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兩棵杏樹的懷想
淮安市韓橋鄉中心小學 王啟剛
每次回老家我都是習慣到處轉悠。這種轉悠沒有一定的目的性。雖然那些房子、樹木、鄰居,甚至那些殘垣斷壁還是殘垣斷壁。這次見到的和上次也沒有什麼區別,但是只要一到家,腳底就好像得到一個莫名的命令,不由自主地就會邁開雙腳走向小村子,似乎只有這樣在周圍轉幾圈,才能彌補一些心裡的一種飢餓感。等離開老家過了一陣子,這種飢餓感就會重新出現,於是再一次踏上了回家的路。現在想來,這種說不出所以然的飢餓感也許就是潛藏在每個人心底的鄉土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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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的一個傍晚回了趟老家,見天色尚早就到房前屋後轉轉。推開了房子後面的小門,就走進了菜園裡。老家的菜園子不大,裡面的蔬菜也是農家人常種的時令菜:萵苣、韭菜、白菜等等。此刻,五月的夕陽正熱情地注視著土地上的一切,雖然已近黃昏,但是小菜園上還是浮漾著一股旺盛的生命力,一棵棵肥碩的萵苣像嬰兒肉嘟嘟的手一樣,讓幾乎不敢去觸摸,生怕碰疼它。那幾行韭菜鮮嫩的彷彿是少女滿頭的青絲,在夕陽下映出了碧綠的亮色。我抬高了腳,輕輕地落步小心翼翼地在韭菜中間穿過。來到那棵棗樹下面,它並不高大,大約兩成人的高度。站在下面一仰臉就可以看到那團綠得逼人的樹葉,滿眼的樹葉之間密布著的數不清的白點,仔細一看原來是棗樹的花,就像是夜晚的星空上點點繁星一般。
當我離開棗樹,正準備離開的時候,忽然發現在棗樹旁邊的菜園籬笆邊有一棵樹,定睛一看,原是杏樹。印象中這裡原來堆了一大捆的玉米稈。這棵杏樹比棗樹要矮一點,卵形的葉片繁複而茂盛,上面掛滿了已經長成的杏子,枝條像負重的駱駝背一樣向下彎去。有些杏子的表面已經開始浮出了黃色,一開始以為是夕陽的光輝,湊近了看才發現,這是成熟的色彩。杏子已經要熟了。在下面似乎可以聞見酸甜的味道了,嘴巴里也泛起一股酸水。
我回老家的頻率還是比較高的,轉菜園子也很頻繁,可是居然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居然就冒出了一棵這樣的杏樹,這讓我很好奇。
轉完了菜園子,晚飯的時間也就到了。在飯桌上,我問母親:「什麼時候種了那棵杏樹?」生病許久的母親忽然有了一絲精神:「那不是種的,是它自己長出來的杏樹。」頓了頓,接著說:「前年春天的時候,在菜園的路邊發現了一棵杏樹幼苗,知道你們都喜歡吃,就把它移進了菜園裡。又怕被孩子們不小心踩壞,就將它用玉米稈圍了起來!希望這棵杏樹可以像我家以前的那兩棵杏樹一樣。」父親接過母親的話:「其實,過去我們家的菜園子里也有兩棵杏樹,那時候不要說你們,就是我都還小呢!那是多麼大的兩棵杏樹啊!幸虧那兩棵杏樹,那時候的日子哦……」說完,我看到父親的眼神像外面的暮色一樣變得迷茫而深沉,在不大的廚房中瀰漫開來。
隨後的幾天里,通過了父親和周圍鄰居的隻言片語,我拼湊成了那兩棵杏樹的模糊影像。
在我的小村子裡有這麼一戶人家。開始一家共六口人,男人、女人帶著他們的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艱難地度日。雖是清苦,和別的農家小院子里一樣,男人和女人整天在田裡忙著,兒女們像是田裡的莊稼一樣,長得雖然單薄,卻也健康。小院子里每天都少不有笑聲。
