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目睹一起家暴，我打通了報警電話
這不是一個看見不公，報警之後犯罪立馬被制止的簡單故事，當我打了那通報警電話之後，我發現事情遠遠比我想像的複雜。
文 | 路人甲 編輯｜奎因
施展暴力的人，被暴力的人，報案的人，警察，和房東，博弈進退，互相牽制，影響著事情的走向。我想我必須把真實的經過寫下來，才能舒緩一些心裡的情緒。
凌晨三點的打罵聲
凌晨兩點多躺下，睡眠正深的時候，意識里慢慢浮起一段狗吠聲和人的打罵聲，以為在夢裡，我繼續睡著。某個時刻，我突然間清醒，爬起來看向窗外，見到隔壁二樓窗戶里，一個高壯男人正在毆打一個女人的身影。
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了，我立馬打開手機，錄了幾十秒視頻。心急中找不到當地派出所電話，只好打110，請他們幫忙轉接。上次有朋友說過，說家暴不一定會出警，要說擾民才行，所以我說了「家暴，打得很兇」，又說了「擾民，非常吵」。
掛掉電話，三點四十分。那邊的打罵聲還在繼續。
男的在咒罵：「我看你下次還敢不敢？哈？你說，你對得起我嗎？」
女人在哀叫：「別打啦……救命啊！別打啦！」
骨頭砸在肉體上的聲音。扇巴掌的聲音。
我又打了好幾次電話催派出所，他們似乎找不到路。過了一會，打罵漸漸少了，警察來電：「在哪？我們看不到。」
我從窗戶看下去，看見他們在路口，於是指指那棟樓，「就那裡。」
「我們上不去啊，你下來帶一下。」
我猶豫了，我本以為打個電話就可以，下樓去帶他們不知道會不會讓那男的看見。但電話里對方再次催促，我怕他們不理了，又趕緊說好。
下去，見到兩個警察在路口。那個房間的窗口剛好被樓環繞，正門鎖了，他們說敲了沒人應。出於某種直覺與習慣，我開始偷偷地錄音，把手機放在胸前。沒想到，沒說幾句話我和警察先懟起來了。
誰能開門啊？
一個年長些的警察先開口了：「鎖了門我們也沒辦法上去。」
「你……又在打了你聽……你們沒有辦法制止嗎？」
「你靠近這些有問題的家庭，就是經常吵的。」
「就算是家庭里，那也是家暴啊。」
「家暴是受害人告訴才受理的。」
「那他現在擾民了啊！」
「擾民我也上不去啊！」
「你敲門會有人下來開門的啊！」
「我剛才敲了啊，再敲就變成我擾民了。」
「你是在處理警情不是在擾民。」
「那你要我怎麼樣進去，你說？」
我有點生氣了，又覺得荒誕，怎麼突然間問題被甩到我身上了。
「你有這個權力讓他開門啊！你是警察！」
「你也有權利，你是公民也有權利，你有權利叫他不要吵了，別說警察警察的。」
「那警察有什麼責任，你告訴我？」
話題又跑到詭異的方向，我突然間意識到眼前這個長著冰山臉的人太老油條了，不能被他兜進去。樓上仍然斷斷續續傳來打罵聲，我真生氣了：
「所以現在二樓正在家暴，然後你就站在這裡跟我說你沒辦法？如果有人受傷如果有人死了這個事情你們是不是不理？就因為你們現在上不去？二樓？你知道他現在打的程度嗎？萬一真的有人受傷了呢？」
「她受傷，按照法律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
我打斷道：「你要等她明天發現已經受傷了，然後再處理嗎？」
「那你告訴我怎麼上去？我已經想辦法了啊，胡攪什麼呢！」
「你想什麼辦法？」
「你可以帶我去你房間叫他啊！」
「好！去！」
話應得太快，我轉念一想，「等等，你們不是應該保護舉報人嗎？萬一他後面來打我怎麼辦？」
冰山臉說：「那是侵犯你的權益，你要保護你的權益啊……」我心想，這不廢話嘛。
這時，一旁沒有說話的一個長得有點娃娃臉的警察開口了，「這樣，你先帶我去你的房間，我用手電筒照一照叫他下來開門，好不好？」
娃娃臉說話的語氣要好很多。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了，只能說好。此時已經是凌晨四點了。
開門！警察！
我帶他們走到巷子里，發現不用上樓，能從小路直接繞到窗口下。警察用手電筒照向窗戶，喊道：「二樓二樓，我們是警察！在幹嘛！下來開門！」
