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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手們命如草芥,從古至今都是如此

作家周愷是四川省樂山人,他的長篇小說《苔》以樂山方言寫就,依託樂山地方志,講述了一段清末民初背景下的家族故事。小說中,周愷帶領我們回到歷史現場,再現豐滿的生活細節,其構建的宏大時空來源於他所查閱的樂山資料與成長在此的種種印象。

本文是編輯田也對周愷所做的採訪,在其中,周愷談起家鄉失落的碼頭與曾經輝煌的航運業,他眼中的樂山人充滿「江湖氣」,講規矩,有底線。這些真實的碎片也在點亮、呼應他的小說創作。

編者按

田也丨文

周愷是一位獨特的 90 後作家,在大多數年輕人都處於關注自我的狀態時,他的長篇小說《苔》卻把視角放在了清末民初的樂山,他用當地的方言與史實,還原了一場革命、一段舊時代的家族興衰。

而周愷本人也是四川樂山人,小說中的很多人物與情節,都使他與故鄉重新產生聯繫。今天的推送,就由周愷帶領我們回到那個時代的樂山。他的記憶是從九十年代樂山航運的衰落開始的,緊隨其後的,就是那些水手們的命運。他們從古至今好像都是如此,在他的小說里是這樣,現在依然是這樣。卑微如苔草一般依附於時代,輕描淡寫的死去,而後不值一提。

雖然整部小說都是用樂山方言寫成的,但是在採訪的過程中,我發現周愷的口音已經絲毫不帶有方言的痕迹,這可能和他做電台主持人的經歷有關。就像他自己所說的:「一個人真正有鄉愁,是從改掉鄉音開始的。」

1934 年繪製的樂山縣城街道圖

你對樂山的基本印象是怎樣的?

樂山的大體位置是在川南,東接自貢,西接雅安,北邊是眉山,南邊是宜賓,南邊的馬邊有個小尖尖挨到雲南。底下設有十一個縣市區,其中馬邊、峨邊、金口河是屬於少數民族地區,主要是彝族,這三個地方以及沐川和井研縣經濟要稍微落後一點,樂山市的主要工業基本都集中在五通橋、沙灣、夾江和峨眉山市。這是現在的樂山。以前樂山的地盤要比現在更大一點,包括自貢、宜賓以及眉山的一些地盤,過去都歸屬樂山,以前區位劃分也跟現在差不多,各個地方的經濟狀況也差不多。

樂山城是在岷江和大渡河的交匯處,岷江西岸,大渡河北岸,整個城區差不多就是依江而建,城中心就是現在老公園一帶。大佛景區其實是在城外頭,所以我們小時候,樂山城的外地人並不多,後來樂山的美食漸漸出了名,近些年城區的外地車和外地人才漸漸多起來。整個城區的生活大概就是一種很安逸平靜的狀態。

我不是樂山城裡人,我小的時候在鄉下。我在樂山生活了二十六七年,去年才出來。

其實樂山的發展還是分階段的,這裡以前是一個碼頭,所以過去有船運的時候,樂山的人口流動可能要稍微大一點。但是現在除了旅遊景點,好像沒有什麼自然而然的那種往來了。主要是因為後來整個船運行業都沒落了,現在的樂山可能就比較比較死氣沉沉。

在我小的時候其實船運已經開始沒落了,就九幾年的時候。比較巧的一點是我媽就在一個航運公司的造船廠上班,但也會跑長途運輸。我小的時候就經常坐他們的船出去,去到重慶那些地方。

在我們小的時候,樂山城裡就已經沒有大碼頭了。樂山城被大渡河和岷江分割開來,以肖公嘴為突起,呈扇形分布。我們小的時候停船的那個地方,其實就已經在岷江的對面,在一個叫烏尤壩的地方,其實已經跟樂山城已經沒有關係了。

至於沒落的原因,我感覺可能是和河道有關,有修水庫的一部分原因,但是背後的深層次因素肯定很複雜。

以前出船是就從宜賓往下遊走的,去到重慶,甚至是上海那些更遠的地方。宜賓是一個大碼頭了,而樂山只是不大不小的一個中間站。樂山碼頭最重要一個作用,是從宜賓到成都之間的中轉站。但後來整個的岷江航道,從樂山到成都的這條水域,河道就廢掉了,自然而然的就沒什麼船跑了,也就沒有辦法以這個產業作為支柱,很多過去從事這個行業的人就沒有依靠。

清末民初樂山水道邊街景

航運行業的生活是什麼樣的?

