這些油畫與素描,條件是成立「梵谷基金會」,由梵谷家人主控,同時要在阿姆斯特丹蓋一座「國立梵谷美術館」,以資保管、展出。
梵谷生前,世界待他太薄,梵谷死後,世界待他像寵愛。歷史的補償梵谷不會知道,也不會知道他欠弟媳婦多深,只知道他欠弟弟太多,無以回報。可是他們因他的光輪而不朽,他們的辛苦因他對全人類的貢獻而沒有白費,他們留下的獨子因貧窮的伯伯而成為荷蘭的首富。
啊,不,梵谷已經充分報答了家人。唯一的遺憾是:他留下那許多人像的傑作,農夫艾思卡烈、郵差魯蘭、詩人巴熙、中尉米烈、醫生嘉舍,但是碌碌一生,竟未能為這一對至愛的家人、恩人留下畫像。
種樹的人往往來不及乘涼。
選自《一念永恆》
余光中著
中信出版集團,20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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