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南:宋代社會氛圍和文化風氣的演化
這部分涉及到兩個方面。首先宋代比較開明,比較開放的環境,造成了當時文化的開創性,所以我們說宋代是一個比較因循求穩的時期。但是這並不意味著當時的社會沒有活力。相對的來講,當時的這個社會的活力,還是比較充盈於那個時代之中的。包括士人群體,都比較活躍。歐陽修也說,當時的人開口攬時事,論議爭煌煌。都是對不管是國家的大事,還是鄉里的小事,都要發表一份自己的意見。所以在這樣的一個局面底下,整個的社會還是充盈著活力。正是因為這個社會的開放孕育出一種開創的氛圍,新儒學就在這個氛圍中誕生。
張載,就是橫渠先生,官學的代表人物。他本來在京城裡邊講周易。他講周易,非常有氣派。坐在虎皮上講,聽從的人非常多。來聽的人四面八方。有一天晚上,二程來了,二程就是程顥、程頤兄弟,程顥、程頤兄弟那個時候才二十齣頭,就是還是很年輕的。二程一天晚上就跟張載講易學。他們談了一個徹夜,一天一夜,都是在講易學的各種道理。第二天張載就到他那個課堂,把虎皮捲起來了。然後他就跟那些聽眾說,平常我跟你們講的都是亂說。現在二程來了,他們是真的懂這個易學的,我跟他比不上了。他說你們可以跟著二程學。他就回到陝西去了。其實我們從這個裡面,可以看到,在當時這些一流的儒家學者之間,有很多的辯駁問難,有很多相互之間的討論,相互之間的一種切磋。而新儒學就是在這樣的一種開放的,相互辯駁的這種環境裡面才得到了它生髮的一個基礎。
所以我們現在說到儒學,說到理學,經常會把它視同於思想束縛的一種禁錮。但是實際上在宋代的時候,我們應該說當時的新儒學的產生,是一種思想解放運動。它所帶來的是思想上的開放,而不是思想上的禁錮。新儒學在當時作為一種新思想,新文化出現,其實在很大的程度上影響著社會的政治文化面貌的改觀。特別是新儒家他們對於理,對於道的一種追求。
像程顥、程頤兄弟,他們是北宋中期的人。他們說我們的學問都是跟老師學的,但是天理這兩個字的含義是我們自己體貼出來的。這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天理這個概念,包括它所含寓的內容,這個發明權是在程顥、程頤兄弟這兒。這個不是他們被動地跟別人學,跟別人繼承下來的。而是他們自己經過多年的這樣的一種底力,在這樣的基礎之上,體悟出來的。而當這樣的一個範疇,概念提出來了之後。其實就確立了這個理,或者說是這個道,它的一種位置。他們會說這個理和道是存在於日用之間的。那實際上我們知道,這個也是很禪宗的整個發展,是有關係的了。這樣的一些儒家學派的傑出的代表人物,早期都是出入於佛老的儒家學者在這個時候的這種思想整合,也是建立在前期的儒學和佛學之間的彼此之間的這個切磋問難,衝突和融合的過程之中的。
朱熹其實也說過這個問題,他說什麼是天理呢?什麼是理?天下之物,所有的天下萬事萬物,必有所以然之故,與所當然之則。所以然之故,就是萬事萬物的內在的原因,深層的原因。所當然之則,就是萬事萬物發展的一個規律。所以所謂的天理,所謂的理,所謂的道,就是去追尋這樣的一種內在的發展的規律,內在的一種理路的。
這樣的一些士大夫,包括北宋和南宋的儒家學者,其實他們都是所謂的正與邪,兼收並蓄的。就是一方面這是他們的一種學問,另一方面,這個也是他們的一種渾然一體的追求。也是他們要貫穿於自己一生的為政實踐裡面的一種指導。所以我們看到這個時期的這個新的思想,新的思潮,對於整個社會的這種新的趨勢,造成了很大的影響。那麼在這個理學的思想,跟儒學的思想影響之下的呢,我們也可以看到,當時的文學的發展,特別是文學重心的下移。所謂的重心的下移,一方面是文學題材更多了,而且面向大眾的題材更多了。另外文學的創作主體,從過去的士人,擴大到了很多的庶族的這樣的一些文人,包括市井的文人。而且也包括文學的接受者,文學的對象的擴大。