喊了好一會兒，沒有動靜。我們又回到路口，娃娃臉開始給我做工作，「能做的都做了，你看我們剛才喊那麼大聲，那個女的也聽到了，沒有說話對吧，所以當事人沒有說話，你旁邊的人說話，我們就最難做，你情我願的事怎麼說呢……」
「她不是不想說，有可能是不敢說，她都喊救命了。」
我不肯讓他們走，又爭執好一會兒，我改變策略：「那我請求你們，至少幫一下那個女孩子，讓那個男的知道，打人是不對的。我希望你們能幫一下她，因為她真的被打得很慘，我都看見了。」
我態度變軟之後，冰山臉終於肯拿正眼瞧我，說話的語氣也好一些了：「我跟你說，這種事一年到頭太多了。像這種長期的，有骨氣的人早離開了。是她自己的權益，她放棄了是不是？」
娃娃臉：「你看的電視劇太多了，最起碼都要那個女人自己站出來，哎……」
僵持間，二樓另一個窗打開了，一個年邁的婆婆伸出頭來：「你們是報案的是吧？我開門給你們上來。」
是那棟樓的房東，我心裡一喜。
又等了一會兒，房東阿婆下樓了，她幫著介紹情況：「他們兩個沒領證的，那個女的就是理髮店的啊，我曾經也……」「行行行先帶我們去，我現在一把火啊真是。」娃娃臉打斷了她的話。
阿婆帶我們去到另一個門口，原本趴在門口的狗被我們嚇跑了，開始狂吠。他們上樓去了，我在門口停下，娃娃臉上了幾步樓梯，回頭喊我：「上去啊。」「萬一被他看見了以後報復我怎麼辦 ？」我說，同時還在嘗試讓他理解這種恐懼，「那個女人可能就是跟我一樣怕你知道嗎？」他沒理我，直接上去了。
接著我就聽到傳來非常大且兇狠的砸門聲：「開門！警察！」我被嚇了一跳，有種不真實感，像是突然進去了警匪片里。
狗吠得我心慌，猶豫片刻，我決定先上去了，在樓道里看一下情況。上樓之後，我看見阿婆站在二樓樓梯口，她嘆口氣對我說：「唉，她經常這樣子被打啊，我都叫她搬走啦，去別的地方開店啦，不要在這裡了。」
「那她沒有搬嗎？」
「她說要供房又要什麼的……」
警察繼續砸門，屋裡終於傳來男人懶洋洋的聲音：「誰啊？在沖涼。」
「警察！快開門！你打人打了那麼久啊沖什麼涼！」
拖延了一會兒，男人出來了，光著上身，身材壯大。他一點都不緊張，散步一樣路過我們，我又往房東身後一躲。他沒有注意到我，我暗暗鬆了口氣。
你一定要報警好不好？
我跟在他們後面下樓，女人最後一個抱著手從門口出來。我走過去，借著路燈的光看到她，短髮，四十來歲的有些嬰兒肥的臉。眉毛，額頭，嘴角，臉上多處傷口和流血，觸目驚心。我心裡一驚，扶住她的手腕，看著她說：「你可以報警的，我有視頻，有證據的。」
她發出「嗯」的聲音，神情有些獃獃的，又對著我說：「謝謝。」
扶著她走幾步，我還想再說點什麼：「你要保護好你自己，你一定要報警好不好？不要怕他，警察也會幫你的……」
我還沒說完，娃娃臉回頭喊她跟上，又朝我做了個回去的手勢，彷彿是讓我不要跟著以免被男人看見，我就停下了。
回到屋子，接到娃娃臉的電話：「哎呀我跟你說，那個女人跟男人好了幾年，兩個人都是離婚的，房子也是男的租的，今天是男的發現女的跟別人睡了……」
我說：「那可能只是打人的借口。她報案了嗎？」
「沒有，她靠那個男的養著的啦。」
「所以她真的沒有報案嗎？」我又問了一遍。
「沒有，我認識那個女的，她也沒有跟我說啊，人家都好了幾年了，有人就喜歡這樣子的……」
滋味難言，後面的也沒聽清楚了。我認真說了句謝謝，電話結束。
室友從房間里走出來。她說她也報了警，一直在窗口看著，剛才警察在樓下走開之後，那對男女出現在窗邊，男人又打了女人一巴掌。我氣得跳腳：「這是變態嗎？」
突然間，我覺得身體很不舒服，意識到得趕緊睡下了。回到房間，我喝下一大杯水，想沖淡這些情緒。看一眼時間，四點五十分。
關燈爬上床，蓋上被子，閉上眼睛，陷入黑暗。想起女人滿臉是血的樣子，她竟還記得跟我說謝謝。我翻個身抱住抱枕，沒忍住，哭了。
那個窗戶里的燈一直亮到天亮，沒有人回來。
來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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