每天傍晚,廚房裡炊煙繚繞,男人會習慣地蹲在院門口一邊抽著煙,一邊哄剛會走路的兒子。三個幼小的女兒都會懂事地幫著媽媽跑前跑後地忙著。每當這個時候,女人都會用手撩起蓬亂的頭髮,深情地注視著她的男人和她的孩子們。她的目光就像密密地交織著的網一樣將這個家緊緊地擁抱著。一家人的生活就在男人和女人組成的這張網裡泛著微光。
有許多次,在飯桌上男人邊吃飯邊發狠地說:「孩兒他媽,一定要讓兒子識字,讀書!」他們吃夠了不識字的苦。有一回,一家人辛苦了一年養肥的一頭豬就是因為夫妻倆不認字,被豬販子在收據上動了手腳,硬生生地少給了五元錢。那年月可不是一個小的數字。女人熱切地望著他的丈夫:「嗯,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他上學。」隨即,用手摸摸了兒子的頭:「兒子一定會比我們有出息,對吧?兒子。」依偎在媽媽身邊的兒子似懂非懂地使勁點點頭。
一個春天的傍晚,吃完了晚飯,男人興奮地對孩子們說:「走,我們一起去栽杏樹。過不了幾年你們就能吃到杏子了。」就這樣,在他家千瘡百孔的籬笆旁,並排種下了四棵嫩黃的杏樹苗。種下之後,這四棵杏樹苗和那個時候的孩子們一樣,承接著鄉村四季的風風雨雨和陽光的滋養,當然也少不牲口的啃食。最後,有兩棵終於從菜園籬笆的縫隙間茁壯了起來。
終於在一個春天的清晨,那兩棵杏樹吐出了第一朵花瓣,那些日子裡兒女們總是聚集在樹下歡欣鼓舞。兒子會在樹下一個個地數著花朵來計算著將來結出杏子的個數。女兒們常會趁著弟弟不備悄悄地掐下一朵杏花戴在頭上,再清苦的生活也泯滅不了她們對美的嚮往,雖然只是一朵杏花。兒子只要見到總會非常生氣地去告訴媽媽:「姐姐又摘杏花了,我又少了一個杏子吃了。」媽媽依然像從前一樣摸摸他的頭:「放心吧,兒子,少不了你吃的。」
麥收時節,當麥子被割倒,麥粒亮晶晶地堆在院子里,像是一粒粒汗珠子滾動著一家人的希望。這時候,杏子也成熟了。女人從杏樹上摘下了一盆盆的杏子,滿盆都是金黃色,可是孩子們沒有人去吃那些大而飽滿的杏子。他們知道這些是媽媽要到集市上去賣,換成家裡的日用品。他們吃到的杏子都是那些賣相不好的,如被蟲咬過的,鳥雀啄壞了的。可是即使是這樣,當孩子們吃著這樣的杏子時臉上掛滿了開心的笑容。女人卻將臉背過去流下來兩行滾燙的淚水。
秋去冬來,一轉眼就到了北風呼嘯的季節,一場不期而遇的冰雪覆蓋住了村子。在過去的農村,冬天裡農閑的時候為了疏通河道,每家每戶都出壯勞力去河堤上勞動。作為一家之主的男人被安排去挖河堤。因為家裡只有一床被子。出發前女人連著熬了三個晚上終於趕出了一件黃色的大衣,讓他白天當棉衣穿,晚上當被子蓋。出門的時候,男人穿著那件黃大衣自豪地對一起上工的鄰居們說:「看看,我媳婦多巧啊!」
轉眼就到了快要過年的時候,已經進入了臘月門,女人和孩子們每天都期盼著男人早點回來。男人終於回來了,被一起上工的鄰居們抬回了家。原來,在工地上男人突發了鼻竇炎,加上沒日沒夜的繁重的體力勞動,男人倒下了。
那是一個永遠被女人記住的日子。經過了數不清的日子後,在記憶的深處無論上面堆積了多厚的塵埃都無法阻止女人回到那一天。在那個深夜,女人家的門被「咚咚」地砸響了,冰冷的北風呼嘯著撲了進來。男人躺在門板上被抬進了家門,身上蓋著那件黃色的大衣。他已經不能說出什麼完整的句子,已經嚇傻了的女人不知所措,只是不停地問同去的鄰居們:「到底怎麼了?」幾個孩子像受驚的鳥雀一樣圍在爸爸身邊:「爸爸是不是太累?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男人拼盡全身的力氣在女人的耳邊告訴她:「一定要把這個家撐下去,一定要讓兒子識字。」隨即,小村子裡的人們聽到了這樣一聲哭喊:「下面的日子可怎麼過啊?」這一聲喊叫像一把冰刀一樣劃開了那個夜晚里所有人的夢境。