我們看到,前期,比方說從詩歌來講,唐代的人把詩歌推向了一種巔峰。我們經常會說,宋人跟在唐人後邊作詩,這個是宋人的不幸。因為好詩都被唐人作光了,宋人就很難再去下筆了。但是我們從這兩首同樣的都是當時一流的文豪的《詠廬山》的詩作裡邊,能夠看到這兩首一流詩作非常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意向,品位,追求的重點,其實是有很大的不同的。唐李白的《望廬山瀑布》「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我們什麼時候會想到這首詩呢?在面臨著雄山大川的時候想到裡面的這首詩。另一首蘇軾的《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生在此山中。」什麼時候會想到蘇軾的這首詩呢?可能什麼時候都會想到。所以這兩首詩,它所蘊含的人文意向,其實是不很相同的。
錢鍾書先生就說過,唐詩重在風神情韻,它所追求的是一種山川的意向,自然的意向。而宋詩所追求的是一種哲理,是一種理趣。或者說它是一種筋骨思理。所以宋人其實他們是走出了另外的一條路。除了詩歌,另外我們知道宋代其實有了很多的詞作,像李清照,她既有很好的詩,也有很好的詞。那麼相對來講,詩是樹志的,而詞是寓情的。詞善於表達比較細膩的、委婉的一些格調。所以我們現在看到的宋代的詞,既有曉風殘月,這樣的一種纏綿,也有像蘇軾的大江東去那樣的一種豪邁。
像蘇軾他自己,其實他手下曾經有一個人,善於唱歌。這個歌其實都是有詞的,就是我們說的這些這個前面說的像柳永的詞,像蘇軾的詞,都是能夠用來唱的。有次蘇軾他就問手下人,他的詞和柳永的詞比較起來,有什麼特點呢?有什麼不同呢?這個幕士,他手下的這個人,就跟他說,柳郎中的那個詞是比較委婉的,是要十七八歲的女郎拿著一個拴著紅穗子的象牙拍,很柔和地一邊敲一邊唱「楊柳岸曉風殘月」,而蘇軾學士的詞,是要關西的大漢,拿著一個鐵板唱「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蘇軾聽了以後,也覺得非常的高興。所以那個時候的詞,其實婉約、豪放,已經變成了很多的人都領悟的這樣的不同的意境。這個是想說,不僅僅是當時有一流的,比方我們說到的蘇軾、柳永、李清照,這樣的詩人,這樣的詞人。其實當時像趙匡胤,這個一個軍武出身的人,也有他的詩作。像岳飛,《滿江紅》,那麼《滿江紅》一直有人質疑,就是說岳飛他是一個軍旅裡邊的戰將,他有沒有可能作出來《滿江紅》。其實不僅是岳飛有《滿江紅》,韓世忠也有《臨江仙》。當時的這樣些軍旅裡邊出來的一些人物,也有很不錯的詩,很不錯的詞。這個也使我們看到,文化在當時的社會上成為一種比較普遍的現象。
最後,我要講一下,這個時期的這種文化下移帶來的文化面貌的改變。這是北宋後期東京的一個城市的布局。它的不同的顏色,代表不同性質的建築群。我們會看到包括宮殿、皇家的園林和這個當時的百姓的居住區,和商業區都是夾雜在一起的。所以當時北宋的開封,它這個都城,跟後來的明清北京是很不一樣的。不是那種非常森嚴的上下尊卑秩序區別非常嚴格的地方。而是相對來說比較平民化,比較世俗化的這樣的一種空間布局。而在這個空間布局裡面,出現了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城市戶口,就是坊郭戶,坊郭戶是與鄉村戶相對應的,中國古代城市裡面有人居住,這個是由來已久的。但是這種居住的人變成一個戶籍裡邊的特定的分類,就是我們現在說的城市戶口,是從宋代開始。這也說明了,在宋代那個時候,城市戶口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了,所以它就變成了一個專門的分類。而這樣的一些群體,他們彼此之間身份的流動,也是比較頻繁的。城市裡面,也有工商業者,工和商之間的身份流動,工商跟農之間的身份流動,都變成了一種非常顯眼的這樣的一種社會現象。所以過去城裡邊,也是有文化的。但是那個文化,它集中在宮廷里。到了這個時候,其實這個大眾文化,就走向了民間。唐代也有很多大眾文化,但是那個大眾文化的集中點,很多都是寺院,寺院裡邊的俗講,吸引了很多的這個一般的民眾。到了宋代,這些街頭上,我們其實可以看到,街頭包括有雜耍,有說書的,有講史的,有演戲的。這樣的一些通俗的娛樂文化,成為這個城市裡邊非常惹眼的文化現象。
