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拜集》:醇美永恆的人世情感
「魯拜」是古波斯的一種詩歌形式,每首四行,一二四句押韻,大抵類若中國古詩中的絕句。「魯拜集」,有人又譯其為「柔巴依集」「怒湃譯草」等,而博學如錢鍾書者,則譯為「醹醅雅」。錢氏的譯法將音譯和意譯作了較好的糅合,「醹」為「醇厚」之意,「醅」乃「沒過濾的酒」,「雅」字可謂「風雅」,此一譯法幾乎達到了「且信且達且雅」的境地,但仍敵不過「魯拜集」這一通行的音譯書名。
《魯拜集》的作者是奧瑪·海亞姆,木心在《文學回憶錄》論及他時說,「他是世界上名聲最高的波斯詩人」「詩風豪邁、曠達、深情,讀他的詩比讀李白的詩還親切」。木心將其與李白相比,略顯誇張,但說比李白親切,則較為中肯。海亞姆的詩歌特別「接地氣」,你會覺得宛如身邊有個歷經世事浮沉的老者,在輕輕訴說時光的智慧,你甚至覺得自己也可以寫上兩句這樣的詩,而無難以追慕之感。比如:
命運的車輪曾使多少人哭泣號啕,
它也吹落了許多玫瑰的花苞;
不要自以為年輕力壯,
有多少花芽還未開放就已枯焦。
此詩第一句直陳命運之惡;第二句在比喻中加深描述了此類現象,由人及物,人物相證,自然之內,無誰倖免;第三句的勸解略顯嚴肅;但第四句隨之盪開來,借花未開即逝之現象,言珍惜年華之道理。道理沉重而言說輕鬆,讓人心生親切。又如:
只要你有四兩酒,
你就喝掉它,像一個酒徒;
誰這樣,誰就將精神爽朗,
不像你裝模作樣,也不像我這樣憂愁。
無非是勸人及時行樂,道理樸素親切至極,語言淺顯直如白話,但這短短的四行卻博得了詩的美名,道理何在?木心說,「他的詩不重個人,不重時空,有一種世界性」。我認為,這種「世界性」應該是其詩歌長存人世的奧秘。
何謂「世界性」?我想指的應是人類共有的情感體驗。比如:
當你和我消失在幕後的時候,
這世界還將長久地留存,
它看待我們的來去,
正像大海里投入一片小小的石頭。
面對自然的偉力,人生如寄的渺小感總會充盈人心、滌盪肺腑。這種對死亡本身和死後世界的想像,大概在每個人的一生中多少會發生過幾次。王羲之在《蘭亭集序》里「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的慨嘆,蘇軾在《赤壁賦》里「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以及「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傷感,大概與海亞姆詩歌中「我們的來去,正像大海里投入一片小小的石頭」的憂愁差不多。而木心所謂的「世界性」,正是海亞姆詩中表現出的這種情感——每個人一生中都會遭遇到的情感,不僅現代人有,古代人也有,不僅中國人有,外國人也有。以此觀之或可發現,詩歌和藝術,但凡經典傳世之作,大抵要反映人類共通、永恆的情感——亦即反映人性。
《魯拜集》里的許多詩歌,在當時並不受人關注。這是因為中世紀的波斯,禁欲主義仍是主流,體現在詩歌中也是如此。而《魯拜集》則與時俗相背,尤顯離經叛道:
追求幸福的意識告訴我們,
抓住當前的快樂,放下眼前的憂心;
她說,我們不會像牧場上的草,
割去了,還會重生。
這種鼓吹及時享樂的思想,儘管受到衛道士的斥責,但卻泛著一種人性的光輝。日本學者小泉八雲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海亞姆宣揚我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這個感知著的世界,人們最好從現實生活中儘可能正當地獲得快樂,而不要去考慮宇宙的神秘」,並說「他的詩作偉大而不朽的魅力則在於他處理叫我們不要去為宇宙操勞這一問題的方式」。這種方式是什麼呢?就是珍惜眼前,把握住當下的快樂,莫為那些遙不可及的事情而操勞憂心。因此,《魯拜集》中對於「現在」的珍視、對於「此刻」的把握,就頗具人生哲學意味了。而且將詩這種語言的明珠與鮮明的比喻、人生的教誨結合在一起,就讓人類深刻的情感找到了優美的表達方式,這或許就是《魯拜集》被人吟哦傳唱久遠的理由吧。
整體觀之,《魯拜集》形式上小而微,反映的人世情感卻大而美,其抒發的也是人生最基本、最普遍的幾種情感和思緒。那些對愛情、美酒的頌揚,對永恆、死生的追問,常常讓人想起漢代《古詩十九首》——那種清澈的歡快和明朗的哀傷。
(作者単位系浙江省桐鄉市高級中學)
《中國教師報》2019年07月17日第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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