因為我母親工作的原因,所以從小對水手們就有一定的了解。水手都是跑船的,基本上是因為他們家在河邊上,因為種種原因,過去都是比較零散的,可能靠一艘小木船就去捕魚或者是打橫渡。後來五六十年代的時候興起集體經濟,這些水手就都收歸到大的工廠裡面去,我媽媽當時就是去接的我外公的班。

我對他們的印象用一個詞形容就是「卑微」。樂山有一句話叫做「世上有三苦,打鐵撐船賣豆腐」,這三個行業應該是最苦的。水手們的生活都是很原始的,過去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做水路生意好像一直給人一種剽悍的感覺,因為水手們其實都無所謂了,大家都只剩一條褲衩了,什麼都無所謂了,巴不得就重新洗牌,巴不得那個廠就申請破產,然後一個人能撈一點就是一點,都是這種心態。包括航運公司的那些人,也是大家去鬧,去堵政府堵公路,其實都是因為就自己什麼都沒有,你要抓我去坐牢我就去坐牢,你怎麼樣都無所謂,反正大家都是一個樣。

而且當水手在水上生活的時候,他們永遠經歷的都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尤其是那種跑長途船運的,就得提起點那種野蠻的勁頭才能跑得下去。我記得好小的時候,跟著船一起出去,幾乎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去停碼頭,總會有人過來收保護費,當然其實也不是保護費,但是一二十塊的還是得給,這是長久形成的一個規矩。

在我的印象當中,我接觸到的水手好像命都不太好。航運沒落以後,我母親所在的航運公司一艘船都沒有,整個廠就是即將垮掉的狀態,水手們也都沒有工作了。有很多水手到最後就什麼補償的錢都沒有,家庭也破裂了,有個別最後走投無路就只能選擇自殺。

而且遠離陸地本身就會給人一種不安全感,雖然在江河上跑船也沒有遠離陸地很多,但是至少說基本上是遠離人間的。所以他們就都很寂寞,每到了一個稍微好一點的地方就去進錄像廳,或者是去嫖娼。他們所有的生活、能夠見到的人,其實都是圍繞著船來進行。就從樂山跑一趟重慶,那時候單邊都得十來天,往返要將近一個月。坐車其實也就一天的時間,但是你要坐船就得那麼久,所以他們很多到最後都是妻離子散的結果。

有一段時間,我和我跑船的乾爹經常待在一塊,跟著他出川、下重慶。在他的船上有一個水手,從重慶回來以後,聽到別人的傳言,說他老婆跟別人偷情,他們兩個人就吵了一架,她老婆後來就喝農藥死掉了,一直到現在那個水手都一個人。有很多這種事情,他們的生活就是很卑微。

跑船的水手

你眼中的樂山人具有怎樣的氣質?

我有一個朋友看了《苔》以後,他說感覺有一種暗藏著的荷爾蒙,就是那種悶悶的氣質,整個四川好像都是這樣的。

你可能看不出來這個人是心裏面藏著什麼事,或者是這個人過去是什麼樣的,但是你要跟他接觸起來,有的時候他會流露出那麼一點點。我記得在三四年前,在樂山的一個叫做老公園的地方,就和很多其他城市的老公園一樣,有各種小孩玩的玩具。而且當地政府好像也不太管這些,所以很多都是個人搭建的一些遊樂設施。

當時就有一家姓米的三兄弟,他們三兄弟一塊在那做小孩玩具的生意,周圍人都覺得這三個人沒什麼問題,而且都覺得這幾個人挺好的。然後突然有一天,我也忘記了是老大還是老二,就忽然提著把刀把另外兩個弟兄全砍死了,包括老婆也一起砍死了。突然就炸出來這樣一件事,大家都很吃驚。把兇手抓住了以後才知道他們原來就是在那個地方搶公園的地盤,但是大家湊來沒覺得會有這種矛盾在裡面。

這都是跟地緣有關係的,是一個地方人的基因。我接觸到的北方人,大多數都有那種北方人的氣質。但是東北與四川其實還是有類似性的,不過其中也有差別。東北人是明著較勁,但是四川人是在暗地裡的,我能夠明顯地分辨出來這兩種氣質。這跟過去的袍哥,包括四川各行各業都有那種江湖幫派的組織是有關係的。過去四川有碼頭必有袍哥,樂山歷來是川江重要碼頭之一,直至解放初期,仍有袍哥起義。

以前我倒不覺得,因為自己是樂山人,其實很難去認識自己。但是當我去翻書翻資料,作為一個局外人,隔著一層去看的時候,其實會很明顯感覺到樂山有一種很濃的那種江湖氣。當然這不一定是貶義的那種江湖氣,樂山人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一點特別的明顯。

但是他還是有自己的底線,這個底線其實和過去各種各樣的江湖規矩是有關係的。我們當地有一個方言辭彙,叫做「不落教」,大概就是說你這個人不講規矩,其實和當初的歷史都是有關係的。

樂山人的生活

可以談談《苔》和樂山歷史的關聯嗎?