我們從這個傳世的畫作里,也能夠看得出來,像這幾幅畫作,都是唐代的人物形象。有的是,像這是畫的唐太宗,這是唐代的帝王形象。有的是官員的形象,也有一些是女性的形象。有宮廷里的女性,也有外邊的社會上的這樣的一些女性。但是不管是哪一類的人,我們看到他們都是很雍容的。對吧?很閑在。你看那個日子好像過得很輕鬆,很自在。非常閑適的這樣的一種形象。這種形象在宋代的畫作雕塑裡面不是沒有。但是宋代體現出來的人物形象,最引人注意的不是這一類形象,而完全是另外的一種情景,就是操勞之中的這樣的一些人物的形象。不光是畫作裡面,雕塑裡邊是這樣,我們看到墓志銘也是如此。唐代的墓志銘,說女性的墓志銘,它會說這個女性的閉月羞花之貌,它會說這個女性是出自一個高門大戶的,它會渲染女性這樣的一種音容笑貌。而宋代的女性墓志銘,它所刻畫的是什麼呢?是這些女性的含辛茹苦。她怎麼在非常艱難的狀態下,伺候了她的父母,公公婆婆。怎麼含辛茹苦地養育大了她的兒子女兒。
所以這個呈現出來的面貌是很不同的。過去曾經有學生問我,說是不是唐代它大唐帝國,所以那個日子過得就是很舒服,那個時候的人就是不用操心。宋代的時候,因為面積也小了,受到擠壓,所以生活得這麼辛苦。其實我想就下層民眾來說,都是差不多的。而區別在什麼地方呢?唐代的時候,那樣的一些畫家,和一些作家。他們會認為什麼是美的,什麼是值得呈現的呢?是那種雍容的狀態,那個是美的,是值得呈現的。而到了宋代,普通人的生活狀態,就被當時的那些人,包括作家,包括這個畫家,認為是值得呈現的。所以我們應該說就是從剛才我們說到的這樣的一種文化景觀,讓我們看到宋代的這個整體的這個社會,它是在經歷這種平民化、世俗化、人文化的過程。所謂的化並不是說它已經完成了,而是說它有了這樣的一種傾向,在往這樣的一種方向演變,在發生它的演變。
最後是一個結語。就王朝整體的政治生態,或者說就制度的淵源來看,元明清幾朝,很難說是宋代的繼續。
有專門研究皇權的先生,他們就說自從蒙古人取代了宋代以後,中國的歷史特別是政治歷史就走上了另一條路。我們現在通常會說,明朝是漢族人統治的,所以覺得它應該繼承的不是蒙古人的政策,而是宋代的政策。其實不是。朱元璋,他所繼承的基本上是蒙古人的做法,是蒙古人的政策。所以宋代其實從政治上來說,比方說專制主義的皇權政治角度來說,它所呈現出來的面貌,跟元代以後呈現出來的面貌是非常不同的。但是從近代的政俗來看,從這個新儒學產生之後的影響來看,應該說在政治理念、文化思想方面,其實都還是有宋代帶來的非常深刻的影響。那麼這樣的一份影響,對我們來說,也構成了今天面臨的一份政治文化遺產。對這一份政治文化遺產,我想我們需要認真去面對。今天要講的內容就是這些,謝謝大家!
鄧小南
鄧小南,女,漢族,1950年6月生於北京。著名宋史學家鄧廣銘先生之女,現任北京大學歷史學系、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北京大學婦女研究中心研究委員。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主任、國學院副院長,兼任中國史學會副會長、國務院參事,國家級教學名師。曾任中國宋史研究會會長。1985年留校任教,多年從事中國古代史教學和科研工作。主要研究領域為宋史、中國古代官僚制度史、唐宋婦女史。主要學術成果包括《宋代文官選任制度諸層面》《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朗潤學史叢稿》《宋代歷史探求》等。曾在哈佛大學等海外多所高校講學。在海內外學術刊物發表論文百餘篇。其開設的「中國古代史(下)」「中國古代的政治與文化」「宋代政治制度史專題」等課程深受廣大師生的好評。[1] 2016年9月擔任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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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鼓應先生:大道與逍遙
※鄧小南:宋代的士大夫政治和文官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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