第二天,在徹骨的寒風中,那個身著黃大衣的男人走進了冰冷黑暗的世界,成了一個荒草叢生的土堆。那個土堆就在離家只有二里路地方,只要站在房子的後面就可以看到。那一年他三十八歲,他的兒子八歲。在以後的日子裡,女人無數個夢境中,那個穿著黃大衣一去就沒有回來的身影總是那般清晰。
就這樣,這個家就剩下了孤兒寡母艱難度日,日子艱難得像深不見底的大海一樣。在無數次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女人的腦海中總會響起男人臨終的那句話:「一定要把這個家撐下去,一定要讓兒子識字。」
杏樹花又開了,杏子又熟了,孩子們漸漸地長大。以後的幾年裡,杏樹上結的果實越來越多,這已經成了一家人一個重要的經濟來源。兒子終於上了小學,中學。白髮像蚯蚓一樣慢慢地爬上了女人的額頭。勞累讓她的背像那杏樹的枝椏一樣彎了下來。那兩棵杏樹漸漸地就成了村子最高大茂盛的杏樹,每一年麥收季節總是奉獻出最多、最好的杏子。每到那幾天,她總是會默默地端個小凳子坐在杏樹的濃密的綠蔭里似乎在想著些什麼。放學歸來的兒子有幾次問她在想什麼?她輕輕地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要是你爸在就好了,這是他栽的樹,杏子結的多好啊。對了,你爸的牙齒才整齊呢,雪白的。」說完,一朵少見的紅暈落在她蒼老的臉頰上。
在許多年之後的一個初夏上午,因為按照村裡安排那片墳地搬遷。那個土堆被再一次打開,我終於見到了那個早逝男人的牙齒,經過了地下幾十年的黑暗依然那麼潔白整齊,閃著月光般的色澤。而那件隨葬的黃大衣已經永遠化為塵土。
慢慢的,女兒們都出嫁了,兒子也娶上了媳婦。那兩棵杏樹也老了。終於有一年在連續一個多月大雨浸泡下,兩棵杏樹轟然倒地。那天夜裡,女人的夢裡那個穿黃大衣的男人又一次翩翩而來,在她耳邊告訴她:他又種了兩棵杏樹,已經發芽了。說完飄然而去。
醒來後,她痴痴地望著曾經長著杏樹的兩個大坑,慢慢地打開她床頭那個灰色的小箱子,從最底層取出了一張已經模糊的黑白照片,輕輕地摩挲著。我曾經又無數次看到她用手去摩挲著那張照片。終於有一天,好奇心使我偷偷地打開了那個小柜子拿出了那張照片,上面的人像已經模糊,只有邊角的依稀可以看出那是一個穿著大衣中年男人。
在那個初夏的下午,女人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她笑著告訴我,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在夢境中出現出無數次的身影,那個穿著黃色大衣的男人在院牆外面對她招手。她開心地說,已經等了這麼多年,他終於來了。而她,在那個夏日的傍晚時分,終於閉上了眼睛。
那個穿黃大衣的男人是我從未見過面的爺爺,這個女人是我的奶奶。如今他們唯一的兒子,我的父親——那個八歲的男孩也已經過了花甲之年。他正被我母親的疾病折磨得像棵蒼老衰敗的杏樹,我的母親正在她的秋天裡瑟瑟發抖。
如今,我又一次披著濃稠的暮色回到老家,在一片炊煙繚繞中仔細打量著這棵杏樹的時候,那兩棵早已消失在時光中的杏樹依然在我的想像中栩栩如生。
特邀編輯:紀玉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