我在寫《苔》的過程中,查閱了很多和樂山有關的資料,光是電子版的資料就有 99.6MB,還不算實體書。還有那些老照片,加上我自己的一些印象,構成了《苔》中所描寫的時空。小說的位置大概就是兩個部分,一個部分是以前我在鄉下的記憶。我生活的那個地方叫安谷,後來我把這個地方改成白廟了。還有一部分就是在城裡,其實樂山城很小的巴掌大一點的地方,大概就這兩個地方。

在那些資料中,看起來比較有趣的有劉致平的《中國居住建築簡史》,我以為他寫到了我外婆的宅子就找來看了(很可能不是)。對了,我外婆與《苔》中的主人公一樣,也姓李,她是 1918 年生人。她父親是地主,她是家裡的獨女,她父親從別的人家抱了個兒子來養。我外婆出嫁沒多久,她父母就死了,那個抱養的兒子繼承了家業,我外婆沒有分得一分一厘。我小時候,她總跟我講她以前的宅子是怎樣的。

還有薛麗蓉的《中國禁毒史的一個斷面:清末民初蘇州禁煙研究》,我從這篇關於禁煙的文章中,了解到了鴉片的價格。還有山田賢的《移民的秩序》,小說中有關鐵釺會的禮儀,大多是從這本了解到的。更荒誕的是,關於彼時妓院場景的描述,我竟然是從烏尤寺僧人聖炯口述資料中了解的,聖炯本人的經歷恐怕也足夠寫一部長篇小說了。

《苔》

作者:周愷

出版:楚塵文化/中信出版集團

出版年份:2019-5

而書中涉及的袍哥故事及禮儀和切口部分是從父輩口中得知的,部分來源於衛聚賢先生口述資料,以及民國白廟哥佬會舵爺劉釗屬下王世模先生口述資料。小說中,龔占奇部分經歷也與劉釗有相似之處,儘管他們並非一個時代。

以前在樂山生活,不會感覺到這個地方跟過去有什麼聯繫。其實全中國的城市都一樣,該拆的都拆,該毀的都毀,就覺得沒有太多深層次的記憶。但是我寫小說的時候,有的時候會去實地看一下那個地方,發現其實好多東西還是在那的。是真的沒人管,但是也沒人去摧毀它,也沒人去保護它。

《苔》裡面寫到有一個東岩書院,我那時候找了好久都沒找到,後來從一個巷子,其實也不能叫巷子,很久都沒人走了,全是青苔。我就順著這條路一直往山上走,突然就看到一個亭子,是已經被燒毀的樣子。我後來查本地的新聞,是說亭子在 2014 年的時候被一場大火燒掉了。但那裡就是我小說裡面寫到的東岩書院。

類似的這種經歷其實還有很多,突然之間照著地圖上去走走,然後就冒出來這麼一個歷史的殘留,就感覺很神奇。你就與這個地方的過去,出現了很微妙、很隱性的聯繫。其實在創作小說的過程中,哪怕作為一個當地人來說,這也是對過去樂山的重新理解。而且也不是主動要去這樣的,我寫的初衷也並不是要去宣傳這個地方,或者要去展現這個地方的過去,而是在寫完之後,對樂山的整體有了一個新的認識。這是我在創作《苔》的前後對樂山感受的最大變化。

樂山水道邊趕路的行人

故鄉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

我是去年八月份才離開樂山的,在那之前,我在樂山的電台做了五六年的主持人,主要是播新聞,還夾帶著播路況,那時候,我對樂山城的道路狀況其實一點都不熟悉,經常出錯,經常被投訴,後來,我辭職了,專心寫小說,在寫小說的過程中,我構建了一個想像中的樂山城,這就變得很奇怪,就好像記憶是直接搭到了舊時代的或者說想像的舊時代的樂山城上,而且這種記憶在某些特定的時候會跟當下呼應,比方看到桂花樓幾近坍塌的舊木樓的時候,比方看到洙泗塘某戶舊時的院落的時候,那一瞬間,整個人都會晃一下神。

如果把「故鄉」當成一個文學的辭彙,當成一個有情感寄託的地方,我以為的「故鄉」是很可疑的,因為它根本不存在,至少說不存在於我的經驗當中,那時候,我很喜歡陳建年的一句歌詞「鄉愁不是在離別後才湧起的嗎?」那是我還沒有離開樂山的時候,我寫完小說過後,這種矯揉的情感就漸漸變得淡了,等我真的離開了樂山,離開了四川,反倒不會去意識到那種文學意義上的「故鄉」或者「鄉愁」,對我而言,更多時候那個地方就等同於父母以及一些親戚朋友,當然,我覺得這跟我老婆是眉山人有很大關係,我們的方言很像,差別很小,所以我們平常間都說的是方言,我一直都覺得,一個人真正有鄉愁,是從改掉鄉音開始的。

文字周愷、田也

圖片來源於周愷提供的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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